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泊,在我们这里读着近似“大白”的音。一般指称田野间溪涧旁所存留的面积不太大水也不太深的水域,比潭要大些,远不能和“梁山水泊”相比,灌溉、汲水、浣洗是最基本的用途。这样的水域在许多村庄边都有,不过,这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它的名字也正在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工作闲下来时,揣着一部手机,到野外走走,这是我的习惯。那山,那云,那怪树,那野水,往往能带来工作后的轻松,借此还可以享受一下喧嚣纷争之外的宁静,我把它看作一种幸福。
这一次,一个还留着点原始韵味的老村庄出现在了眼前,我这才想起,曾经的时光,我对它是多么的熟悉。脚在加速,凹凸不平的土石路静静地迎着我,路旁石隙中的野草,在初冬里已有些枯黄,但草叶被风梳得很顺,被雨水洗得干净,它很慵懒地卧在土石间,看样子很舒服。庄户老屋静静的,偶尔有一两个老人坐在小院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三两土鸡偶尔跑来打一声招呼。鹅卵石垒就的土阶石墙依旧稳稳地立着,爬满的藤萝丝毫不肯减持一点儿生机,一点宿命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溪头那几棵老枫树越发的粗壮古拙了,像一个阅尽风霜的老人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不知注视了多少年的村庄,还有面前的这片土地,也许是怀旧,也许是企望,喜鹊不时地在枝丫间喧闹一番。
田野,稻子早已收割完毕。一浪一浪的稻茬里留下了一浪一浪收割机走过的痕迹,这反而让单调的田畴有了一种韵致,并不很广的田野变得空阔起来。一湾清灵灵的水变得非常醒目。“欸,大泊!”喉咙里本能地发出一句轻呼,步子也加快了。架在溪流上的两根长石条,还是当初的模样,只是少了些踩踏的痕迹。我曾经踏着它走过了六七年,那时,这里是我前去单位上班的一条捷径。在这石桥上走过的还有农人、商贩和学生,石桥见过牵着牛扛着木耙的身影,见过拨浪鼓的摇动和货郎担子的晃悠,见过孩童的奔跑跳跃;石桥听过他们的许多故事,酸甜苦辣的滋味也不时地滑落到石桥上。现在,除了留守村庄的几个老人和几个孩子,很难见到其他的人了。小桥是落寞是清静还是渴盼,不得而知,也许它还记得我那时脚步的缓急轻重。
桥旁,那大泊里的水清得像鱼胆,这是人们对水最常见的评价。大小相杂的鹅卵石依旧参差错落,依旧是鱼儿虾儿的家,只是那鱼虾们也越发地少了。鸭们永不停歇地在水面划出抛物线,摆出一种永远向前的阵势。老水桦几乎要被风拔去或是推倒,但那老树就是那样倔强地立着,不肯倒下,不肯移动半步,它愿意做这一湾野水永远的伴侣。周围全是大块卵石叠成的岸,没有一丁点儿水泥,居然在惊涛拍打中岿然不动。浑然的石头,随便选一处,坐上去都很惬意。靠近村庄的一侧,几根老石条琴键一般,从岸边插入水中,依旧演奏着棒槌那稀疏的歌;菜叶,衣物,拍打着轻缓的节拍,只是这歌像若有若无的旷野浪子的低吟。对了,老井还在。在这大泊里,用卵石和土筑成一道埂,靠岸处有三级石块铺成的台阶,在我走过的六七年里,尤其是夏季,曾不止一次地用手或是大片的叶子掬起水解渴,那带着青草香的滋味仿佛还在心头。
情境的刺激,让我的记忆又复苏了。小时候,曾无数次闯入很多个“大泊”,带着小网和竹箩,蹦跶跳跃的脚步让水花也兴奋了。鱼儿有些胆小,早躲进了石窟里。我们也不傻,知道这是收获的时候,两掌轻张微拢,去封堵一个又一个洞隙,鱼的反应并不比我们快,本想溜脱,却落入掌中,于是,鲹子,鲢鱼,鳝鱼,大虾……让小竹箩渐渐沉甸起来。蛇,不必担心,我们有经验,它不能长时间潜在水里。有时用小竹网兜几下大泊周围的水草,也会有一小捧灰白色的小虾米。山里的孩子水性也多半从这大泊里练就,然后才去拼搏大水塘。
这样的大泊,往往和树一起,在乡间的田野,时不时的就有一个,像洒落的珠玉。春天,比村塘有更绿的春草;夏天,是劳作田间的人们避暑的休息地;秋旱,水车吱吱呀呀,就有一片丰熟的田畴;瓢儿桶儿的叮当作响,水灵灵的蔬菜就是一畦畦鲜绿的翡翠……
抬起头,不远处就是一道长涧,那样的笔直,水泥浇铸的塥坝堤岸很是整齐壮观。但此刻站在大泊处,偏要生出一种滋味:大泊处的亲切是水泥给不了的,小水族们也可能与我有着同感。望着这一泊清光,还有不远处的村庄,田野的尽头有施工的推土机。但愿那轰鸣声莫惊着了这最后的大泊。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记事本上留下一行字:人们热衷于呐喊着前行,我却愿意回顾一下身后的记忆,两者应该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