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柳侯祠之荔子碑
柳州柳侯祠之荔子碑
(2020.7.16)
柳宗元三十三岁遭贬,以编外司马身份在永州待了十年,又以刺史身份在柳州生活了四年。在永州时,柳还年轻,需做伴山水以排解愤懑情绪,遂写下“永州八记”。
柳州比永州离京城更远更苦,属于三代的“荒服”之地。据《旧唐书·地理志四》,唐天宝元年(742年),柳州仅有2232户,11550口。
唐代人口繁盛期在安史之乱发生前一年的天宝十三年(754年),全国人口大约有6300万。而至长庆元年(821年),人口已降至1570万,户籍与人口大约缩水四分之三。
可能是柳州地处偏僻,少受战乱影响,柳州户籍与人口增长比例优于全国。柳任刺史在元和十年(815年),据其所撰《柳州复大云寺记》,当时柳州人集中居住于柳江南北两岸,江北柳州城内有600户,江南还有300户。估计加上山坳乡间,全柳州户籍与人口大体与百年前持平。当时,柳州两岸户籍不过区区900户,其荒凉程度当代人实难以想象。
柳宗元在永州是“同正”司马,类似“编外”,有俸禄无实权,掌实权的是另一个正牌儿司马。
到了柳州,柳宗元虽仍在“卑湿昏雾”的“夷獠之乡”,但由闲人变成了军政主官。本就存大志向的他,便将柳州作为实现变法(此前因此遭贬)部分理想的试验场。
柳宗元治柳四年,将一个巫盗横行、愚昧落后的蛮荒场所,变为“岭南道”有新气象的文明新高地。“于是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逋四归,乐生兴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园洁惰,猪牛鸭鸡,肥大蕃息;子严父诏,妇顺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相弟长,入相慈孝”(韩愈:《罗池庙碑》)。
可惜,柳刺史以壮年之身,四年后便死于任上(819年)。两年后,韩愈听说柳州百姓要为柳宗元建庙祭祀,遂为纪念好友写了《罗池庙碑》。
二十多年前,笔者曾在柳州长住近一年,私下或与陪客曾多次去柳侯祠(原罗池庙)。一千二百年过去,柳州早已成为南国明珠,仅城市人口已达200万,是柳刺史治下柳州人口的二百多倍。罗池旧址犹在,柳侯祠屡建屡毁,但始终存在于人们的尊崇视线中。芭蕉叶片肥硕,桂花飘来幽香,柳州独特的地理人文,常浮现于笔者瞬忽变化的梦境里。
如日月之光闪耀在柳侯祠的是南宋的荔子碑。“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韩愈文,苏轼字,柳子事,被称为“三绝”。韓柳苏卓越奇伟,功烈宏茂,策勳竹素,留声天壤,百代碑刻,岂可不以此为宗乎?
历史英雄人物相互理解与欣赏,时代不仅不会成为障碍,而且似有助力使彼此在云端地面感受到对方拨动的心灵弦音。那是在国家民族大格局视野下的困惑与苦闷,那是在与民众苦乐共振中实现人生价值的满足与快慰,那是人杰贯通天地精神之光的灵动与辉煌。
可以想象,苏轼在大约四百年后,读“罗池庙碑”文,霎那间与韩柳产生强烈共鸣。于是,“荔子丹兮蕉黄”六个字笔酣墨饱,屏息而书。东坡长舒一口气之后,祭歌全文如韩柳文风,“长江秋注,冲飙激浪,瀚流不滞”,一挥而就。
当你注视,再注视荔子碑时,会感到有一股热流在身上涌动,这可能是生人个体无意识中,在与千年文化奔涌波涛的一点互动,一丝回应。
近读曾国藩编《经史百家杂钞》,其在收录柳“永州八记”后称,韩愈的《罗池庙碑》行文风格类似柳的山水游记。所谓韩“作罗池碑,亦似仿此等文(指八记)为之”。
荔子碑是罗池庙碑的祭歌部分。碑文内容行文明快幽默,似永州八记般细腻刻画,画面感十足,一如电影之蒙太奇镜头。碑文一反韩斥责怪力乱神立场,将柳子推为神灵,描述为类似屈原九歌里的湘君,“余谓柳侯,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福祸之,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在韓的描述中,柳侯神灵乘着宝驹从天而降,进庙里安慰我民,他春天与猿同吟,秋天与仙鹤齐飞,福我寿我,将厉鬼驱逐。
韩愈著作等身,罗池庙碑在短文中似是影响大者。
南宋朱熹对碑文不同版本(集本与石本)进行考证。集本是“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石本是“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到底哪个是对的?欧阳修称后者失误,朱熹则认为后者正确,后者因倒用鹤、与两字,语势愈健,如《楚词》之“吉日辰良”。
后来查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艺文一,朱熹所述文字竟与沈括文大同小异。沈括早生朱熹百年,如朱文拿到现在发表,朱文与沈文的重合度甚高。看来,南宋大儒也有文抄公之嫌。沈括肯定“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称“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词“吉日兮辰良”“盖欲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耳”。
曾国藩也加入对罗池庙碑的讨论,它着重评论碑文的写作特点:“此文情韵不匮,声调铿锵,乃文章第一妙境。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声,声亦足以引文。”在他看来,文、情、韵,可称罗池庙碑之三胜。
依笔者看,罗池庙碑成为历代议论对象且经久不衰,与荔子碑之“三绝”密不可分。如非韓撰,则文不彰;离开子厚,则人不荣;少了东坡,则书不显。韩柳苏,三文豪,三刺史(知府),三翁被贬边地,三杰光大华夏文化于边陲。翻阅中国历史,能满足此条件者,不过几人而已。“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荔子碑前,隐隐中似闻三人隔时空合唱,此时此刻,怎不教人神黯情伤!
可惜的是,多次伫立于荔子碑前,竟无缘购得碑文拓片。当下有许多规矩,拓片已被禁止。估计现存的荔子碑拓片,已享受半文物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