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助听器

梁东方

父亲戴上了妹妹给他买的骨传导式助听器以后,骤然能听见了!表现就是一直在电视上看一出评剧,一直看了好长时间。他过去是看不了这么长时间的,因为如果没有字幕的话,任何节目对他来说都只是无声的画面而已。

他便看戏便高兴的评论,自己说话的声音也立刻就小了,不再为了使自己听见自己说话必须震耳欲聋。

那天的兴奋一直持续着,在车上也不是坐下就睡觉了,一直在和妹妹说话。滔滔不绝地说,将过去没法交流的遗憾倾泻式地补偿着。

他说一直想请老友赵斌吃顿饭,但是也一直苦于没法交流,这回好了,戴上助听器就好了。

又说,你们老了,如果耳朵有问题了,第一时间就戴助听器啊!这是对他自己过去的固执地不肯看耳朵、不肯戴助听器的后悔。

一时间,家庭里的交流通畅了,气氛融合了。

这等于是一次挽救,是一次对于老人无可奈何地老去的状态的一次回拨。老人逐渐失能的状态一如孩子发育不全,区别是孩子会逐渐好转,老人却是每况愈下。这也是老人面对现实总免不了无可奈何的心态的原因。现在,出现了反拨,突然有了孩子一样的功能相对完备起来的趋势,怎么能让人不兴奋!

但是第二天再戴,他却说助听器不理想,听不太清楚,还是有噪音……我解释说很难有一种东西一下就可以让听力恢复到完全理想的状态,只要比过去有改善就已经很是不错了;现在咱们能对话不就是巨大进步吗,原来那种无法交流只能靠喊,只能靠写到纸上的状态多难受。

他倒也承认。

企望有一种东西能让自己回到从前,从前耳朵不聋的时候,那是不现实的;但是何以就会出现这种理想主义的执念呢?还是因为内心里一直有这样的一种期盼,期盼天降神物,可以点石成金,将自己彻底挽救。这是所有被病痛损害着的人的自然而然的“妄想”式的希望,几乎每一天每一刻都会想起来,都会出现这样一个念头。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种让人喜出望外的“神物”,让人恍惚觉着终于可以将那冥冥中的最高理想寄托于此,从而出现“不切实际”的苛求,也就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只因为在无声的世界里太久太久,才渴望彻底掀开罩在双耳上的沉重的压抑,无比清明地面对这个世界。

不能真正达成理想状态的失望持续的时间不是很长。盲人看见一点光,毕竟和什么也看不见就有了本质的区别。相比眼盲,耳聋经常被忽略,以为没有看不见那么痛苦,但是人类这一重要感觉器官的失效对正常生活的影响乃至打击,也是非经历者所难以完全体会的。那是世界对自己关闭了至少一半的大门。

正是因为这种深深的痛苦使他在看见光亮的那一刻过后就立刻开始期盼看到更多的光亮,看清楚世界上的一切。可终究还是不能。又过了些日子,过了些不戴助听器就重回黑暗中的时间,重新再戴上助听器的时候,那些微的光亮依然是可以让他兴奋的。他逐渐接受了这种改善而非治愈的效果,以顺其自然的态度乐享双耳在一定程度上的功能恢复的乐趣。

这外观看上去像是时髦耳机的助听器,这据说是最新的研究成果的骨枕式助听器,虽然不是很让人满意,但是终究还是唯一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借力的外物。不知不觉之中,戴上助听器听戏就成了多年之后的一点点生活改变。这个改变是他多年来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漫长状态中的一个窗口式的存在,他扒住这个窗口,在生活里增添了每天看一会儿戏的新鲜内容。

熟悉的唱腔唱段一下就把他带回了熟悉的既往,带回了耳朵还没有失聪的年月。在那样的年月里,他是可以看着戏边听边唱的,他的生活内容和乐趣是要比现在广泛得多的。

这让人豁然看到一个事实:人类不论是听还是唱,任何生活场景都需要声音的陪伴,须臾不可分离;哪怕睡眠所需要的寂静也和绝对听不见不一样。人是一直都需要听力时时在场的,不仅聆听和传达都有赖于听力的正常,至少是基本正常,而且听力还关乎身心平衡、关乎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

古人由衷的感慨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拜天地所赐,不敢损毁。一旦折损,还是要尽量弥补,在不得不接受事实的前提下,尽量恢复。这实在是个人的福祉所系,也更是秩序逻辑乃至天地之道的需要。人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成为世界的精灵,生命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成为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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