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笔谈书法(完整整理版)之二
九、谈继承与创新
临古人精神,不是躯壳。
写欧字不能瘦,颜字不能肥。
临是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又是一部分。胆子放大一点,不像不要紧。
临碑不能字大小一样,要有大小,气要通要虚,越瘦越难写。
工整有馀,风华仍欠,今后宜从开展发挥,力求自家面目,不必太守矩矱。大令所以不同右军者,有自己面貌也。
所临魏墓志,工稳有馀,嫌太拘谨,不能放笔,无自己面目。所谓(有)形质,欠精神耳。以后宜从放字用功,求自己面目,即臻上乘矣。
有几道关,钻古人的门。要靠苦心钻研才能到古人的这个关。钻进了古人门要出来也不容易,被那个圈子套住了,很难的。脱了他的门,东西还存在,就有自己的本来面貌了。慢慢地脱,发现自己的性灵。脱离太早就不行,像郑板桥过早地要自己的面貌,就没写好。要脱俗气,脱自己的壳。自己的匠气脱不掉,想脱离古人,就要多读书,养气,有些书要读。吴让之是读书人,有书卷气。
——与冯仲华谈
诸文艺均须用法度,细心临摹,大胆前去,慢慢地,一步一趋前进。
画先专习一家,次变及他家,后参以己意,创出一格。字、诗同此。
字不必作僻体,俗人不识,高人不值一笑。
写字先求工整光丽,守法。
参悟。参是进去;悟是创造,出来。
李北海云:学我者死,逆我者生。
写字不能只有个样子,要有功力。
书法要有功力。临摹要与古人合,然后要与古人离,要有自己的。人家看不出是哪一家。要钻出来。
要下决心,有野心,敢与古人比比。要有雄心大志,要有百折不挠的勇气。(对秋泉语)
字多看几家。
入得深,才能出得显。
能钻进古人,跳出古人。古人骂笔笔似的字为书奴。现在即使做书奴都不容易。
临字要在似与不似之间,就能成功了。很多人学书,都是求像,专求形似,所以不能功功。需要摆脱一切,单刀匹马,直冲直入,此真能成学书者。
字要有粗细。不像不要紧,要学它的气势。
现在你能写熟了,要生,要有粗细,要用重墨。你不敢用,大小一样,粗细一样,这样不行。要让得开,要松。……要细读碑,不能粗粗一看就过去了。
苏、黄、米、蔡都学颜,但各各不同,这就是跳出古人圈子,就是能创新。创新不是要创就创了,是要学问和功夫到了,自然就创新了。学问要求真学问,不要求形式,要能吸收,消化。(1974年2月)
周琪会五十多种体,都是依葫芦画瓢,有什么稀奇。但他自己的体,却没有
——与庄希祖谈
要多看、多学古人的字,这样眼界高。眼高,手才能高。
古人骂人说书奴,是写字跳不出古人的面目。现代人连书奴都不如,只学皮毛。宋四家学古能化,他们都学颜,手艺各个不同。现要写字的不少是胡吹,写不出个东西。
美术、书法创新,这是不断的,那一代没有创新?唐宋大家都是从古人学出来独开生面。创新早就有了,历代都是这样,凡成功的都是创新,不受古人的规矩。学问、功夫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会创新。艺术要有科学态度,不能像文化革命中乱闯。
要胆大,放得开,不要求像,要力透纸背。
不能模仿古人形状,学古是为了跳出古人,有自己面目,要写出性情来
学王(羲之),就是随意浓淡不拘,求神似,不求形似。
学书,不要专取形似,要用力,求神,大小不拘,用墨浓淡不拘,取其神趣。
王觉新、赵子昂、米南宫
叛我者生,学我者死,个成面目。
——与桑作楷谈
临帖要先像后不像,先无我后有我,先熟后生,有静有动,意在笔先,抱得紧放得开。日久天长,就能达到瓜熟蒂落,熟能生巧的境界。
学书法必积诸家之长,聚为一体,斯为大成。不能斤斤于一家,死守一门,此为小学,不能大就,切忌!
——与范汝寅谈
字写得似古人,不难;不似古人,大难。
说句内行话不难,写出个性、格调难。
创造是自然规律,不是人为拼凑,功到自然成,写出李北海,达到不似之似,有神韵又不全似,方为脱胎。
学古人能学到一点就行,照葫芦画瓢,没有意义。
现在好多人下笔便草,写得一塌糊涂,真是谬种流传,我看了很痛心。我赠他们几首诗,不是讽刺,希望能改。
其一:满纸纷披独夸能,春蛇秋蚓乱纵横。强从此中看书法,闭着眼睛慢慢睁。
其二:更羡创成新魏体,排行平扁独成名。自夸除旧今时代,千古真传一脚蹬。
其三:摇摇摆摆飞天上,钉头鼠尾钩相连。问君何以如此写?各有看法迈前贤。
其四:叹我学书六十年,竟被先生走在前。书法之道真无边,大胆创造惊颠。
先工整光丽守法,而后破法造法。
最高境地:无法而万法生。
写字是为了给人看懂,要有规范,乱画无法度不行。
艺贵参悟!
参是走进去,知其堂奥;悟是创造出来,有我的面目。
参是手段,悟是目的。
参的过程中有渐悟,积少成多,有了飞跃,便是顿悟。
悟之后仍要继续参,愈参愈悟,愈悟愈参,境界高出他人,是为妙悟。
参悟是相辅相成,互为促进的。
参是吃桑叶,悟是吐出好丝来。
不参而悟,如腹中无叶而难吐丝。
我想斗胆说一句:在学术上有点小的野心,敢于古人、外国人比一比。比如写草书,敢同王觉斯、傅山比,这不能看作是坏事。没有这种气度怎么行?这样想动力大,能源足。
与古人比,要扎扎实实去学,去做。好高骛远,自命不凡,对古人持虚无主义的轻视态度,再有空头野心,势必受害!
与古人比,意图在于去同求异,得其精神,坦率地表露出精神面貌。但先要与古人合,后来才能离。
我的话,一切前辈的话可以参考,不能迷信。如果错了,明家指教,功德无量!
走在街上,看到同我写得相像甚至很像的字,使我痛苦。这些人太没有出息,仿林散之并不比仿二王大胆。初学仿帖是练功,仿不是创造。
先求貌似古人,后求神似,再参以己意,积之既久,自成一格,诗、书、画皆然。
师古方知古法,师法数十家,观千百家,尔后知无定法。
钉头鼠尾皆是大病,练笔就是把毛病去掉。名人名作细看,长处何在?就是无病。去病很难,病根已深,必须下苦功才行。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杂谈
字要写得绵厚,刚而不露、内藏。
唱歌,要用胸腹的力量唱出来才宏亮有力,写字亦然。
要和有学问的人多接触,能得到许多知识,有帮助。
——与桑作楷谈
吃过饭不能写,人来了,手又虚。他们不知道写字规矩。一鼓劲写下去好。
——与范汝寅谈
现在社会上风云变动不定,一切不与人争,只与古人争一地位。这是个目的。
——与徐利明谈
习书由生而熟,由熟而生,复由生到熟。普通人走到第二步已不易。
写字不能画字。
篆书写来很慢,人又不认得,楷书、行书最实用,写来又快。
趣味随着年龄而变化:少年爱工丽圆转的字。青年爱剑拔弩张的字。中年爱富于内涵的字。老年爱平淡天真的字。
字写得太死是有实无虚之过。
天才还需要学力,方有成就。
无人领路,天才也易入歧途。
才、学、识三者兼备方可做艺术家;天资、学问见识三者缺一不可。
——《林散之序跋文集》
艺术上成就高低不能用时名来衡量,三百年后才能定论。
——《林散之》
回来后南京双门楼宾馆要整修接待外宾,要创作组书画诸人,去书画创作,我是少不掉的,苏州几位也来了,××忙的真火热。他的字你是见过的,真叫人发呕,完全是江湖气,他的神通广大竟能把世人眼瞒住了。我真佩服他,“竟能瞒住人人眼,世上于今瞎子多。”(这是我论书绝句六首中两句)。把我的字与他同列,我真惭愧,不敢高攀。世上无真理,臭猪头自有嗅[1] 鼻子来闻,你说不好,他说好。你爱吃香的,他爱吃臭的。香臭岂有真味哉,是在嗜之者如何耳?
——1975年9月15日致邵子退书[2]
十一、谈楷书
所书小楷,似学《黄庭》,很稳圆不俗,可喜,可喜,即可循此道路学下去,自能成就。
——与冯仲华谈
外圆内方。无圆不方,无方不圆。没有全圆的。今人学颜,往往把笔揉裹,使之滚圆,不是法。
以方学颜。颜从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要上溯颜书源派。
——与单人耘谈
写魏碑不能光写《郑文公》,要学学其它的碑。黄宾虹先生就是写的《郑文公》,……《郑文公》很好。
《张猛龙》方圆兼用,笔墨双收。要能有力,运转,用笔之道,才能收其效果,不然只能得其形貌耳。
《张》是魏碑中妙品,学者难学。
赵子昂小楷收得拢,放得开,有气味,有轻重。
赵[1] 字雅俗共赏,结构紧,出自北海,比北海平正易学。用笔要切入,如刀砍一样,要有锋,要转(转锋)。捺写得好,要一波三折。
赵字写起来要快一些,要留得住。赵字的毛病就是太快。……
——与庄希祖谈
写小楷如大楷。小楷宜宽绰而有余;大楷宜紧密而无间。汝小楷已圆演,宜从宽绰处用功。大楷宜紧密,则书法之道无余矣。勉之可也。
——宋玉麟提供[2]
楷书学宋人的就很好,楷书是很难的,学好不容易。
《张黑女》要写得古朴,要有拙味。
赵小楷放得开,收得紧。
——与桑作楷谈
颜书自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文》,要上溯求源。颜也是方笔,有人把笔揉得滚圆是舍本求末。我曾经写《孔宙碑》--《曹全碑》--颜字,颇有心得。
颜字以《茅山碑》为最好,要写得中正肃穆后再求变化。小楷要写《黄庭经》。先楷而后行草。
写赵也要会用方笔,一波三折。
——《林散之序跋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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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指赵孟頫。
[2] 手迹。以下同。
十二、谈隶书
隶书笔划,如横划要直下,中间不能让当,中间要下功夫。要留,压得住,要驻,要翻得上来。不看两头看中间。
隶书要讲气,气要鼓得足。一波三折,象刀切的。要用浓墨写,迎合有情,要有盼顾。书法离不了情味。
——冯仲华谈
隶字从方笔入手。
《华山碑》有人说是蔡邕所写,温润。
写汉隶不能写样子,要写精神,学用笔
不能以圆笔写《张迁碑》。《张迁碑》为方笔。
——与单人耘谈
快,要刹得住。所以要学隶书,因为隶书笔笔留得住。
初学汉碑最好学《曹全》,结构很严谨,又紧、又松。
汉碑主要难在气上,要贯气,点画之间要有呼应有尽有,要笔笔留。但不是抖出来的,方笔也要见圆。
汉隶写得抖抖的,好掺假。
汉隶看其下笔处出锋的地方,境界高,章法美。
《乙瑛碑》是从《礼器碑》出来的。
——与庄希祖谈
《礼器碑》瘦,方笔。原碑现存山东曲阜孔庙,鲁相韩勅造,无额,背列官吏名字,内容多谶纬,不可尽通。1965年,我苦练一年。
《礼器碑》翘脚(挑)细,顿挫用淡墨,难写。
《衡方碑》肥,圆笔。
写隶,从接让处看呼应关系,燕尾要出乎自然。
邓石如善写《乙瑛碑》,功夫很深。此碑较《礼器碑》易学,不必同时学赵孟兆页,可写李北海《好大王碑》、《麓山寺碑》等。
有人说《华山碑》是蔡邕书,圆润含蓄。
有人告诉我,他的孩子同时练习《张迁碑》与《礼器碑》,两碑虽同为方碑,但个性有别,同时临写,两败俱伤,不能逆规律行事。
古人隶书,同一幅字上,两个相同的字写法各异,各字大小不一,因能入法度又出法度,写来不拘谨。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三、谈行草书
写草书要留,一留就厚了,重了,涩了。
临《书谱》要化刚为柔,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学《书谱》最难就是要写出虫蛀文来,笔划象虫蛀过一样。
——冯仲华谈
草书,运笔直。草书畅志。观蛇斗,蛇走草丛。鲁公观壁坼,坼纹有力,两边毛。
草字取势,势相连。作草如正。
以真书作草,笔杆直,不要撩出,笔杆斜飘那就滑了。
——与单人耘谈
苏字宜肉中见骨,宜大胆放笔。不能拘谨。宜将学颜字力量用上去,自见新境。
——宋玉麟提供
怀素的《自叙帖》学二十年不一定写得进去;进去了,再写二十年不一定出得来。
米芾也是骏快,也要处处能留。快要刹得住。所以要学隶书,因为隶书笔笔留得住。
大凡习草字,专求快锋,转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浑脱,温柔之气盎然。所以右军为千古巨子,不能随便视子,宜细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见之也
草字要让得开,如鸟从树中飞过而不碰一片叶子,如蛇在草中穿行南昌不碰草。
写草一定要悬肘。
草字要写得圆,不能有角。要大小搭配得好,要让得开。有的行写斜了,但仍然很好看。蘸一次墨可以写好几个字,枯了还是润的,但不弱,仍然笔笔圆。笔一转,又有墨了,还能写几个字。
行书用处大。宋、元、明、清都讲究行书。行书要紧密,又要开展。
学草写草是写不出来的,留不住。用楷书笔法写草书才行。
——与庄希祖谈
《争座位》外圆内方,如锥画沙,气圆,气撑得开。
颜真卿《争座位》是个稿子,没想到能传下来,他的字没有毛病,见性情,有功夫。
——与桑作楷谈
《争座位》极为自然,系别人在字纸篓中获得,本性流露,一笔不滑,每撇每横头尾都极有力。《祭侄文稿》亦是至情挥洒,无拘无束,出神入化。《裴将军诗》以隶为行草,散藻漓华,气息高远浑穆。
草书要有内在美。
草书取势,势不仅靠结体,也靠行行字字间关系。
要捉草为正。下笔宜慢,求沉着,要天马行空,看着慢其实快;看着快其实慢。快要留得住,又无滞塞才好。
未有善行草而不工楷书的。
以真书笔法为草书,笔杆直,不要潦草,否则笔杆倾斜,笔划就飘了。
草书运笔直。草书畅志。观蛇斗,惊蛇走草丛;担夫让道。颜鲁公观壁坼,屋漏痕,有力,两边皆毛。
飞蓬自振,惊沙坐飞。圆转,柔中有力。
飞鸟出林,鸟绕树叉。
怀素说:“夏云多奇峰。”
—《林散之序跋文集》
十四、谈本人
字到晚年,更精了。人要,我也要,我非写不可。自己看看,可以。日本人来画店,偏找我的字要。
[陈慎之说:“您的书法境界更高了。”
这是债负的更多了。……无法偿还,没有了时。连不懂字的人,也要写,你看怎么搞法。
我八十岁时,精神一切尚正常。八十二岁后,渐渐衰下去了。近来全不行了。……两手写字如常,不战不抖。这到王母赐我的佳惠。若是手战手抖,不能写字,那更糟了。……
——与陈慎之谈
[章炳文说:前次日本名古屋书法代表团的团长来拜会您,他们说您是中国的“书圣”。
瞎吹。我不承认。站住三百年才算数。百年定论。
古人说过“盖棺定论。”杜工部说“千秋万岁名,百年身后事。”
人老了,手脚都笨了,写字都不能写了,手腕迟钝了,一切不灵,真难堪。
——与章炳文谈
我的主要精力在写楷书上,草书没怎么学。学草写草是写不出来的,留不住。用楷书笔法写草书才行。
我学汉碑已有三十几年,功夫有点。学碑必从汉开始。每天早上一百个字,写完才搁笔。……
我学书初学唐人,后改六朝,稍去唐人绢媚之习。草书学王右军。……
浮名乃虚花浪蕊,毫无用处。必回头,苦干廿年,痛下功夫。人不知鬼不晓,如呆子一样,把汉人主要碑刻一一摩下。不求人知,只求自己有点领会就行了。要在五更后起身写字,悬腕一百个分书写下来,两膊酸麻不止,内人在床上不知。……
我临的魏碑,《张猛龙》最多,有两部橱高,都被人烧了。若留下来人各一册,学学也可以。
我临的(《张猛龙》是精力聚中、精神所至而成,每天早晨百字功课。
写字就是要医病,病没有了,就有健康美。我十年前的字不能看,浑身是病。
——与庄希祖谈
我从十七岁开始,每晨起身写100字。40岁后才不天天写。
60岁前,我游聘于法度之中。60岁后稍稍有数,就不拘于法。正是:我书意造本无法,秉受师承疏更狂。亦识有人应笑我,西歪东倒不成行。
人不是天才,就质素而言,像庄子说的:“材与不材之间”,因为肯学,弥补了才气不足。
原来写字只为养心活腕,视为体育之一种,可以寄托精神,绝不想当书家,当书家太难。
我在60岁前后写过唐太宗《晋祠铭》,笔意近似北海,每日二张,八十几个字,每天不辍。
我写李北海,希望找到李书所自出。
我到60岁后才学草书,有许多甘苦体会。没有写碑的底子,不会有成就。
1964年11月始写《孔宙碑》,过去未写过。陈曼生写此碑,终身受用。
那段日子也穿插着练字,悟出鲁公肥厚处。疏朗之妙,从前光写,火候眼力不行,看不出来。
1965年,我苦练一年(《礼器碑》)。
我在1966年重写李北海《端州石室记》,有些发现,尤其布白之美。
平生得意之作不过那几幅。写完之后不觉成诗一首:天际乌云忽助我,一团墨气眼前来。得了天机入了手,纵横涂抹似婴孩。
写字抒写性情,求者过多,作者成书奴,作品全是敷衍,何来灵气?
柯文辉说:“林先生草书五绝或七绝,二十几个字,在得意时,运笔方法全不重复。傅山、王觉斯以后,他是草书大家。”这样说不对,我受之有愧。承认此说,便是狂人
做人是学不完的。我到九十多岁,依然是个白发小蒙童,天天在学。越学越感受到自己无知。身外名利,天外浮名,时间用于治学尚嫌不足,哪有功夫管浮名微利?不超脱也得超脱。
我不是天才,只是较为勤奋而已。
我有点小成就,是因为遇到两位好老师,路领得正:首先是含山张栗庵。……后来又问学于黄宾虹……
我在年轻时代总是天未明即起,点灯读《史记》、《汉书》。市声少,头脑清醒,无人干扰,易于背诵,至今仍记得其中名篇。
——《林散之序跋文集》
我从范(培开)先生学书法,得益颇大。我用悬腕写字全亏范先生的教导。本来我写字是伏在案上,全用笔拖,不懂也不敢悬腕。从范先生学书后方懂得悬腕之法。悬腕才能用笔活,运转自如。
自己十六岁开始学唐碑、魏碑,三十岁以后学行草,六十岁以后才写草书的。
——《林散之》
十五、谈书家碑帖
《礼器碑》无一笔不工整,不呆板,有奇情,方方正正,但不是算子书。悬腕中锋,像刀切的。瘦,难写。
字须筋骨血肉兼备,方称完美。古今人唯晋之二王能得其秘,尤以大王为胜。又,字有外形之美,内形之美。外形之美即筋骨血肉;内形之美即气味风韵。晋人除二王之外,能入此中奥秘者甚多。唐人如颜、欧、虞、李北海等,皆能继接晋人法乳。宋人如苏、米,明人如王觉斯、祝枝山、董思白辈,亦堪比美。凡古今书家,能独步千秋,无不内外俱美。不然则徒具形似,不足贵也。欲臻此境,非具数十年辛苦功夫,实难造及。所谓功夫即在用笔。古人对用笔,各有心得,而其成功则一。学者于所传碑帖和墨迹中,不难揣摩而得。
《石门铭》是圆里带方,遁方于圆。
《郑文公碑》字的笔划像虫蛀一样,这就是力量,无意写成的,力量硬抵出来的,像虫蛀的,这是布白的功夫。
《魏故怀令李君墓志铭》,这个字雅,境界高,笔笔有味道,笔笔能停得住。用笔尖的力量,内美外美,气味醇厚。
学大王者,唯孙氏能得真诠。
《书谱》墨迹,有些地方似虫蛀,其实那是写出来的。
要无墨求笔,在枯笔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这中间找。练久了才有这个心得。怀素墨迹中可见,他没有墨也能写出来。
董字秀得很。要学秀,拙从秀出,单拙就笨了。
脱离太早就不行,像郑板桥过早地要自己的面貌,就没写好。
大胆用笔,干笔蘸重墨写。王觉斯一笔写十几个字,别人这样就没得办法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包世臣把王觉斯列入“能品”,是不成立的。各有各的见识。
邓石如这样的功夫,在书苑中也脱不了个俗。他读书少,在北京呆不住。功力深,但不是四体都好,他的隶书写得好,其他也不怎样。
安吴包世臣一生学过庭,颇得用笔真理。
何绍基,人问他学书几十年有何心得,他说没什么心得,只是写得比人黑一点。他说的所谓“黑”,就是气厚,练出来。“黑”,就是他的甘苦
吴让之是读书人,有书卷气。
黄宾虹在《郑文公碑》上下了很深的功夫。
——与冯仲华谈
《华山碑》有人说是蔡邕所写,温润。
不能以圆笔写《张迁碑》。《张迁碑》为方笔。
颜从六朝来,得力于《吊比干》。
颜书《争座位》帖,自然。系别人于字纸簏中获得,正见其本来面目,笔笔下滑,虽一撇一直端末,亦有力量。
王觉斯草书转弯处如折钗股,其留空白处须注意。
王觉斯草书圆中有方。
笔笔留。笔笔涩。何绍基字正如此。
——与单人耘谈
想见见吉野俊子,又名……,是个女士,写得太好,直逼晋人,我不如惭愧。
——与章炳文谈
怀素能于无墨中求笔,在枯墨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其中了。
苏东坡《醉翁亭记》写得最丑;《丰乐亭记》写得好。《丰乐亭》是学颜的。
王铎用干笔蘸重墨写,一笔写十一个字,别人这样就没有办法写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
——与陈慎之谈
[观傅山书杜甫诗六尺绫本大条幅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杜子美的诗做得好;傅山的字气质好。凡属大家,都有过人处。
[观王铎论王羲之六尺绫本草书大条幅
王觉斯写得好。你看开头第一个“鹅”字,写得就与众不同,不愧是大家手笔。
——与徐纯原等谈[1]
王大令下笔千钧。
大令用笔太快,利锋全出,不如右军浑厚。近购《十七帖》是清人藏本,亦佳本可学也。大凡习草字,专求快锋,转折太露角,不如古人浑脱,温柔之气盎然。所以右军为千古巨子,不能随便视之,宜细玩而深求之,其味自然见之也。
米、赵、王觉斯都学李北海;董其昌学米、赵、李;李北海学王大令。
李北海的字内藏。刚而不露,绵厚,不正为正,行气气足。难学。
李北海唐大家,难学。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北海有其独到之处。
怀素在木板上练字,把板写穿了,可见苦练的程度。也因为这样,千百年不倒。他写了二十多篇自序帖,现在只留下一篇在美国。
颜鲁公《争座位》,写的时候并不想留下来的,当时是草稿。但现在看,没有病笔,个个字站得住,是真功夫。
颜鲁公笔力雄厚,力透纸背。
苏、米字沉重,在沉重中有奔放,能天马行空。
苏、黄、米、蔡都学颜,但各各不同。这就是跳出古人圈子,就是能创新。……
米字也是骏快。
赵字平整,圆润,妍,是元朝一大家,宋以后一人而已。人说他格调不高,是因为他降元。但他的字好,学好不容易。(1974年2月)
赵字雅俗共赏,结构紧,出自北海,比北海平正易学。……捺写得好……
赵字的毛病就是太快。
赵子昂小楷收得拢,放得开,有气味,有轻重。
王觉斯东倒西歪,但你学不像。他有气势,上下勾连。
邓石如的对子,力量厚,精密,善于用墨,敢于用墨,耐看,现在人写不出来,用墨酣稳,看它飞白处,极妙,上下联的字大小互让。
周琪会五十多种体,都是依葫芦画瓢,有什么稀奇,但他自己的体,却没有。
吉野俊子,写得太好,雍容儒雅,大雅可爱。中国现代名家一个写不出她的气味。他从晋唐人出来。只有我偶然好的,差可相比。
——与庄希祖谈
李北海学大王,人称右军如龙,北海如象。
苏、米的字沉重,由沉重再奔放。
赵(子昂)小楷放得开,收得紧。
董其昌书不正为正。气足。难学。
王觉斯、赵子昂、米南宫,叛我者生,学我者死,个成面目。
——与桑作楷谈
我在1966年重写李北海《端州石室记》,有些发现,尤其是布白之美,“李”字下一横分成两段,像广告美术字,甚奇。此碑笔划圆劲,字体结体稍扁,显得敦厚,不似《云麾将军碑》、《麓山寺碑》以瘦硬长斜取势。
李北海、米南宫、赵孟兆页三人一路作书道理相同。
北海取斜势,因为气抱得住,所以字字站得稳。
怀素《自叙卷》由楷书过来,于无墨处求墨,各字上下关系天衣无缝,最细笔划也有无穷力量,千古以来无第二人。
孙过庭学王羲之笔法,善布白,《书谱》上有虫蛀文,有认真细看。
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唯君谟能写摩崖大字,可以看出对魏晋六朝隶书下过功夫。
东坡学颜,妙在能出,能变,……
山谷早年书近二王,中岁之后渐变为自己风格,中宫紧抱,长撇捺向四周扩张,形成幅射般的力度。佛印和尚还说他的字俗,因为一心求好,处处取势,锋棱外露,在纵横中失去了天真烂漫之趣。黄是几百年中不可多见的大家,尚且如此,可见写字之难。
黄学诸遂良《雁塔诗》,出来了。
赵子昂体出钟太傅,能日书万字,千古一人。
赵字活,习之可以破僵板,但要有碑学底子,否则流于甜媚。
明末草书人材荟萃。徐天池、祝枝山、倪元璐、黄道周、傅山、王觉斯各有千秋。
附 散翁自序
余浅溥不文,学无成就,书法一道,何敢妄谈。唯自孩时,即喜弄笔。积其岁年,或有所得。缀其经过,贡采览焉。余八岁时,开始学世,未有师承;十六风从乡亲范培开先生学书。先生授以唐碑,并授安吴执笔悬腕之法。心好习之。弱冠后,复从含山张栗庵先生学诗古辞,先生贯古今,藏书甚富,与当代马通伯、姚仲实、陈澹然诸先生游,书学晋唐,于褚遂良、米海岳游精重。尝谓余曰:“学者于三十外,诗文书艺,皆宜明其途径,若驰骛浮名,害人不浅,一再延稽,不可救药,口传手授,是在真师,吾友黄宾虹,海内知名,可师也。”余怀然聆之,遂于翌年负笈沪上,持张先生函求谒之。黄先生不以余为不肖,谓曰:“君之书画,略具才气,不入时畦,唯用笔墨之法,尚无所知,似从珂罗版摹拟而成,模糊凄迷,真意全亏。”并示古人用笔用墨之道:“凡用笔有五种,曰锥画沙、曰印印泥、曰折钗股、曰屋漏痕、曰壁坼纹。用墨有七种,曰积墨、曰宿墨、曰焦墨、曰破墨、曰浓墨、曰淡墨、曰渴墨。”又曰:“古人重实处,尤重虚处,尤重黑处,尤重白处;所谓知白守黑,计白当黑,此理最微,君宜领会。君之书法,实处多、虚处少,黑处见力量,白处欠功夫。”余闻言,悚然大骇。平时虽知计白当黑和知白守黑之语,视为具文,未明究竟。今联此语,恍然有悟。即取所藏古今名碑佳贴,细心潜玩,都于黑处沉着,白处虚灵,黑白错综,以成其美。始信黄先生之言,不吾欺也。又曰:“用笔有所禁忌:忌尖、忌滑、忌扁、忌轻、忌俗;宜留、宜圆、宜平、宜重、宜雅。钉头、鼠尾、鹤膝、蜂腰皆病也。凡病可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扩,俗病或可去也。古今大家,成就不同,要皆元病,肥瘦异制,各有专美。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能避其所短而不犯,则善学矣,君其勉之。”余复敬听之,遂自海上归,立志远游,挟一册一囊而作万里之行。自河南入,登太室,少室,攀九鼎莲花之奇。转龙门,观伊阙,入潼关,登华山,攀苍龙岭而觇太华三峰。复转终南而入武功,登太白最高峰。下华阳,转城固而至南郑,路阻月余,复经金牛道而入剑门,所谓南栈也。一千四百里而至成都,中经喜陵江,奇峰耸翠,急浪奔湍,骇目惊心,震人心胆,人间奇境也。居居都两月余,沿岷江而下,至嘉州寓于凌云山之大佛寺,转途峨眉县,六百里而登三峨。三峨以金顶为最高,峨眉正峰也。斯时斜日西照,万山沉沉,怒去四卷。各山所见云海,以此为最奇。留二十余日而返渝州,出三峡,下夔府,觇巫山十二峰,云雨荒唐,欲观奇异。遂出西陵峡而运载宜昌,转武汉,趋南康,登匡庐,宿五老峰,转九华,寻黄山而归。得画稿八百余幅,诗二百余首,游记若干篇;得越七省,中波一万八知余里,道路梗塞,风雨艰难,亦去苦矣。
作学书,初从范先生,一变;继从老先,一变;后从黄先后及远游,一变;古稀之后,又一变矣。唯变者为形质,而不变者为真理。审事物,无不变者。变者先生之机,不变者死之途,书法之变,尤为显著。由虫篆变而史籀,由史籀变而小篆,由小篆而汉魏,而六朝,而唐,宁,元,明,清。其为篆,为隶,为楷,为行,为草。时代不同,体制即随之而易,面目各殊,精神变因之而别。其始有法,而终元法,无法即变也。无法而不离于法,又一变也。如蚕之吐丝、蜂之酿蜜,岂一朝一夕而变为丝与蜜者。颐养之深,酝酿之久,而始成功。由递变而非突变,突变则败矣。书法之演变,亦犹是也。盖日新月异,由古到今,事势必然,勿容惊异。
居尝论之,学书之道,无它玄秘,贵执笔耳。执笔贵中锋,平腕竖笔,是乃中锋;管、侧毫,非中锋也。学即贵专,尤贵于勤。韩子曰:“业精于勤”,岂不信然。又语云:“学然后知不足。”唯有学之,方知其难。盖有学之而未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余初学书,由唐入魏,由魏入汉,转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习。于汉师《礼器》、《张迁》、《孔宙》、《衡方》、《乙瑛》、《曹全》;于魏师《张猛龙》、《贾使君》、《爨宝子》、《嵩高灵庙》、《张黑女》、《崔敬邕》;于晋学阁帖;于唐学前面平原、柳成悬、杨少师、李北海,而于北海学之最久,反复习之。以宋之米氏、元之赵氏、明之王觉斯、董思白诸公,皆力学之。世称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又称北海如金翅劈海,太华奇峰。诸公学之,皆成能就,实南派自王右军后一大宗师也。余十六岁始学唐碑;三十以后学行书,学米;六十以后学草书。草书以大王为宗,释怀素为体,王觉斯为友,董思白、祝希哲为宾。始启之者,范先生;终成之者,张师与宾虹师也。此余八十年学书之大略也。
语云,一艺之成,良工心苦,岂不然哉。顾念平生,寒灯夜雨,汲汲穷年。所学虽勤,所得甚浅。童年摹习,白首粗成,略具轨辙,非也敢言书法也。今不计工拙,出其所作,影印以行,深望识者指其瑕疵,以匡不逮。是为序
一九八五年元月林散之于玄武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