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在人间天堂寻找心灵的呼吸
圭襄,原名何桂香,江苏南通人。1992年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现为徐州日报常务副总编辑。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十四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获得者。
1灵隐寺边
清明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到了杭州。林徽音说,最美人间四月天。这个时候去访问一处人间的天堂,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我去了灵隐。那里正一派新绿。香樟、广玉兰、五角枫、女贞、栾树、合欢、榉树、朴树、榔榆……一树一树的新绿在头顶上蔓延,一片一片翠绿在脚下铺陈。
万物生。
一溪清流,从山上而下,泠泠作响,不舍昼夜。那水至清,让人能直视水底。水底之败叶圆石清晰可辨,又让人疑惑水并不至清。
水流之上,是峭壁。峭壁上,壁龛里,尊尊佛像菩萨像,或立或坐,若喜若悦。
溪中水流,岸上人行,树上花开花落,地上草枯草荣。千百年来,佛菩萨对此悉知悉见。他们并不言语。
出了景区,我走近一户人家。我不能确定是那六七朵郁金香吸引了我,还是那四溢的茶香引导了我。热情的女主人麻利地为我泡上一杯新茶。看着茶叶在热水中沉浮,嗅吸着杯中浓郁的香气,与主人进行着轻松的交谈,那一刻,世事不来扰,清净自然生。
一边是禅意深深,一边红尘滚滚。一边是俗世热闹,一边是寺院清寂。槛内槛外,放弃坚守,谁又能说得清呢?槛内槛外,生活修行,谁又能分得清呢?
我羡慕女主人家住在风景区边,每天面对着如画风景。她却说,自己对这一片风景已经熟悉得视若无睹。倒是到了外地,觉得草原的壮阔才是一种美。是的,我们经常犯的一个“美丽错误”就是,总觉得最美的风景在远方,在别处。我们为什么总是时不时地想流浪,流浪到远方?因为,远方有骨子里的诗意,远方有梦中的橄榄树。我们到灵隐,不正是一次“远方”之行吗?
女主人告诉我,新茶下来,得炒三遍。茶叶,那饱和了自然精华的天赐之物,经受了严寒的考验和孕育,从一叶叶采摘下来到一片片炒制入杯,经过了怎样的不容易?所以,她坚持让我把茶喝了三道,说茶容不得一点浪费。是的,这一方水土为我们的馈赠,怎能浪费呢?不止于此,一切美好的物事和人,都容不得我们有一丝一毫的浪费啊!
1龙井茶
西湖边的梅家坞,茶园沿着山坡蔓延,成群的妇女单肩背着竹篓,散落在漫坡的茶园里。她们的斗笠,似点点白鸥,也似点点白帆,在绿色的茶海里,缓缓地移动。
农家院子里,晾着刚采回来的新茶。竹篓里,竹席上,炒锅里,茶杯里,到处是新茶的香,那么清新,那么热情。
此时的梅家坞,是忙碌的,是喧嚣的。不仅农人在忙,商人在忙,旅游车也在忙。村子里停满了旅游大巴,一车一车的游客,从天南海北来,然后再分头走进一户一户的人家,要上一杯茶,赏着院子里正在开的或将要开的花,一口一口地啜饮着,哪里还顾得上溪水和时间正哗啦啦地流走呢?“到梅家坞喝茶”,一句简单的话,寓示着多么惬意的生存啊。
在一排民宿里,这一间独独显得有些突兀。突兀的是它以“云栖梵径·蓝”命名,带着一丝优雅。它的格调,它的氛围,自是与众不同。
一问,女主人果然不是当地的农民。她从城里来,在这里租了房子,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设计了庭院、绿植、房间、设施和氛围。
女主人穿着得体的蓝花外套,美丽健谈。她的一家,或者真的是为开酒店而存在?她的先生在市区经营着一家四星级酒店,她经营着这一处民宿,她的女儿正在加拿大学习着酒店管理。她说起他们,就说起了一家子的生活,从容,坚定,自信。她说这个村子,本来叫梵村,旁边又有云栖竹径这个著名景点,所以起名为“云栖梵径”。
坐在楼顶的平台上,对面是山。山上是一垄一垄的茶叶,直排到山顶上去。夕阳西下,背着茶篓的采茶人,三三两两地归来,在溪水里洗去一天的劳累,闲语碎语洒落一路,钻入茶树丛中,不复寻得。这时,仍然不见炊烟,但你闻得到茶香,随夜幕而降,令你不能也不忍回避。你的头发里,衣襟上,甚至呼吸里,记忆里,都是茶香。
静静地看着对面的茶山,一棵大树在低矮的茶树中,也显得突兀。它正在开白色的花,它的突兀,在于高大,在于孤单,还有那满眼翠绿中的一树洁白。
如果你去梅家坞,找到那一片茶海,找到那一棵突兀的花树,也就找到了那一间“突兀”的民宿。
1黄公望
从梅家坞出发,三四十分钟的车程,便到了富阳。我去寻访黄公望晚年隐居之所。
黄公望纪念馆里,播放着关于《富山春居图》的传奇,陈展着完整的复制品。复制品终于完整,不像原作分隔于海峡两岸。这是复制的力量,可以让残缺不再,也可以让原作神韵存留。
从纪念馆出来,往山的深处走去,据说那里是黄公望的隐居之所。电动车在狭窄的山路上挺进,一路茂林修竹,一路清流激湍。那风景亦像《兰亭集叙》里所描述的。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浙江的山水里走出了王羲之、王献之、黄公望,是与茂林修竹和清流激湍分不开的。
终于到了一片空旷之处,迎面一座峰,傲然挺立。解说员指示我们辨认,这山便是《富山春居图》末端的那一座峰。
像。
山下的黄泥小屋,是新建的,仿建的。自元至今,几百年矣,过去的黄泥墙、茅草屋,早就抗不过时间的风雨了。只有青峰依旧。
我站在峰前想,能够对抗时间的,除了青峰,便是艺术。
当年,黄公望或曾长时间地面对这一座青峰,然后看到了自己。今天我们再来面对这一座青峰,从中认取这位元代第一高士。
黄公望本不姓黄。姓陆,名坚。后来,陆家将他过继给一位年届九旬而无子嗣的黄翁。黄翁甚爱之,得之喜曰:“黄公望子久矣”。于是陆坚成了黄公望,字子久。
他姓黄?还是姓陆?于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位伟大的画家,给我们留下了伟大的作品。
一位伟大的画家,他不会狭隘地属于陆姓或黄姓,他应该属于时间,属于艺术。
还有那个黄公望赠予画作的无用,也成为另一个衬托。他迫不及待地在《富春山居图》尚未完成之时,便请黄公望将他的名字题款于末,以便及早确定他对此画的拥有。时间过去那么久,这件伟大的作品在无用的手里,短得不能再短了。但是黄公望对于友人的情谊,却横跨了那么多的朝代,与艺术一样久长。
所以,我又想起了那一座青峰。青峰可以不老,艺术就一直年轻,友谊就一直醇厚。
次日,当我站在钱塘江边,将江面上的一艘艘小舟纳入手机的镜头,我惊讶地发现,手机里呈现出《富山春居图》里的小舟,浓墨一横,简约,生动。那船头上浓黑的一点,不正是黄公望么?漂荡在时间的长河里,一任逍遥。
当我后来再次回忆起《富山春居图》,我又想起画中的处处细节。六米多的长卷中,画有八个人物:书生、伐薪者、渔翁、隐居者……有人说,这八个人物,是黄公望对自己一生的写生。这是极有可能的。当年,他创作此画时已经79岁。创作完成时,他已经86岁,是时候对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进行总结了。别人看《富山春居图》是一幅山水长卷,我看它,更是一幅人生长卷,让我对命运这个我一直说不清的话题,至此有了深一层的理解。人生如画,有丘壑深深,有江水滔滔,或从流漂荡,或隐于山林。
至于如何布局,如何描画,全在于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