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不会永远是平淡无奇的,有时会突然来一个急转弯,于是一泻千里地走上了另外一条意想不到的道路。因为,我自己就有这样一个急转弯……一九三三年,十七岁那年,我是北平西单一家公寓里的使女。我原是河北省晋县的农家女儿,爹扛长工,荒年把我卖给了地主傅老爷家。傅太太受不了农村的寂寞,我十二岁上就被他们带到北平来。他们开了公寓,租给学生们住,于是我就成了丫头兼茶房。阴历年刚过,我们公寓里住上了一位新房客。这是个青年学生。长圆脸,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刺猬似的蓬在脑袋上。他的行李简单,刚把一个小被卷往铺板上一扔,就急忙趴在桌上翻起书本来。照例,新房客一到,我就来打开水、抹桌子。这位新房客见我进来了,就放下书本,靠在桌边望着我。望着望着,他忽然走到我跟前,拉起了我的一双手。我吓了一跳,一边缩手,一边怒目望着这个无礼的人。只见他紧锁双眉,指着我的一双手轻声说:啊,原来是这样!我错怪他了。因为我虽说已经十七岁了,但饥饿、凌辱,使得我的个儿只有十一二岁小孩那般高;我的手呢,它冻坏了,肿得好像两个紫红的萝卜。再加上我那身穿了五年、补了又补,已经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破棉衣,褴褛、丑小,他这么一个漂亮、干净的大学生,怎会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呢?……想到这儿,我忽然羞愧得低下头来,不知不觉有两滴泪水流到破衣襟上。接着,他又问起我家在哪里,父母做什么,怎么来到傅家的。他的声音柔和、亲切,那双亮亮的黑圆眼,总在我那身破衣裳和那双红肿的手上打转转。他不问还好,一问,我忽然想大哭了。但是我不敢,我忍住。心慌意乱地给他收拾好屋子,我赶快逃走了。过了两天,早晨,我到他屋里去送洗脸水,低头不语,规规矩矩。可是,他又拉住我的手,像哄小孩似的做了个滑稽的鬼脸,然后把他那刺猬样的头发抓了两抓,瞪着亮亮的黑圆眼,看着我说:“二妞,看你的样儿,你大概还烧香、磕头、拜老天爷吧?”这话问得多稀奇!但是他却说对了。傅太太有个小佛堂,每逢初一、十五,她都吃斋、烧香、叩拜。我呢,挨了打,受了气,难受得厉害时,也常偷跑到小佛堂去跪着,默默地向神们诉说我无告的悲苦。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天真、爽朗。我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位新房客,这个人多么与众不同,又是多么和蔼可亲呵!笑罢了,他一边洗脸一边扭头对我说:“二妞,你跪拜的那个神仙是不会管你的,可是另外有一个神可专爱管受苦人的事。以后,你拜拜这个神吧。”他又笑了,摆着手:“现在不告诉你……嘿,有个玩意儿你要不要?”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双羊毛手套塞到我手里,又睁大了那亮亮的圆眼睛:“二妞,手可是宝贝,你戴着它吧。”我拿着手套的手哆嗦起来了,眼泪忽然簌簌地落到手套上。“二妞,你今年有十二岁了么?”我正在呆想什么,他又问了我一句。“啊?……”他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了,惊奇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笑着说:这个人说话真有味儿,挨着他,就像挨着一个正在爆着火花的大火盆。这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一个人走在漆黑寒冷的野地里,冻得我抱着双肩慌急地跑。跑着跑着,跑到一座老高老高的山上。这时丛林、荆棘包围着我,豺狼虎豹四处嗥叫。我正吓得无处可逃,突然黑云中出现了万道霞光,一尊菩萨在云霭中冉冉出现了。我跪下来,眼睛不敢看那耀眼的明光,心里说,“这就是房客张桐说的那位救人的神仙吧?”我正要跪下祷告,猛地一只凶狠的手卡住了我的喉咙。我要喊,喊不出;要动,动不了。我猛一挣扎,一下子掉进了万丈冰窟中。啊!又黑又冷。我正惊慌间,有两只温暖的大手把我拉了上来。一看原来是我的妈妈——五年多不见的妈妈。我抱着妈妈哭起来了——哭醒了。几年来,挨打受气,我的心仿佛麻木了。这样一个梦,忽然唤醒了我对父母、对家乡、对亲人的深深思念。在黑洞洞的小屋里,我紧裹着单薄的破被,想着梦里的妈妈,眼泪像泉水样涌到枕头上。啊,爹娘、弟妹,你们现在在哪儿?你们也想二妞吗?……眼泪流多了,我想用手去擦拭,原来手上还戴着两只厚厚的羊毛手套,怨不得梦里两手发暖呢。这时我又想到了那位送我手套的房客,心里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这温暖只有小时候有过。唉,那是多么舒心、多么暖和的日子呀!冬天,我们一家五口共盖着一条破被,我和两个弟妹为争盖被子常打架。打一阵我们还是哆哆嗦嗦地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外面刮着吓人的西北风,可是我身上却是又暖和又舒服。睁眼一看:爹盖着一条破麻袋睡在炕角,娘在月光下像个黑影似的纺着线,我们姐弟三个的身上却盖着全家所有能盖的东西。从爹妈想到张桐,我不流泪了,一种隐隐的幸福感,充塞在心头。真的,那是一种巨大的快乐。但是,我的幸福和快乐是那么短暂,它像夏天美丽的云彩,瞬息即又逝去……一天午后,我正在张桐屋里擦玻璃,傅太太一脚跨了进来。这位太太虽说四十开外了,却常打扮得花枝招展,还爱故意一笑,好露出嘴里的几颗金牙。“张先生呵,您来到了我这个小公寓,就跟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有什么活儿……”她忽然用手向我一指,“只管支使她。不听话,您就打她的脖儿拐!”我正在玻璃上转动的手发抖了。这不是因为害怕,这是因为张桐的目光,随着傅太太的“脖儿拐”正落在它上面。这是什么样的目光呵,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想起闪着万道霞光的菩萨。“您就是北京人吧?娘家贵姓?”张桐的问话把我从迷离的梦境中惊醒来。“对啦,是啊!北京人。咱娘家姓金,人们都叫我金不换。”傅太太受到夸奖,张嘴一笑,又露出那叫人恶心的大金牙。可是,张桐并不讨厌她,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和她闲扯起来。“都是学生么?可有混官面的?”张桐的问话总是常常出人意外。“学生,都是学生。”傅太太连忙回答,“混官面的谁肯住咱这个小地方呀!”“那么,有这号人么?”张桐随手从桌子上捡起一本红皮书,向书皮一指。傅太太惊疑地盯着张桐:“您说什么?叫您见笑——我不明白……”张桐满不在乎地指着红书皮:“红色的。您这群房客里可有共字号的?”“哎呀,人家谁的脑门上贴着字号——我是共产党呀!张先生,我这地方可不许住那些死不了的东西……,我明白啦,您是、您是……”她竖着大拇指,突然神秘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张桐身边,放低了嗓门,“您是侦缉队上的?”“侦缉队?”嗡的一声,像有人在我头上猛然打了一拳。我又看了张桐一眼——他正摇头晃脑地冲着傅太太笑呢。唉,我不知我是怎么离开张桐的屋门的。我像驾了云,又像一头栽到了泥坑里。我讨厌侦缉队就像讨厌傅家两口子一样。有好几次,住在公寓里的房客——都是些正派的好心眼的学生,突然叫侦缉队鬼鬼祟祟地弄走了,再也不知下落了。如今听傅太太说张桐也是侦缉队,再看他们两个说话的那个神气,我心里真是又气愤又难过。那天午后,在没人地方,我捏着张桐送给我的手套,忍不住痛哭了。我不再理这个“侦缉队”了。傅太太对他好起来,我却连看都不愿看他。除了打水、扫地,我不进他的屋。进了屋也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开头,他好像不大理会;后来,他大概有点奇怪了。有一次,他见我一进屋,就放下正在写字的笔,又拉住我这双红肿的手,又用那使我激动的目光默默地盯着我的手,轻轻地说:“二妞,手怎么还是肿?怎么精神不好?是想妈妈么?”我把手慢慢缩回来,心里说不上来地纷乱和难受。这是个好人呀!可是,为什么他一见了傅太太就变成讨厌的“侦缉队”了呢?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我心里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我要了解他!这天晚上,我到后面去弄煤,从一位名叫魏云清的房客的后窗下面经过。听见张桐在里面说话的声音,我站住了。过去,傅太太常叫我去偷听房客们的谈话,我从来都讨厌做这种事情。现在,忽然自动站在人家的窗下了,由于害羞,忍不住心跳起来。这是张桐的声音:“老魏,毕业就失业,这不是你个人的倒霉,这是社会问题……振作起来,看看现代有意义的书,总钻在你那古书堆里,它就要把你霉坏啦!”魏云清三十岁上下,大学文科毕业生。苍白的脸,瘦长个子,高颧骨上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张桐说完话,只见他那瘦长影子在窗纸上晃来晃去,半天才摇头叹气说:“张仁兄,生不逢时,奈何奈何?谢谢你仁兄的关切。我既没有权贵亲朋做靠山,又不会拍马逢迎投人所好。因此,毕业两年,竟贫无立锥之地……”张桐打断他的牢骚,笑道:“老魏,你真是个迂夫子,学了满腹文章,你就叫它们烂到肚里么?你以为离开仕途,人生就再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么?”我喜欢念书,有个大小空,我就偷着念书写字,不会时,就问问房客们。(我还问过张桐两次,他比别人教我更热心。还说以后多教我呢。)傅太太为了买卖上的方便,对这点倒也不拦阻。因此,张桐和魏云清那些文绉绉的谈话,我还能听出个大概来。魏云清停止了走动,仰面朝天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却只“啊、啊”两声便不言语了。我的眼前忽然闪过他那苍白瘦长的脸;他那成天锁着眉头坐在桌前唉声叹气的愁容。他欠了房饭钱,傅太太停止供给他伙食,每天还到他屋里连骂带挖苦地和他大闹几次。他呢,只是陪着苦笑。傅太太一走,他就哼唧着什么“呜呼!生不逢时……”想起这些,我再没心思偷听他们的谈话了。然而,张桐究竟是个什么人呢?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我们公寓里还住着一位来投考大学的女学生,名叫胡玉洁。才来时,挺用功,成天抱住书本啃。后来,她和张桐认识了,他们常在一起谈谈扯扯,她就不那么用功了。看的书也变了。我很想向胡玉洁打听张桐是不是好人,可是,又不好意思张嘴。一天晚上,我去给胡玉洁送水,张桐正在她屋里,我扭身刚要走,张桐拦住我说:“二妞,歇一会儿。你们公寓的活儿哪有个完。”我的腿就真的不动了,心想正好听听他们谈什么。“为什么?”张桐把他那刺猬头发往后一抹,睁大亮亮的圆眼。胡玉洁黄黄的长脸,因为激动泛起红晕。她指着隔壁魏云清的屋子,说:“那位老先生大学毕了业又怎么样?社会问题不解决,个人怎么也是没有出路,这不是你说的么?”张桐笑起来,露出一嘴白牙。那股活泼洒脱劲儿和对待傅太太的俗气样儿完全两个样。他不笑了,指着我对胡玉洁说:“看看这孩子,在现时的中国到处多得很呵!为了这些受苦难的人,也为了我们自己,知识阶层不应当另寻找一条道路吗?”“你们说呢?”张桐看看胡玉洁,又看看我,严肃的脸上露出调皮的微笑。我傻子似的站在屋角,听到张桐的问话,不禁吓了一跳。胡玉洁刚来时是不太搭理我的,后来态度就比较好了。现时,她忽然拉住我的手,亲热地摇晃着,说:还没有从嗓子眼里说出“不”字,我猛地打了个冷战,傅太太在门外骂起来了:下面一顿毒打我不愿叙述了。我的身上、脸上又多了无数的血印和紫斑。傅太太一边用藤条抽我,一边骂道:“姓张的、姓胡的是你的亲爹亲娘?你,你想叫这些探子把你拐跑啊?”我有个怪脾气,不管傅家两口子怎么打骂、凌辱,我从来不掉一颗泪,也不哼一声,任凭他们喊我傻子、哑巴、倔牛……如今,当我听到傅太太又喊张桐“探子”的时候,我发出了声音——我猛地把傅先生按着我的那双干枯的手一甩,伸直脖子大声喊道:我这从未有过的举动,把这两口子吓了一跳。他们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瞪着四只眼睛望着我足有半分钟。当傅太太醒过劲来又举起藤条的时候,傅先生摆摆手,说:“二妞,傻丫头,说句讨主子喜欢的话,何致如此……你年轻不懂世事,人心莫测,凡是暗探、侦缉队之流,必然都有正反、阴阳、好坏各种面孔。那张某人所说所做我们都看在眼里,必非善良之辈。你、你切不可信了他的甜言蜜语。”傅先生人称“赛诸葛”,他料事常常很准。听了他的话,嗡的一声,我的头上又像挨了一棒。我又不再理张桐了,连胡玉洁也少理,因为他们常常在一起谈什么。可是,我的心是多么寂寞呀,一看见张桐,我就说不上来的伤心,好像什么人把我欺骗了似的。清明节过了,已经是风和日暖的好时候。冬天,我挨冻;这时,我那身破烂棉衣又叫我挨热了。一个傍晚,我才说喘口气凉快一下,傅太太又打发我上街买东西。回来时,天黑下来,我正走在西单附近的一条胡同里,忽然听到了刺耳的警笛声,接着一辆洋车迎面飞快地跑过来,那车跑到我面前不远处,突然停住了。从车上跳下一个汉子急匆匆一闪身就窜进斜对面的小胡同里。剩下一辆空洋车和拭着汗珠子的洋车夫走向我面前还在大口喘着气。我正奇怪地望着这辆洋车和洋车夫,忽然洋车夫向我低声喊道:我一听声音,大吃一惊。想不到这车夫竟是张桐!我的心立时翻搅起来了。傅先生的话在我耳边轰响着:“凡是暗探之流,必然都有正反、阴阳、好坏各种面孔……”平常,他穿着西装皮鞋,戴着鸭舌帽,浑身的学生味;现在呢,戴着破毡帽,穿着破烂的短袄,一下子竟又变成了一个穷苦的洋车夫。他的面孔可变得真快呀!小胡同里,我和他面对面地站住了。我愣愣地瞪住他,他也看着我。多么奇怪,他的脸上没有羞惭,也没有被识破真面目后的凶气,仍然是那么安详、亲切。我们彼此对望了几秒钟。这时,警笛声又响起来,几辆摩托车亮着吓人的灯光同时从远处笔直地冲了过来。听见这声音,张桐在黑影里突然用一种坚决的命令般的口气对我说:“什么?……”我拔起腿就走。我才不愿跟这号人凑趣呢。张桐赶上来,一把拉住我,在黑胡同里,他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盯住了我:那是什么样的眼睛呀,我又看见了那柔和、亲切、蕴藏着深深同情的纯正的目光!于是,傅家夫妇给我童稚的心灵蒙上的灰尘一下子扫光了,二话没说,我抱着一堆油瓶子就跳上了洋车。张桐立刻撒开腿如飞般跑了起来。坐在车上我像做梦一样迷迷糊糊。似乎摩托车从身边驰了过去,似乎有巨大的风声响过耳边。我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走过什么地方。后来车停住了,张桐低沉而又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道:在一条黑胡同口,我下了车,呆呆地看着张桐——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用毛巾擦着满头大汗。这时,一种深深怜悯的情感突然占据了我的心。“他也是受苦人呀!”于是,我开始在口袋里摸索起来。平日,邻居们看我从不曾有过一文零花钱,常劝我把替傅太太买东西的钱赚起几个来。可是,我可不做这种事。现在,我一下子从口袋里掏出了所有的钱,仰起脸,使劲往张桐手里一塞,也许那声音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车钱……”张桐把钱塞回我手里,笑笑说:“怎么要你的钱。二妞,你认得回家的路么?这是地安门附近的胡同,你赶快回家吧。”我看看手里的几角钞票,点点头刚要迈步,张桐又凑近我低声说:“见了傅太太他们可不要说碰见了我。”那还用嘱咐!我对他点头笑笑,算是我的回答。张桐用毛巾当扇子扇着自己,也对我笑笑。他好像还有事情,立刻拉起车把要走了,忽然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奇怪的力量推动着我,我一把紧抓住他的车把,慌急地说:“您是好人么?”我的声音那么低,可是又那么固执而有力。噗哧一声,我们的房客笑起来了。他做了个鬼脸,把头向我面前一伸,说:“二妞,你看我这脑袋瓜长得不像人样么?——你怎么问起这个来啦?”“啊,原来如此呵!大概是你那两位东家对你说的吧?”我点点头,不知怎的,眼泪一下子盈上了眼眶,我只得低下头来。“二妞,你想想看,”张桐的声音变严肃了,他说得又低又慢,“我要是侦缉队,那侦缉队还会来捉我们么?”我一下子想起刚才那阵紧张景况——吓人的警笛,那个从车上跳下来飞跑了的汉子,张桐求我上车的焦急情形;也想起他拉着洋车不停气地奔走如飞的急情。这样一想,我仿佛一下子聪明起来了。我明白张桐绝不是侦缉队之流,而正是和那些人相反的人。于是悲伤的眼泪,变成了快活的眼泪,我让它自由地涌流下来。“二妞,你的生活太苦啦,你怎么不想个法子逃跑呢?”“可不行!爹娘花了傅家的钱。再说,我、我在北平一个亲人也没有……这,这是命……”“又是命!二妞,以后可别信这一套啦!这样你就只能一辈子当奴隶……呵,对不起,我还有事,以后再谈吧。”说完,他向我点点头,拉起车把走进了一条小胡同里。我一个人站在空寂的小胡同口,对着张桐消失了的背影望着,望着,忽然,我望见了圆圆的闪耀着清辉的月亮;望见了雾蒙蒙的天空笼罩着一层美丽的轻纱。啊,多么美丽的夜啊!我来到北平好几年了,可从来不知道这个大地方还有这么好看的夜晚……回到傅家公寓已经快半夜了,当然又免不了一顿毒打。可是这次挨打的时候,我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我死死盯着傅家两口子,似乎尝到了一种复仇的愉快。这几天张桐好像很忙,他不常回公寓来。可是,只要他一回来,傅太太就要偷听他的谈话。这时候,我就又急又气。我虽然还不清楚张桐究竟是干什么的,不过我已经肯定他作的事都是好事了。为了叫张桐知道有人偷听他谈话,我忽然灵机一动,立刻大胆地跑到傅太太隐身的地方喊道:她觉得不是大事,我跑来泄露了她的机关,一个脖儿拐打来,我却在心里高兴地笑了。张桐知道了我的意思,在这时候常提高声音说笑起来,或者唱起了好听的歌子。听到了他的歌声,我多么快活呀!仿佛,我又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四月二十三日,张桐已经出门三天没有回来了。开过早饭,傅太太打发我上街买香烟。我走到西单大街,不知出了什么事,街上人山人海,挤挤攘攘。马路当中,一排排长袍大褂或者西服革履的念书人,不断地从南往北移动着。有的手里举着长竹竿,竿子上扎着写着黑字的大白纸;有的拿着各式各样的纸花束或花圈;同时还有一些全副武装的警察和大兵也跟在后面。我好奇地站在马路旁边观望着,问旁边的一位年轻人:“李大钊是干什么的呀?”我又好奇地问。因为这样的出殡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顺着他的手指一望,望见离我不远处,有一副高高举着的——大概是挽联吧,上面写着大黑字:“先生为共产主义而死,死得伟大,亿万民众永记在心头。”“我辈为中国解放而生,生得坚强,破烂国家一定要复兴。”“呵,李大钊是个共产党?……”我惊奇地想着,正想迈步走开,突然,马路两旁的小胡同里,又跑出了一群群手拿长竿、白布或白纸的人。人群潮水似的奔向马路当中,把我一下子冲到马路上,我竟身不由己地跟着人群走了下去。“看呵,棺材抬过来啦!”旁边有人这样一喊,我竟把给傅太太买东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回过身望着抬过来的一个大棺罩,棺罩上面还盖着一面奇怪的大红旗——上面镶着镰刀锤子的旗子。更奇怪的是这些成千上万的人,不像平常送殡人那样哭丧着脸、默不做声;他们却在棺罩前面、后面、四面八方,举着拳头高呼口号。有的人还用力向天空撒着纸钱。这些雪白的随风飘荡的纸钱落了下来,马路两旁看热闹的人就惊奇地把它们抢到手中。我也抢到一张。一看,原来上面还写着字……我忽然想起了张桐。这些话好像从他嘴里听说过。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不在这里呢?突然,我的眼睛发亮了!因为在前面的人群里我看见了胡玉洁。她高高地挥舞着手臂,发疯似的大喊着口号。那样子跟她刚搬来傅家公寓时,成天抱着书本闷声不响,可完全是两个人了。不知怎的,这时,我又想起了张桐——那是因为他,胡玉洁才改变的呀!这么一想,我好像更加明白张桐是个好人了!一阵热血冲上心头,我忽然想跟胡玉洁一样——也站到人群里面去。于是我横冲直撞地向前紧跑——我要去找胡玉洁。我瞪了他们一眼,“什么小孩?……”不管他们,我还是拼命往前挤。终于我挤到前面的队伍当中了。我没有找到胡玉洁。可是,一抬头,我看见了什么呀?在那黯旧的西四牌楼前,在几张桌子垒起的高高的台子上,那昂然站在上面的不是张桐么?他刺猬样的头发梳得那么光洁,学生服也穿得整齐干净。他挥舞着手臂,脸上喷射着动人的光彩,两只圆眼睛像星星样闪闪发光。他在大声讲话,向着四面八方拥过来的人群讲话。我看傻了!简直像在梦里。可是我却清清楚楚听见了他那豪壮的高声:“同胞们!不甘心做奴隶的父老兄弟们!中国伟大的共产主义者,我们'五四’运动的先驱者李大钊先生,他被反动派杀死六年啦!……”话没完,突然响起了枪声——原来,我以为也是送殡的那些军警开起枪来啦!砰砰砰的子弹一个劲朝着张桐的头上飞过去。我更加傻了,吓得闭上了眼睛。可是只一刹间,我又大睁开眼,看见张桐仍然高高地站在台子上。我立刻挥动着我那短瘦的手臂,跳起脚,朝着他大声喊道:我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糟乱声中,好像落叶淹没在烈风中。人们已经乱跑、乱嚷,可是张桐仍然挺立在高高的台子上,好像一尊神像,而且他嘴里还在继续讲说着,手臂还在继续挥舞着。子弹更加密集地在他头上飞着,他好似毫不知觉。我真急了,拼着我弱小胸膛的全副力气,死命挤到台前大喊道:一刹间,他也许听见了我的喊声?扭头向我这边张望了一下。可是,头一转,他立刻又去讲话了。这时有些人在乱跑,有些人也和他一样凝然不动。接着大批举着刺刀、大枪的黑衣人、灰衣人包围上来……人群一阵大乱。我瘦小的身躯被冲离开牌楼下面的高台,我再也看不见张桐了……我终于冲出了重围。送殡的行列不见了,我走在冷清的马路旁,这才想起给傅太太买东西的事。我正向两旁关闭的店门张望,猛地两只大手狠狠地卡住了我的脖子。我使劲一回头——傅太太一连几个巴掌打在我脸上。她再骂些什么,我听不见了。我的心还在西四牌楼的高台上——那上面站立着挥舞手臂的张桐。我被傅太太连推带打,向他们公寓走去。快到了的时候,傅先生气喘吁吁地迎面赶来,他慌促地对傅太太说:魏云清直挺挺地躺在木板床上。屋子里四壁空空。墙上唯一的一件装饰品——装着他那张大学毕业文凭的精美大镜框,已经打碎在地上,文凭也已扯烂得满地碎片。只有那架黑边玳瑁眼镜还耀眼地戴在他黄蜡般的瘦脸上。傅太太在屋子里略一巡视,立刻鹰抓小鸡般,一把从魏云清的脸上抓下那副眼镜,举在手上狠狠地说:接着她一返身就朝张桐的房间奔去。一边噔噔地跑,一边对跟在身后的傅先生说:“这小子敢情是个共产党!打开他的屋门先扣下东西再说!”这时,我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气,猛地窜到张桐的屋门口,用背抵住屋门,高声喊道:傅家两口子都吓愣了!伸出的手掌又缩回去了。我被卖到他家六年多,叫我做啥就做啥,我是个顺从的奴隶。可是,此刻,从我那瘦小的身躯里却迸发出了这般坚定的、毫无畏惧的、命令般的声音,这怎么能不叫他们惊奇得失措呢?傅太太狠狠地盯着我,好像不认识我;我也狠狠地盯着她。我的眼睛一定和我的心一样——冒着熊熊的仇恨的火焰。终于,她还是恢复了她那主子的威严,一阵猛烈的巴掌打到我脸上。打就打吧,我紧紧地靠在锁上怎么也不动,并且大声喊道:这么大声一吵,别的房客都出来了,傅家两口子只好搭讪退走,赶紧为魏云清报案去了。我怕他们再报告张桐是共产党,就抽空趁人不注意,赶快打开张桐的房门,把屋里所有的字纸、书籍一股脑儿收拾干净,藏在后院煤堆里。不久,警察局果真来搜查他的房间,当然,他们什么也不会搜出来。张桐从此没有再回公寓来。胡玉洁不久也搬走了。没过一个月,我也从傅家公寓逃跑出来。我找到胡玉洁,她经过组织把我介绍到一家小纺织工厂去做工。一年后,我成了共产党员,参加了革命斗争。现在我是新中国一个大棉纺厂的厂长。人怎么能够忘掉过去呢?每当我回顾自己走过的道路,我就想到了张桐——那个傅家公寓里奇怪的房客。从李大钊同志出殡那天,我看见他在弹雨中屹立在高高的台子上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被捕后早已牺牲了。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在我心上点起的革命火焰,随着岁月的推移,却越燃烧越旺盛;他在我心上培育的生命的花朵,随着岁月的流逝,更年年月月,永不凋谢地越开越美丽。我现在还保存着他送给我的那副羊毛手套,每当看见它,我的心就荡漾起一种深沉而美好的激越情感……我不仅自己十分珍视它,我还要郑重地把它传给我的子孙后代。
作者简介:杨沫(1914—1995),女,原名杨成业,湖南湘阴人。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芳菲之歌》《英华之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