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动之灵,残缺之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所见灵飞经及其版本梳理

现代印刷和摄影技术的发展,使大量古代书法墨迹原件毫发毕现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但是,也有一些著名的经典作品,长期以来流传于世的只有刻本,而其墨迹本则一直保存在私人藏家手中,神龙不得见其尾。像小楷巅峰之作灵飞经的墨迹本,就是如此。它一直由翁同龢的后人秘藏,直到1987年1月才披露于媒体。

灵飞经,又名灵飞六甲经,本是道教的经符,据说可以用来驱策神灵、役使鬼神。自汉至唐,此经一直流行。宋元以来,流传一部写于唐开元间的抄本,元代的袁桷(读如决)、郑元佑和明代的董其昌都认定是书法家钟绍京(字可大)所书。

这部灵飞经墨迹本,历世收藏流传有序。宋时曾入内府收藏,后经史德归、郑元祐、吴埜、王直、高濂等人递藏,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由吴国廷转手于董其昌。其后董其昌将其抵押给海宁陈瓛(字元瑞,号增城),但在赎回时,陈氏扣留了其中的九页,计有四十三行。

崇祯元年(1628年),陈氏后人遇董其昌于西湖昭庆寺,问起灵飞经的事,董其昌告知已转让他人,下落不明。

至此,世间流传的灵飞经墨迹,只剩下当初陈氏当初所扣留的那九页四十三行。乾隆三十年(1765年),陈氏后人还将它进呈给乾隆帝观赏。乾隆为之题有“永为陈氏传家之宝”。后来,又经秦蕙田、陈用敷、吴延长等人收藏,后归常熟翁同龢。翁同龢没有子嗣,他的收藏一直在家族同宗后人的手中传承。最后落到年方两岁的翁万戈手中。翁万戈于1948赴美,将历代先祖所藏文物字画通通带走,此四十三行灵飞经亦在其中,初托管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89年正式捐献给博物馆,至此,灵飞经墨迹长存海外。

我最初接触到的灵飞经,是北京市西城区少年宫印发的硬笔字帖。后来开始关注各类印刷品和网络图片,但都不尽如人意,因为颜色、格式或质量简直是五花八门、良莠不齐,故而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一睹墨迹本的真容。

这个愿望终于在2006年1月29日得以实现。现在回想起来,那次目睹的中国书法名迹,在我这么多年游走于各大博物馆的所见中,真的堪称“老眼为之一亮”。因为,一次能见到米芾、黄庭坚、赵孟頫、赵雍、文征明、王铎等人的真迹,又有几个展览能做到呢?何况,其中还有渴慕已久的灵飞经!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灵飞经墨迹本,共九页,另有一托裱时后附的空白页,无字,只有四枚收藏鉴赏图章。这些纸,颜色暗淡,略呈为土黄色,带有污渍,每页的长度约为二十一厘米,宽度约九厘米,字迹有行有列,行间隐约有界格。前八页,页五行,满行十七字;第九页,三行,第三行有六字。九页纸总计四十三行,每个字的字径,大约在一点二和一点五厘米之间。

在灵飞经墨迹本的研究和弘扬方面,启功功不可没。墨迹影印本面世以前,收藏者翁万戈曾去拜访启功,寒暄之后,启功首先就问四十三行墨迹本的情况,翁万戈出示了后来发表在杂志上的照片,启功还为此专门写了文章进行介绍。

作为一贯的抑碑崇帖者,启功对灵飞经仅有的四十三行墨迹本大加赞赏,就像他揄扬收藏于日本的千字文墨迹本一样。1996年,启功终于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见到了灵飞经的真迹,想到自己的字曾得益于这部小楷巅峰之作,老先生那一刻应该是感慨万千、心情澎湃。

启功对灵飞经的研习,始于1938年,那年他在北京琉璃厂海王村书肆购得《唐钟绍京书灵飞经》(望云楼本);后来他又收藏了另一种明拓《唐钟绍京书灵飞经》(渤海藏真本)。对自己收藏的灵飞经版本,他都反复做了题跋。

灵飞经目前流传的版本,一共有五种:

1. 四十三行墨迹本,书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1987年1月发表于《艺苑掇英》杂志第三十四期。

2. 渤海藏真帖,刻于崇祯三年(1630年),缺四十三行墨迹本的最后十二行。

3. 滋惠堂本,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翻自渤海本。

4. 望云楼本,嘉庆年间刻自四十三行墨迹本。

5. 哈佛燕京学社本,清代翻刻自渤海本、。

粉色位置即灵飞经展厅

灵飞经墨迹本,在董其昌手里,尚是完璧。董其昌与此帖颇有缘分,万历二十一年他在京城旅舍中就看过此卷,十四年后,终于购归己有。后来,董其昌将灵飞经质押给海宁陈氏,陈氏将其收录在自己所刻的渤海藏真帖中。到董其昌赎回时,陈氏扣留了其中的九页计四十三行。此时,渤海藏真帖已经刻成,但其中缺少了十二行。这漏刻的十二行,不知是工匠疏漏遗忘,还是董其昌当初质押给陈氏时故意抽出,当时双方的往来细节已无法推测。大致上,陈氏刻帖,有牟利的目的,而董其昌在经历“民抄董宦”后流落他乡,也有经济上的需求。陈氏固然精明,但董氏也不是省油的灯。总之,陈氏所刻渤海藏真帖是目前最早的灵飞经刻本,且是最接近墨迹本的刻本,但并不是全本,而是少了十二行。

由于渤海本刊刻时间较早,原石锤拓过多,故而比较罕见,真正大行其道的是滋惠堂本。此本由福建惠安人曾恒德刊行,笔画肥厚圆滑,对原渤海本残缺的地方进行补描填充,又增加了托名赵孟頫的伪跋以及伪造的大观、政和等图章,在面目上与原渤海本相差较大。启功对此本的评价不高,一是因为它笔画失真,二是因为它功利性太强,格调不高。

刻于嘉庆年间的望云楼本,是另一个接近墨迹本的版本。它由浙江嘉善人谢恭铭从吴姓人家手中借得四十三行墨迹本进行刊刻,虽然也仅有四十三行,却具备渤海本和滋惠堂本所欠缺的十二行,故而,它和上述两本搭配,就能凑齐灵飞经的全本,这也是它为人所重的原因。另外,从刻工上来说,启功先生认为望云楼本胜过渤海本,因为它顿挫明显,没有渤海本的刻板失真。

此外,坊间还曾出现过一种渤海本的翻刻本,笔画圆润,后归哈佛大学燕京学社收藏。此本不见著录,流传不广。

从这几个版本可以看出,灵飞经虽然是中国书法史上最美的小楷作品之一,但它是一种残缺的美。墨迹本只剩下四十三行,渤海本缺了十二行,而且,它的开头即是正文,并无引首序文等,内容格式上看似乎也不太完整;此外,据曾见过灵飞经墨迹本的明末清初人顾复的记载,董其昌手中缺少九页的灵飞经,尚有三十页。这个数量也比现在渤海本要多。

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

滋惠堂本不仅对渤海本多有改动,而且也缺了十二行;望云楼本只有四十三行;哈佛燕京学社本和渤海本一样,缺少十二行。由此看来,世间并无一本真正完整的灵飞经。

飞动之灵谁为之?灵飞经的作者,也像它的版本一样扑朔迷离。元代袁桷、郑元佑和明代董其昌都认为是钟绍京所书;清代的钱泳、王澍,以及当代的启功则认为是唐代无名写经人所书。可是,偏偏灵飞经是有落款的,最后一页明明写着:“大洞三景弟子玉真长公主奉敕检校写”,而且还有明确的年月日。

可是,为什么历代的收藏者和研究者,都漠视了这个落款,而将目光集中在钟绍京或唐代其他写经人身上呢?

玉真公主的“署名权”被粗暴地视而不见,想来无非是以下几个原因:其一,公主身份尊贵,大概不会亲自动笔抄经,应有人为其代笔,她本人只是挂名而已;其二,历史上没有玉真公主善书法的记载,也没有其他墨迹流传可以佐证;其三,灵飞经的书写技法十分圆熟,写经体风格强烈,像是职业写手所为。

其实,玉真公主的书法非常好,只是古人没有见到。1973年,陕西蒲城县三合乡武家村北的金仙公主墓,出土了一方墓志铭,即为玉真公主所书。这篇玉真公主(法号无上真)为其同为道士的姐姐(法号无上道)所写的墓志,楷法森严,极具功力,放在整个唐代书法作品中,也堪称佳品。

再者,唐代另一著名写经书法善见律,其落款为“国诠写”,就被认定是国诠的作品;大名鼎鼎的九成宫醴泉铭,有“魏徵奉敕撰”,即是魏征撰文,由欧阳询书写。所以,从灵飞经落款中的“奉敕检校写”看,玉真公主完全有可能是既“检校”又书写。须知,李唐王朝尊崇道教,玉真公主和她的姐姐金仙公主一样,出家当了女道士,她或为自己的修炼,或为朝廷祈福,完全与可能自己动手节录抄写一遍灵飞经。

玉真公主书法

玉真公主(690-762)又名李持盈,系武则天孙女,唐玄宗李隆基的同母妹妹。她在幼年时见证了武则天的威权,也体会到了宫廷斗争的血雨腥风,二十岁即出家修道,后来又屡次上书唐玄宗要求去除公主名号和捐献家产。她长期在王屋山和秦岭修炼,与开元天宝时期诗人李白、王维、高适、张说等均有交往。

说来也是冥冥中的缘分,玉真公主修行的王屋山和秦岭延生观,我都去过。所以,站在大都会博物馆四十三行灵飞经墨迹本前的那一刻,我宁愿相信它就是李持盈本人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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