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李杲:从二次灾难中,铸造出的回春妙手与精诚仁心
大医李杲:从二次灾难中,铸造出的回春妙手与精诚仁心
北宋时期,由于统治者对医学的重视,以及范仲淹等名儒对医者的颂扬,使医生这一职业在当时的社会地位有着显著的提高,这也导致许多仕途不顺的文人开始投身医途,从而形成了的“儒医”之风,并延续至金元明清时期。
但无论如何提高,在古代,医者的地位定然是无法和士大夫相比的。因此,很多人成为医生,都是无奈之后的抉择,“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也只是他们抚平心里落差的借口,很少有人是直接怀着这个信念从医的,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并没有一个“良医”所应有的医术和医道精神。
中国古代绝大多数良医、大医,都是在一次次生死的拷问之中,在一次次的拯救灾难之中,铸造出的回春妙手与精诚仁心。
便如大医李杲!
李杲——乱世之中品行高洁的富二代
李杲,字明之,因为其世代所居的真定县在汉初名为东桓县,所以在晚年李杲自号东桓老人,后世也多称他为李东桓,就如苏东坡这个名号一般。
公元1180年,李杲出生了,从此刻开始,李杲便踏入了一个纷乱的时局。彼时南宋、金、西夏、西辽屡有争端,时常开战,而在北边的大草原上,也有一个部落政权正在崛起,在不久的将来,这支势力也会以强势的姿态加入这场角逐之中。
李杲的人生旅途,注定不平静。
李家在当地是豪门望族,所以他的家庭条件非常好,一是经济方面,《东桓老人传》:“其先世居真定,富于金财。大定初,校籍真定、河间,户冠两路”。也就是说,李杲家是真定、河间这一片地区的首富。
二则是教育方面。李氏既藏富于家,也藏书于家,其父辈好读诗书,经常宴请文人雅士谈古论今、辨析经史,另外其父曾多次散财赈灾、接济穷苦百姓。
万贯的家财,没有让李杲成为一个骄奢淫逸的纨绔公子,而其父亲的文心于儒心却对他的人生产生了深深的影响。所以青少年时期的李杲,养成了“忠信笃敬,慎交游,与人相接,无戏言(《东桓老人传》)”的性格。
他身边有一些同龄人,因为嫉妒李杲的品行,假意请他吃饭,结果却请了很多歌妓在席间调戏他,有些还拉扯他的衣服。李杲见状,高声斥骂这些无聊之人,并将被歌妓触碰到了的衣服脱下来烧毁。诸如此类事情,时有发生,但李杲始终持着端正的姿态和纯洁的心灵。
身处乱世,一个品行高洁的富二代,接下来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呢?
与至亲的死别——无能为力的悲痛与缺憾,促使李杲生出了学医之念
年纪稍长,李杲便师从王若虚学习《论语》、《孟子》,从冯叔献学习《春秋》。王若虚、冯叔献都是当时有名的文学家,官至翰林学士,他们能教授李杲,并非源于钱财,而是因为李杲的品行与天资。
随着对这些经典著作的理解加深,再加上家庭环境的影响,李杲心中萌芽的“仁义”之花,逐渐生长盛开。
在读书期间,李杲还令人在宅院边的空地上建了一座书院,专门延请接待读书人,对于生活经济拮据的学生,他更是尽力尽心的资助他们,不求回报。
在金章宗泰和年间,发生过一次比较大的饥荒,很多灾民流落于河南等地。李杲目见灾民的惨状,心有不忍,极力赈灾,正是因为这份怜悯之心,其“全活者甚众”。
多么高尚的品质!然而就是如此一位善良的谦谦君子,不幸却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李杲的母亲王氏卧病在床,李家人请了很多医生来诊治,但是对于王氏的病情,一众医生说法各异,自然而然,他们诊治的手段也迥然不同,各种汤药轮番尝试(其说同异,百药备尝),但王氏的身体状况日渐衰退,最终去世,然而这些所谓的“名医”,连王氏是因何病证而死的都说不清楚。
母亲的离世,让李杲尤为悲痛,此时他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他,面对与至亲的死别,其心情可想而知。同时他更痛恨自己,恨自己不懂医术,不能挽救母亲的性命。
当然,王氏的病逝,怎能归咎于李杲身上,可是应该怪罪那些“莫知为何证”的医生吗?他不知道,善良的李杲啊,他把内疚和痛苦都深埋在心中,在那一刻,他稚嫩而哀伤的眼神变得坚定无比。
李杲决定以后一定要找到一位良医,用心学习医术,避免这种因误诊而产生的悲剧再次发生。于是,当听到一位名叫张元素的医术非常高明时,李杲花费重金前往拜师。
简单的介绍一下张元素:
张元素自幼聪颖过人,27便考中了进士,但是因为犯已故皇帝的“庙号”而落榜,遂弃仕学医,开创了中医“易水学派”,并有许多著作传世,其学术思想,影响深远。张元素的人生经历,同样是在向“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道路上前行。
名医收徒,看重的并非是钱财,而是对方是否能将自己的学问传承发扬,以及是否有一颗悲悯之心。在看到李杲眼中的坚定和善良之后,张元素相信,这就是能够继承他衣钵的人。
此时李杲拜师张元素学医的初衷,有两个:
一是砚伯固所记载于《东垣老人传》中的“当力学以志吾过”。
二是元好问所记载于《伤寒会要引》中的“明之幼岁好医学”。
通过李杲学医前的经历,我们不难判断,第一个是主要原因,第二个是次要原因。
这段时期的李杲,尚未感受到何为“大医精诚”,也没有“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这种境界,在我看来,相当于佛家的“普渡”思想,而“大医”就相当于“佛”,这种思想上的升华、心境的转变,需要不断的修行,不断的感受生命的珍贵,才能获得。
属于李杲的修行,也逐渐到来。
第一次灾难:大头瘟时行,群医束手,李杲心生恻隐,力挽狂澜
访得名医,李杲自然是废寝忘食的学习医术,张元素也是倾囊相授,一千多个日夜转瞬即逝,李杲“尽得其法”,他相信身边之人不会再因误治离世了,于是拜别老师,回到了家中。
上文说到,李杲的家境非常好,其父辈结交的都是社会名流、达官显贵,虽然宋、金、元之际有“在下而能及小大生民者,舍夫良医,则为之有也”、“医国医人,其理一也”等对医者重视的理念,但李杲的家庭,依旧不至于让他去做医生。
《元史·李杲传》:家既富厚,无事于技,操有余以自重,人不敢以医名之……非危急之疾,不敢遏也。
李杲没有行医的想法,旁人也不敢轻易找李杲看病,以免被误会是轻贱于他。不过,若真是有危急之病,李杲也不会袖手旁观。
其实,在回家不久,也就是泰和二年初,李杲捐了个官,是济源县的监税官(大家不要误会,“捐官”的行为,在当时是正常当官的渠道,并非李杲没有操守)。同年四月份,对李杲医道的一次考验来临:
彼中民感时行疫疠,俗呼为大头天行,医工便阅方书,无与对症者。
一种俗称叫做“大头瘟”的瘟疫开始流传扩散,一众医生查遍医书,却找不到与之对症的方子。因为没有药治,许多人染上了就只能等待死亡,于是民众皆闭户,“亲戚不相访问”。
医生们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和经验来诊治,说直白点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但如此无依据的治疗,根本无济于事,并且还因误诊加快了病患的死亡。对此,病患家属并没有责怪医生,误诊的医生也不觉得内疚,在他们看来,这次灾难本就是人力难以抗拒的,唯一能做的,只是祈求瘟疫快点过去、感染的人数少一点。
只有李杲,心中不忍,他突然迫切的想要救活这些百姓,驱逐这场瘟疫,但母亲因“莫知为何证而毙”的那一幕屡屡在李杲眼前浮现,他不能让误诊至死得悲剧发生在自己手中,于是他苦苦思索。
“废寝食,循流讨源,察标求本”,终于,李杲明白了大头瘟的症状缘由,并研究出了一张药方,也病人服了以后,果然见效,李杲长出一口气。
是的,这张方子拯救了成千上万百姓的生命,许多人都说这一定是仙人传授的方子,于是把它刻在了石碑上。这个药方的名字中,有“普济”二字,足见其分量。
看着消散的瘟疫,看着重新繁华的街道,看着百姓灿烂的笑脸,一种喜悦从李杲的心中蔓延至全身,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贵,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
第二次灾难:壬辰之变,感同身受的苦难与巨大病灾,使李杲产生了“对天下百姓横夭”的悲悯
更加动乱的时刻来了。
公元1214年,金朝河北绝大部分郡县落入蒙古军的掌握,同年五月,金宣宗率众南迁至汴梁(开封),史称“贞佑南渡”,李杲也在这次南渡之中,迁居至此。
家乡真定被蒙古军占领,监税官也没法做了,一路走来所见生灵涂炭的兵燹,让李杲十分悲痛,寓居汴梁的这段时期,他开始以医为业。
在张元素那里,他学到了大量的理论知识,在汴梁他积累了珍贵的临床经验,他的医术也因此臻于化境。其学术思想和体系,也是在此时形成的。这一点从他的《内外伤辨惑论》亦可看出,其序言:
曾撰《内外伤辨惑论》一篇,以证世人用药之误。陵谷变迁,忽成老境,神志即惰,懒于语言,此论束之高阁十六年矣。
李杲在这篇序的末尾提上了日期“丁末岁重九日”,也就是公元1247年,十六年前当是1231年。在这一年,李杲的“脾胃内伤,百病由生”的学术思想开始初见雏形,而次年的大灾难,让他在诊治中完善了自己的理论体系。
这是一场由战争引发的灾难。
公元1232年,蒙古军围住开封,经过一番激战,蒙古军暂退。这一次事件,后世多将其称为“壬辰之变”。汴梁虽然解围,但却发生了一场大的瘟疫。这次大疫非常可怕,据《金史》记载是:
汴梁大疫,凡五十日,诸门出死者九十余万,贫不能葬者不在是数。
大元兵围汴,加以大疫,汴城之民,死者百余万。
元好问的记载则是:
五六十日之间,为饮食劳倦所伤而殁者,将百万人。
在李杲的眼中则是:
解围之后,都人之不受病者,万无一二,既病而死者,继踵而不绝。都门十有二所,每日各门所送,多者二千,少者不下一千,似此者几三月。
死亡将近百万人,即便是时隔数百年,读来依旧触目惊心,正因为如此,大部分人认为这是一场瘟疫,所以《金史》多处记载“大疫”,但从李杲专业的角度来看,这次瘟疫的背后,是饮食劳倦所伤(元好问之所以也有这种看法,是因为他本人与李杲是很好的朋友,应是从他的口中得知)。
李杲从一开始就认为这不仅仅是瘟疫,他在南渡的途中,便见到类似的症状:
非惟大梁为然,远在贞兴定间,如东平,如太原,如凤翔,解围之后,病伤而死,无不然者。
壬辰之变前后的生活,李杲并没有提及,许多南渡士人同样讳莫如深,缄口不语,但依旧有少部分经历了这次变故的文人将其付诸笔端,从其中,我们可窥知李杲的生活状况。
比如元好问,这位文学家同样在汴梁避难,之后又与李杲称为朋友,这段经历在元好问撰写的《伤寒会要引》有提及:
壬辰之兵,明之(李杲)与予同出聊城……与之游者,六年于今。
元好问回忆那段时光的诗句如:“壬辰困重围,金栗论升勺”、“憔悴南冠一楚囚”等,粮食贵如黄金,高官似若囚徒。以元好问之文名官位尚且如此,李杲的状况也可想而知。南渡到汴梁解围的这一段时期,李杲没有往日尊贵优裕的身份,他与其他避难的百姓一般,挨过饿、受过冻、生过病……他也曾在黑夜困境之中恐惧过,他深刻的体会到了“兴、亡,百姓皆苦”。
好不容易盼到兵乱暂歇,病灾却又起,看着同居一城的百姓每日数以万计的死亡,李杲心急如焚,而汴梁的其他医生还将其当做简单的瘟疫来诊治,更加重了病情。看着这一幕,李杲悲伤的叹息:“皆药之罪也”。
但是这并非一张药方就能解决的,李杲只能尽自己所能,救治病人。
(注:关于这场病灾,后世学者观点较多,瘟疫与李杲所说的病因兼而有之,在此不作具体论述)
壬辰之变使李杲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两次病灾中医生的误用药,使他受到很大的触动,由此,他对医道的追求,开始从“对母亲因误治而死”的缺憾,上升为“对天下百姓横夭”的悲悯,因此他产生了著书的念头。一己之力,一生时光,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如果让天下的医生,都看到他治疗疾病的成功经验与心得,那么此后世世代代,会有多少人得到正确有效的救治呢?这一想法,他在写在自序当中:
辄以平生已试之效,着《内外伤辨惑论》一篇,推明哲之余论,历举近世之变故,庶几同志者,审其或中,触类而长之,免后人横夭耳!
李杲的晚年——著述不已,精力衰耗,书成而死
蒙古兵退去以后,李杲也离开了,他历经辗转,回到了家乡。
他很疲倦,可是他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李杲一边行医,一边写书,他生平所学、所感、所用的医道正在融会贯通。
公元1238年,59岁的李杲完成了《伤寒会要》,元好问为此书写了序。感受着自己逐渐衰老的身体,李杲突然产生一种担忧:
吾老,欲道传后世,艰其人,奈何?
他想把自己的医术传下去,可是却找不到一个传人。此时,一位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位叫做罗天益的年轻人。看着来拜师的罗天益,李杲问了一个问题:
汝来学觅钱医人乎?学传道医人乎?
罗天益答:“亦传道耳”。要赚钱,但是也要传道,很实诚的回答。从罗天益的回答之中,李杲感受到了一种真诚,他相信这位弟子会履行他的诺言,传承的他的医道。就像数十年前,他的老师张元素相信他一样。
为了让罗天益专心学习他的医术,李杲不仅负责他的衣食住行,还赠送大笔钱财,让罗天益寄回家中,以免除他的后顾之忧。罗天益连连推辞,李杲言:“吾大者不惜,何吝乎细!汝勿复辞”。
是啊,李杲行医、著书、收徒从来都不是为了名与利,他的心中装的是黎民众生。钱财只是微末之物,医术才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李杲的最后十余年的时光,除了看病、授徒,便是著书,每当他感觉疲惫想要停止的时候,他的耳边就会想起一句话:“就令著述不已,精力衰耗,书成而死”。
这是正一宫道士范圆曦对李杲的劝勉,所以李杲在书中自序中说道:
“予敬受其言,仅力疾就成之……聊答尊师(范圆曦)慈悯之志”。
与其说是范圆曦的慈悲,不如说是李杲的悲悯,若非本一颗为黎民众生的精诚之心,谁会为旁人一句话,著书至死呢?
公元1247年,《内外伤辨惑论》定稿,此时李杲已经六十八岁高龄,但他依旧没有停止。
公元1251年,李杲实在写不动了,他已经命不久矣。临终前,李杲将罗天益叫到身边,把所有的书稿,分门别类的整理好,郑重的交给了罗天益。他说:
此书付汝,非为李明之、罗谦甫(罗天益),盖为天下后世,慎勿湮没,推而行之!
这些书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天下后世的百姓。这句话慷锵有力,重重的落在了罗天益的心上,也落在了所有看到这句话人的心上。
交代完这些后不久,李杲就去世了,他答应范圆曦的事情做到了,他的一生,完成了到大医的蜕变,他的回春妙手与精诚仁心,永远影响着后世之人。
同样,罗天益答应李杲的事情,也做到了,他将李杲的著作和精神传承了下来!
结语
李杲的医学著作,泽被世人,直至如今,我相信,它们将会一直延续下去;他的医道精神,则影响着世世代代的医者,使他们充满力量,向着光明前行。
他的临终对弟子罗天益说的话,令我十分动容。“盖为天下后世”,这是他从两次大灾难以及一生行医经历所产生的信念。其实不仅是李杲,不仅是中国古代,不仅是中医,这是古今中外所有医者共同的信念。
它与儒家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与佛家的“救度一切众生”同样令人崇敬,“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此亦是也!
这篇文章,不仅是致敬李杲,更是致敬千千万万和李杲一样,有着回春妙手与精诚仁心、为驱散病痛而努力的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