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2017年第129期（总 233期）艺文春秋 神形兼备 缘物寄情

王松年 作 图片由任纯君 提供

神形兼备  缘物寄情

——刘永林

丙申夏，余自京城回乡养病，蓦然间，已客居京华九载矣。归后，每有亲友来，问寒问疾，情意怡然。一日，契仲惊涛来舍。惊涛乃艺术大师洪福远先生哲嗣。福远先生与家师松年先生，素甚契洽，相称兄弟，故予执子侄礼。寒暄后，惊涛谈及将刊集《文化安顺》公众号作品，嘱予作文记先师，以列乡贤专帧。余慨然应允，然病躯疲癃，迁延无期。他日小酌，惊涛问及，叮咛再三。余深感怯怯，忐忑怵怵。怯怵有二也：一者怯予才疏学浅，未窥先师堂奥；二者怵文不达意，有亵先师高风大德。辗转反侧，思之再三，曩年追随先师，毗艺惠泽，恩受迩深，如不叙以文，有愧先师，又负惊涛嘱托之意。遂振奋心思，勉力为之。

先师王松年先生，号愚山，又号补斋，祖上自晥入黔。先生幼湔庭训，世守书香，肆力于诗文翰墨。尤善画，山水人物花鸟俱工，最擅画鸡，神韵无双。盖先师生于田舍，与鸡犬朝夕相对，其灵动雄健了然于胸。少时曾绘雄鸡，悬之于门，竟有真鸡来斗。挥毫写鸡，或雌鸡护雏结行，或小鸡觅食，或雄鸡独立报晓，或悠然度步，或两雄相向，栩栩如生，意趣盎然，神形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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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师画鸡佳作甚多，今且只论其绘报晓雄鸡，姑妄言之，与同好者共赏析。

鸡者，位居二十八宿第十七位之昂日鸡，以其辟邪、驱毒，身具五德而倍受喜爱。《韩诗外传》云：“君独不见夫鸡乎？首戴冠者、文也。足付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先师尝言：“鸡具五德，人当学之。”又曰：“五常之仁、义、礼、智、信，人尚多有背信，所学之是也。”鸡具五德，司晨守时，此正是先师之意，以理示人，谆化民风。先师绘鸡，禀承正气，雄威可鉴。

鸡之报晓，未曙而鸣，为人司晨，寒暑不易。世说闻鸡起舞，唤智士仁人，努力向上。召工、农、商、学、兵晨起勤作，乃一日之计在于时晨也。又有贤达大儒广其义而深之，谓其开明启智，呼唤善良，呼唤正义焉。明季东林党人有诗曰：“画鸡欲画鸡儿叫，唤起人间为善心。”历代画家多取此意，松年先生更有多幅报晓鸡留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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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弱冠时，赴安顺听讲座，结识画家陈慎恪先生。先生言及松年先生，对其画艺精湛、学识渊博极为推崇。予幼喜画，兼爱古文，听慎恪先生一语，萌然生亲近意。陈先生曰：“机缘未到，他日当引荐之。”时予住县城乡下，交通不便。归后，心念此事，恍然若失。两次进城，多方打探，得知先生住城郊王庄。余遂赴王庄，访至先师居所，师母殷勤展坐间，先师从楼上下来，面目慈祥，热情问讯，举止文雅，懋悫之心。余喜悦之情，无法言表。自后常拜，面倾陋悃。

一日又去，时先师家已迁至北兵营。先师邀上楼画画，余欣喜随师登楼，开门见室内空空，画案、笔架、砚台俱无，唯小凳一方，上搁小碗数只，有色有墨，简陋之极。惊愕间，见墙上有画数张，笔精墨妙，幅幅精湛，暗叹室之简陋，无损艺之精深也。忽见先师展宣纸，以报纸垫之，钉于墙上。余急备水斟墨，立旁肃观。先师立纸前，静观片刻，若有所思，转执斗笔，濡墨舔笔，凝神静气。瞬间运腕，唰唰几笔，纸上突现数条粗重墨线，用纸蘸去余墨，退后又看。余见纸上线条，不知所画。旋见先师上前，又接几笔淡墨，浓淡线相携，似画鸡尾？余又恍惚。盖画鸡者，多始于头部，今见先师从尾画起，甚是惊诧，遂趋前问揖，先师曰：“鸡鸣尾必垂，用以发力也，故先画尾以求其势。”听先师一语，心多感触。思无经年浸染墨池，无对生活细心观察，焉能得之？语间先师又画鸡翅，接尾停顿，退后又看，略一沉思，上前几笔，画头接颈。打鸣之鸡，颈毛骤起，用笔最难。先师寥寥几笔，看似随意，实则法度森严，神形具现，走笔间，一鸡鸣于石上，呼之欲出，跃然纸间。用笔老辣，用墨温润，一派祥和。时需待纸略干，先师坐下休息，曰：“鸡鸣叫虽瞬，画人不可不察也。”言鸣时有三态，一者鼓翅垂肩收尾伸脖，头下垂；二者瞬时昂头张嘴发力鸣唱；三者踏重心，收脖收仰回前，拖长音至收声。听先师之语，倍感钦佩，足见先师热爱生活，观察仔细。俄见先师换一笔，点冠加额下肉瓣。退后凝视，又取小笔，点睛收拾。略等片刻染足染嘴，加石添竹，题款鉴印，整幅至此完成。通观整幅作品，造型准确，水墨淋漓，形神韵味飘然物外。未料先师竟以此画贶予，余大喜过望。至今忆及，尤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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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师之画，重神重形。东晋顾恺之《论画》有句：“四体妍媸。本无阙少。”又曰：“以形写神，形伤则神失。”先师尝言绘画乃毕生事业。欲臻其妙者，必抱璞屡刖，修德明心，博学以养志；用愚公之精神，立勤勉以补拙；存仁、义、爱于心中，标真、善、美于旷世；用心用情，戴德戴志。《论语》有云：“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故绘画在万物，万物呈绘事。

先生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常处逆境，中年又以画罹冤狱，历尽万难。忽逢阴霾消散，得脱羁绊，先生心胸畅然，佳作频出。八十年代初，有著名画家刘善明先生，向刘海粟大师弟子曹耀明先生引荐先师，甫一相逢，即成莫逆。曹耀明先生盛邀先师在南京开展，时先师工作未落实，经济拮据，勉力筹备，始得乘火车赴南京。至南京，以小担挑画作，如小负贩，历艰辛至南京艺术学院。甫一展出，即引轰动，香港《大公报》亦报道此盛况。观者以为先师画鸡，当世无其右者，谓先师为“鸡王”。画家陈大羽先生，见先生画鸡，欣然称道，握手叹曰：“吾辈弗如。”文革间，二老际遇相似，两心相惜，相携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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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戴誉归来，又见晚霞满天，或曰：“先生得黔山秀水之灵气，得祖传家教之肃然。”嗟呼！无磨炼修励于寂寞，无下学上达之功夫，熬灯守夜，废寝忘食，焉能得之哉！

先师博采众长，取精用宏，尊古法而有己意。以形写神，雅俗共赏，集逸、神、能三品兼有之。山水、花鸟、人物，无所不精，兼善书法诗词，世称诗、书、画三绝。高山仰止，泽被后学；继往开来，悦己达人，乃丹青之集大成者。东晋陆机有云：“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可见绘事宏大深哲也，岂是悠闲习玩者得之欤？

先生为人淡泊、行止儒雅。其为人也谦谦，心坦然而静虚，内存智慧外示厚拙。克己复礼，返璞归真，常怀仁义之心，多行礼信之道，和道和友，标德传世。

先师仙去近廿年矣，每思音容，不胜唏嘘。行文之间，哽咽难继。呜呼，“青山苍苍，河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丁酉立秋于山窗灯下，愚徒刘永林敬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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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刘永林： 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人，1969年随父母支援三线建设到贵州安顺至今。自幼酷爱书画艺术，系著名画家王松年先生入室弟子、贵州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其绘画作品笔墨清新、雅俗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