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一个从不吃冰棍的人
南何村最有钱的两个人,一个是何光明,一个是何满林。两个都是给人盖房做工程发家的。南何村的青壮年劳力,不是跟着何光明砌墙,便是跟着何满林搬砖,除了农忙时节,不愁挣钱的活路。
何光明是村干部,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整日里阴着个脸,对手底下熬活下苦的民工也比较刻薄;何满林倒是一副和善的面孔,对民工也大方。何满林不如何光明活多,毕竟何光明是村干部,年纪又长。何满林没有活的时候,村里人还是腆着脸皮去找何光明寻活,好在何光明也不计较。何光明没有活的时候,就又找到何满林,何满林也满心欢喜地招入麾下。
我和二狗跟满林算是一朋,年龄傍肩。满林有了活,我俩理所当然成为他工地上的首要人选。那一天,我跟二狗正在门口闲坐,碰见憨娃弓着背远远过来了。他见我俩在门口闲坐,就问:“你俩怂咋不寻个活?尽在门口吹牛皮。”我笑了笑,道:“马上就有活了。你弄啥呀?”憨娃道:“寻何主任做活嘛!”
看着憨娃走远了,二狗道:“看把你老怂骚情的。”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二狗:“憨娃这老怂都快贴到何光明的工地上了,从来不见寻满林做活,怪球的。”二狗道:“他绝对不会寻满林做活。”
我当然知道憨娃和满林有些不对劲,面对面都不打招呼,就疑惑道:“为啥?”二狗说:“我也不知道。那一回我去满林屋里算账,憨娃来寻满林干活,满林直接说:没活!有活也轮不到你做。憨娃脸都憋红了,转身就走了。从那以后,憨娃就算在门口闲坐也不寻满林干活。”我好打听些闲事,就问二狗:“知道为啥嘛?”二狗道:“不知道,咋?你得是知道?”我白了一眼二狗,道:“不知道才问你哩!难道是跟羊蛋也在工地上有关?”
羊蛋是憨娃的独生子,从小就是憨娃两口的心尖尖,怕是憨娃放心不下羊蛋,这才到工地上来寻活,好照看儿子?难道满林担心憨娃来了,羊蛋就不好好干活了?我俩实在猜不到其中的缘由,就胡乱推测起来,却总是不得要领。
除了不让憨娃干活,满林还有个特点:从来不吃冰棍,在工地上的人都知道。我们给刘家楼平娃盖房的时候,天气正热,卖冰棍的人悠扬独特的叫卖声晃晃悠悠就传过来了:“冰棍咧……雪糕!”二狗刚发了工钱,手头宽泛,就骚情地要给众人买冰棍解暑,却被满林一把拦住,满林收了平时的笑脸,颇严肃地训斥二狗:“挣两个下苦钱烧手哩是吧?”一句话把二狗都说得有些下不来台了。满林对着卖冰棍的人说:“一人一个雪糕,剩下的全包圆!你跟我算账!”
卖冰棍的给一人分了一个雪糕,剩下的就都给了满林,满林用衣服把这些冰疙瘩包起来,直接扔到刘平娃后院的厕所里面了。我们看到满林披着衣服回来,上面全是冰块消融后的水渍,三踅就问:“掌柜的你咋不吃?”满林一脸不快道:“我吃锤子哩!吃喝喝尿都不吃这!”众人心里明白:怕是触到满林伤心难过的地方了,就不敢再多问,三两口啃完剩下的雪糕,赶紧闷头干活。
工程很快就要结束的那天后晌,我们几个小工在刘平娃已经封顶的平房顶干一些收尾的活,羊蛋和三踅在拆卸小型升降机(我们当地人叫电葫芦)的支架,拆卸完了,羊蛋就动手把钢管往下搬,一不小心,几根钢管就从楼顶掉下去了,把刚刚硬化干燥的水泥地面砸了个裂缝,还有几个不规则的大坑。
刘平娃这下不依了,非得让满林给个说法。满林一看,咬了咬牙道:“砸了重抹!”我们都惊呆了:砸了重抹,这成本得多少?这趟活能挣多少钱都是明面上的,满林虽然是工头,也不过挣得个下苦钱,这一折腾……
羊蛋已经吓得面如土色,这要是算起账来,他这趟活不仅白干,下一个活也得白干。满林看羊蛋这样子,就毫不在意地说:“你不用熬煎,你的工钱一分钱不少。这是我的事。”满林皱了皱眉,下定决心似的又接着道:“再一个……咱俩的那个账……算是清了。”羊蛋红了脸,把头都快低到裤裆里了,坐在毁了的水泥地面上狠命地抽烟。
工程结束之后,我们很快拿到了工钱。那天后晌,我跟二狗刚拿上钱准备回去,听见后面有人叫:“二狗五娃!”我俩一扭头,看见三踅一瘸一拐地撵上来了。三踅是河湾村的人,跟满林七拐八拐沾些亲,于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腿脚不灵便却也能挣到一笔钱。
三踅显然很高兴,我俩当然也替他高兴:“三踅,挣了不少吧?媳妇钱快攒够了?”三踅笑笑:“攒够了都不顶啥,你这条件好的都困难,我指望啥呀!”我们三个里面,就二狗找了个离过婚的女子,我跟三踅快四十的人了,还是两根端直溜光的光杆杆在村里戳着哩。说毕,我们三个人就都感到气氛有些压抑了。二狗说:“前两天在后山陷住了个野猪,肉美得很,到我屋喝两杯!”我跟三踅这才又说说笑笑了。
到了二狗屋里,二狗媳妇春娥正做饭哩。见我们来了,热情地打招呼:“五娃来了,赶紧寻地方坐下,马上就是饭。”二狗说:“你把那个野猪后腿拿出来切一下,我弟兄三个喝酒呀。”春娥应了一声就在厨房忙活起来了。
我三个就先喝茶吃烟,过了一阵,春娥把一盘用蒜末拌了的野猪肉端上来了,二狗又拿出来一瓶烧酒,三个人吃着肉喝着烧酒说着话,惬意得很。
我想起羊蛋和满林的事情,就忍不住道:“羊蛋给满林挏了那么大的乱子,咋就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三踅红着脸笑道:“这里头的事情,我最清楚。”我跟二狗也想知道这背后的隐情,就给三踅敬酒,让他赶紧说。三踅呷了一口酒,这才徐徐道来。
羊蛋跟满林两家门对门,小时候关系就好,整天一起耍。满林家弟兄四个,还有三个姊妹,家里人口多,生活有些艰难;羊蛋一个单蹦,是憨娃两口子的心头肉,家里虽然也不甚富裕,但是比起满林家的境况当然要好一些。
俩人八岁那年夏里,正是种秋粮的时节,羊蛋一家子在地头种苞谷,满林也跟着羊蛋在地头耍。到了晌午天正热的时候,憨娃给了羊蛋三毛钱,让羊蛋去梁下山库的商店买三根冰棍,一家三口一人一根。山库是个大厂子,办了个冰棍厂,主要供厂区人,也对外出售。
八十年代中后期,乍富还穷的年月,一个农村娃能吃一根冰棍是最幸福的事了。满林长那么大从来没有吃过冰棍。羊蛋欣喜地接了钱,邀请满林一块去。满林本来不想去,觉得人家一家子吃好的,跟他没有啥关系。羊蛋说:“一会儿买上了肯定有我一根,到时候让你先咬一大口。”满林抵挡不了冰棍的诱惑,就跟着羊蛋拿了一个包冰棍的毛巾去了,用毛巾包冰棍,主要是怕路上化完了。
四五里路对两个走惯了山路的娃娃来说不算个啥,两个人跑着跳着就把冰棍买回来了。那凉丝丝的冰气,诱惑得两个人直咽口水。两个人一路小跑,朝着憨娃干活的地方飞奔。
到了魏三定的养猪场跟前,上面是一个大坡,俩人就都慢下来了。羊蛋一只手抓着毛巾的两头,把三根冰棍兜在里面,一边走转着胳膊甩着毛巾。才甩了两圈,毛巾的一头就脱手了,里面的三根冰棍随着离心力的作用飞出毛巾,准准地掉落在魏三定的猪圈里。猪圈里顿时传来兴奋的猪哼声。
俩人一看坏了,赶紧往猪圈跟前跑,到了跟前一看,那几头大壳郎猪早已把三根冰棍连同外面的包装皮和竹签制作的手把全部报销殆尽,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两个人面面相觑,这下可咋办呀!
满林道:“回去跟你爸实话实说,我给你作证,他那么稀罕你,不会怪你的。”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也只能这样了。刚才还蹦跳得比驴还欢的两个人,这时候走路慢悠悠的,情绪变得比牛还蔫。
到了地里,满林站在地头,羊蛋走到地中间跟憨娃说了把冰棍掉到猪圈的事情。羊蛋诉说的过程中,满林就看见憨娃不怀好意地朝他这边看。过了一会儿,憨娃走到满林跟前,一耳光就甩到满林脸上,满林猝不及防,狠狠地挨了一耳光,嘴角顿时渗出血来,他委屈而又不解地看着憨娃,憨娃却道:“肯定是你勾搭我羊蛋,你俩半路上把冰棍吃了,还哄我说冰棍叫猪吃了?就凭你大(爸)那穷鬼样还能给你买得吃冰棍?狗日的馋急了!馋嘴爱吃我就给你治好!”说完又踢了满林一脚,把瘦弱的满林踢得退出老远,最后摔倒在地里,憨娃恶狠狠地说:“以后少跟我羊蛋耍!滚得远远的!看你怂都是挨打的胚子!”
被憨娃一巴掌打到脸上,满林脸颊内里被牙硌了一道大口子,好几天吃不成饭。过了几天,满林的伤好些了,就蹲在自家的门口吃饭,这时候,魏三定到了对门憨娃屋里。魏三定是富户,憨娃当然热情迎接:“啥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魏三定粗喉咙大嗓子地嚷嚷着:“前两天几头猪拉稀哩,不知道啥原因。后来猪场送料的战民说是你娃把冰棍撂到猪圈里了。以后给娃说一下,不敢啥都给猪吃,吃坏了你赔不起。好在这两天好了。弄不好你得赔偿我损失哩。”这些话被满林一字一句都听到耳朵里了。憨娃点头哈腰地陪着小心,他送魏三定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在门口吃饭的满林,没有一丝一毫的歉意,还狠狠地瞪了满林一眼。
从那以后,满林再没有跟羊蛋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搭理过憨娃,即便是路上遇见了也权当没看见。满林从来没吃过冰棍,即使家里人买冰棍,满林也从来不吃,硬塞到他手里,他也要瞅机会扔到茅厕里。
说毕了,三踅喝了一口酒道:“憨娃不够人,还有脸寻满林干活。要是我,早都把脸塞到裤裆里了。咱庄户人有一句话,孙子有理问住爷哩!做了错事,该认错就认,认了错没人会说你闲话,只会说你这人够意思;明明错了不认错,这才是没脸哩!”我跟二狗听完道:“你说得对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