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是爷爷生日。
童年时,常随祖父往来晨夕山岭之间
元宵节是爷爷生日,但他已不再过了。
最开始外出工作那几年,我离家时,常会等到元宵节。因元宵这一日是爷爷的生日。有一年,我特地买了蛋糕给他庆祝,领着弟弟妹妹们,在微弱地灯光下围坐一团,嬉笑着让他许愿。一辈子没吃过生日蛋糕的爷爷,也学着电视里的样子,闭上眼睛许起愿来。但他毕竟是第一次,不知道愿望要不说出来才好。
「希望孙儿以后有出息,一辈子过得好。」
爷爷一边许愿,一边这样说着。发白的胡须,因为喜悦而微微抖动着。
一转眼许多年过去,这个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他已没法见着了。2015年春节过后,我再次离开老家远行,走的时候,写了首《新春别》。
怜我入故里,老幼皆不识。
情多烦谁问,性僻恐人知。
空巢檐下老,霜雪鬓间稀。
倏忽即永别,何忍复相离。
谁料一语成谶。那一年,命运何其捉弄于人。从来都是年底才回家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买了提前多日的票。下午的火车,上午我在等着,等着,忽然便接到家里的电话,那边哽咽着,说:「爷爷不行了。」爷爷临终前大概仍然挂念着我,意识不清醒了,仍然努力地发出了一两个字音。
他最后在电话里究竟和我说了什么呢?
他这一生的最后片段中,究竟还有什么嘱咐我呢?
他有没有听到我最后和他说的话,有没有我最后叫他爷爷呢?
很多年以后,我都在一直想这些问题。
整整一天,我都痛哭不止。在环球中心的负一楼的面馆角落里恸哭,从天府三街一直哭到成都北站,从四川一路哭回湖南。朋友来送别我时,我觉得我已经快虚脱。我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竟可以有那么多泪水。
我隐约预感了他的离别。
秋天的时候,我专门请假回了一趟老家。爷爷是因足疾去世的,具体病名我已忘了。前些日子读周作人《禹迹寺》一文,他这样写道:「禹生偏枯之病,案偏枯当是半身不遂,或是痿痺,但看走法则似不然,大抵还是足疾吧。吾乡农民因常在水田里工作,多有足疾,最普通的叫做流火,发时小腿肿痛,有时出血流脓始愈,又一种名大脚风,脚背以至小腿均肿,但似不化脓,虽时或轻减,终不能痊愈,患这种病的人,行走蹒跚,颇有禹步之意,或者禹之胫无毛亦正是此类乎。」
我如何能想到,数年后竟然能在一篇这样冷僻的文章中读到了与祖父相似的病因呢?那时候祖父脚踝受伤,履治未愈,不能下地,最后如周作人言「终不能全愈」。祖父一生和大禹一样,终生奔波土地之间,最后得了与大禹一样的病,这或许也是一种命运的相似吧。他生前对我颇有厚望,隐隐知道我有写文的志趣,但最终未曾见过我只言片语。在县城里脏乱破旧的小医院里,我们在他的病床边有过最后一次长谈。他和我说他的儿子们,说一生的故事。我知道,他是爱他的孙子的。尽管那时候那个年轻人并未能让他展颜和放心。
祖父埋在村子里的坟山里,一百年来,村子里离世的人都埋在那儿。小时候每年都会来这里祭祀先祖,如今青山苍松下埋着的,又多了一人了,多了一个我真正有感情的人。儿时,我每每随着爷爷奶奶下地干活,都会穿过这座坟地,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青山,来到我们种满花生、红薯等各种作物的田地。如今青山和羊肠小径都还在,那时候的日头,却仿佛已是一百年前。那时候,爷爷和奶奶也还没老,有无穷无尽的力气与盼头。我们有点种、挖地、翻红薯藤、扯落花生、收获,太阳猛烈,我们就在树荫下休息,吃西瓜,看石雀儿到处乱飞,金色的蜜蜂在空气里嗡嗡叫个不停……
这样的光景,永生永世地消失了。
在我,在所有的农村,在整个中国,在整个的文明与历史中消失了。
祖父的离开,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是一种文明的告终。
如今,山还是从前的山,但再来时,便只剩下祭拜了。每次前去,青天白日,烟花升空,呼啸作响。只依稀见得到些微的火光四散,偶有细细的几束,掠过柏树枝梢,连同被炸碎的纸屑,又纷纷扬落下,灰蒙蒙仿佛人间一场脏乱之雪,雪中站着的是山川故人。
为何好事丧事都是放烟花呢?
元宵节,又是烟花漫天的日子。于是我又会想这样一个问题,为何好事丧事都是放烟花呢?前年,我见奶奶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别人家的烟花,心里似乎想明白了一些。
不管好事丧事,都要放烟花,也许是让我们去努力做彼此生命中的焰火吧。虽然谁都知道凋零在即,可也依旧想要在那些沉沉的夜里,尽力照亮各自面容。
文 / 沈淡
己亥年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