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梓人傳【210209】
裴封叔之弟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隟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斵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羣工役焉,捨我衆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佗日入其室,其牀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羣材·會衆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嚮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斵·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畫宫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搆大厦無進退焉。既成,書于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
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繼而歎曰:“彼將捨其手藝·專其心術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衆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制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皆可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之畫宫於堵而績于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衒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衆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衆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利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衒能矜名,親小勞·侵衆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員·尋引之短長,姑奪衆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圯,彼將樂去固而就圯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捨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楝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