天青色等烟雨
付秀宏 《 人民周刊 》(2021年第3期)
在这个轻寒的冬天,天青色像一个郁郁寡欢的女子,但眼眸中还满是期待。“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而我路过那江南小镇惹了你,在泼墨山水画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一首《青花瓷》曾款款唱道:“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其间,写尽了江南万种风情。虽然每一段青春都会苍老,但哪个女子——不希望记忆里的他,一直都是光泽似锦般地等着她。
握着青花瓷的茶盏,之中有轻暖,宝物之光泰然自若,听着冬夜初雪的声音,想着天青色这种最珍贵的釉色,要等雨过天晴后才能出现,突然有一种明月碎在舟桨上又复归的感觉。不用想寒星与东山,疏影中的圆月似有歌声飘来,蝙蝠像穿夜影衣的使者在音符之上潜行,有了心底的初心之爱,就有满满的暖。
天穹下,百影、千灯、萧萧之声不是落叶,而是我行走的足音,我在寒冷中有时会高吟一章诗:烟雨欲来又止;实即空,空即实。于是,在浅笑安然里握一管墨笔,在素色流年里写上一句天青色,何先生望着笔墨看来看去,连声叫好。何先生和我是邻居,已认识好几个年头。
我在小区里常随便走走,被精致走廊两旁紫藤落叶坠地和枯枝爆裂的气息包围了。而何先生则是性情中人,圈起一小片地,种了“玉田青”的大白菜。晚风吹过,已包芯的大白菜并没有多少动静,只是外缘青绿的叶子内敛地卷着。“玉田青”的正面与反面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正面是一般的绿色,而反面是深邃的绿色。有一次,我对何先生说:“和你住在一起,真是饱眼福了。”
何先生听后,非常高兴,说:“天青色是一种感觉,等烟雨只是缘分。在'玉田青’这个俗物里,能看出很不俗的气质呢。”回去后,我欣然写了“何处天青色,君心即家园”送给他,他得之奉若至宝。记得去年,我一路沿着厚厚积雪中踩出来的脚印前行,却见何先生戴着棉帽把积雪铲到收割后的白菜地里,头上直冒热气。置身其间,我感到何先生似小区的仆人,其实他心里一定想——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呢。
脚下的积雪被清理宽敞了,便最爱看雪后的晴空。天青如碧,青透无比。微小的雪粒,掠过寒澈的空气,掠过人的鼻翼,万物肃静,广袤的天际铺展而去,周围像静寂的海,天青色就趴在心灵的隧道口。你如果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这种宁静,那么就像我一样,从雪后的天青色里,用眼睛和耳朵去领受。闭上眼,那种天青色好像是平躺着的,又是耸立的,更是飞动的。
我想,此时南方可能还没有降雪,即使有雪也是小雨夹雪。这桩清冽的供享,不一定得到。但南方树木葱茏,却另有一番洞天。深圳一位江姓朋友,喜欢在雨过之后、空气清新如水的日子,去河涌下茂盛的小叶榕树下流连散步,天与树的颜色惊人的相似。随着薄雾升起,便真有天青色等烟雨的韵味了。翠色连绵如云,缀着露水的树叶重叠密匝,因重力作用,枝叶微微下垂着……
天青色等烟雨,是心底的颜色与大自然颜色的心心相握。并不是真的等雨来,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据说,烧制天青色这种瓷器,开炉那一刻需等待烟雨蒙蒙的天气,如此温度与湿度契合后,才能铸就浑然天成的天青色。一个“等”字,在被动、无奈的背景之下,又交织着爱与相遇,很奇妙。是呀,没有人“等”,哪里会有下一个与之相遇呢?
“何处天青色,君心即家园。”我和邻居何先生之间发生的那些故事,充满了相知与和味的情趣,于是才会有那幅书法的产生。这好像是“等”出来的,又好像不全是,但首要是懂对方才行。依稀记得几年前某个冬日雪后,我说:“我,在森林公园。”何先生在微信上回:“你等我。”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哪怕头发上有丝丝吹雪,我在等你。
但是,青色不因为“等”就热闹了,它总跟沉默联系在一起,青没有那么明亮。有一种最澄澈的青,就是雪后天空的青了,索性可以叫作“空”,百分之七十二的蓝色,百分之十三的紫色,再加百分之七的黄色,那便是天空的颜色了。在微弱的天青色中,画家喜爱捕捉那些烟云的轨迹。有时,青色是沾染忧愁的,像一个女人在黑暗中抚摸一个挚爱男人的脸。他的脸上都是眼泪,却没有任何狼狈相。
那青色发亮的眼泪,搅得人心痛的样子。慢慢洗淡,慢慢回味,缘来缘去,落地成花。所有天青色的遇见,都会在时光深处、生命深处、情感深处。青云、青烟、青苔、青荇、青春、青葱、青瓦、青灯、青冥剑、青箬笠——仿佛只要与青一配上,就无端地有了诗情,有了意境,有了内涵。
宋徽宗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他曾梦到自己行走在苍茫天地之间,一道闪电伴随响雷照亮了瞳仁。瞬间大雨倾盆,宋徽宗慌忙寻找躲雨的地方。可还没待他找到,却又雨收云散,天空放晴。这时,天与地交汇处,一抹天青色渐渐显露出来。那青色温润如玉,明亮但不刺眼,如水般——滴进了宋徽宗的心里。醒来后的宋徽宗,对那一抹青色念念不忘,于是下旨“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汝窑的天青色才得以问世。
炊烟袅袅千万里,唯美却弥漫着忧愁伤感。一缕一缕的青色,纤纤地织入一条条的雨丝中间,遥不见的山巅、林间、河湾,让心弦澹淡。而虚拟般翕动着心灵声线,最终会使两个知心人交集百感。世间若真有人——能用等天青色般的耐心,静静等着你,那便是一份美好而纯真的深情。
经过岁月磨洗,清瞳自成青黛。与周遭相容并蓄,宝光升起之时,也一定受过了书香晕染,那里面映着李清照、映着苏轼,也映着晓风残月的洗练。你的脸庞,透着外物相融的亲切,恰是不夺人、不夺镜的当口。为什么你轻轻地唱着歌,因为你懂生活、懂岁月,有烟有雨,才可能衍生天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