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余晖——大明朝得与失(精彩原创好文)(下集)
观本朝贿赂贪腐之行,汉、唐、宋远弗如也,公仇私报,盘根错节,亦可知一二矣! ——【明】黄宗羲
从嘉靖到万历:贪腐成风和民心丧尽
如果论及蒙古鞑靼奴役汉人百年带来的深重影响,那莫过于贪腐和厚黑。也难怪,明太祖朱元璋建朝以来,一方面用铁腕手段坚决压制朝内贪腐,另一方面却极为厚待勋臣皇亲,赐以铁券,谋逆除外抵命数次。这种存心偏袒,自相矛盾的治理手段,无疑对明中叶以后日益深重的贪腐之风和不断激化的阶级矛盾奠定了基调,也最终敲响了大明朝灭亡的丧钟。
朱元璋底层草莽出身,自然有着极端病态的分裂性人格。一方面,他希望在自己的专断威权之下,大小官吏都可以循规蹈矩,踏实本分,“大公无私”,另一方面,他却又期望马儿跑得快又不吃草,个个都有理想主义情怀,有建功立业之心,拿着最低的俸禄去做最累最苦的事。因此,在新朝文官制度的设计上,老朱一改宋代优待文官士大夫的“祖宗家法”,规定“正一品(内阁首辅一级)俸268钱,禄米10升,从一品俸止231钱,禄米5升……”(《明通鉴》)也难怪,拿着如此之低的薪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着实连几口之家都无以为继。明洪武十五年(1383),从一品、吏部侍郎薛举在朱元璋微服私访其宅邸时就连连诉苦,表示靠这点工资,几个孩子饭都吃不饱。朱元璋听了心里冷笑,但表面上“表示同情”:“今朕亲见卿疾苦,甚不忍耳,往后赐尔新宅,赏赐有差”,可惜连这个都是口惠而实不至。数年后,薛举因卷入“胡惟庸案”而被下锦衣卫诏狱,最终惨死于狱中。
而令人讽刺的是,如同元代的那些达鲁花赤(地方最高长官,均由蒙古人充任)和王公贵族,朱家皇亲国戚和功勋权贵(如徐达等开国功臣后人)则可以横行不法,肆意妄为,动则侵吞民田达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亩以上,生活奢靡成风,纸醉金迷。对自己子孙,老朱是最为袒护溺爱的,活脱脱一副贫农老父亲的“慈祥模样”。终有明二百六十八载,朱元璋后代过百万,除去后面的十五位皇帝(包括明末思宗崇祯和南明诸帝),余皆分封于地方,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玩女人生孩子。明世宗嘉靖年间,分封于河南的信王朱厚占凶残无道,不仅抢夺官物,搜刮民脂,杖杀县官,且胃口极大,将河南全省的漕运和赋税大权都拿捏在自己手里,河南布政司使徐直无奈,状告世宗皇帝,直言信王“无法无天,宜当缉拿”,哪想皇上也护亲,根本不管,只要他这个弟弟不起兵造反,不威胁皇权,一切都好说。结果这个信王愈加骄横,河南全省的一年财政收入加起来还远不够他花销挥霍的。就这样,明朝的国力财力被滚雪球般暴增的皇亲国戚数量所彻底掏空。到了晚明万历年间,堂堂大明朝全国三十八省,除去江南三省外(江淮、南直隶、浙江),其余省份财政均入不敷出,长期亏空,还要靠发达省份“调计”。偌大版图的一个大一统集权王朝,经济水平和财力竟只相当于仅占半壁江山的南宋“小朝廷”的六分之一左右,且高度集中于江南地区。
上梁不正下梁歪,中下层官吏怎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自己饥寒交迫,入不敷出?太祖朱元璋曾想当然以为通过严刑峻法可以反贪抑贪,这根本上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没有制度性保障,只依靠高压是绝不可能有任何效果的。因此,也正是从明中叶的嘉靖年间起,明朝官场逐渐规制废弛,贪腐成风,中国社会今日的种种怪相,实际上发端自明代,而加剧和定型于满清。如果将华夏几千年文明做一个分层,所有不同阶段的文明都迥然不同,如果穿越时空,生活其中的子民定无法理喻彼此。之前的唐宋时代,虽也有贪腐现象,但并不普遍,更谈不上是一种现象和风气。再臭名昭著的奸佞之臣,充其量也是政治路线问题,而非为了一己之私,譬如中唐和南宋权相李林甫和秦桧。而明清文明则完全不同,因为蒙元时期蒙古贵族不讲规矩,随意侵吞汉人财产物产,故将唐宋以来汉人的基本底线意识彻底摧毁,加上朱元璋以来专制制度和厚黑社会的长期演进,大多数人认定政治理想抱负是断然无法实现,只有如家奴一般,狗仗人势,中饱私囊,才是“最现实的”生存之道,这也意味着汉民族的脊梁骨被无情打断,再也爬不起来。所以明英宗年间的于谦和嘉靖年间的海瑞才如是感叹:“若生于前朝(指宋代),吾何堪为清廉!”(如果我有幸生于宋代,哪有资格称之为清官呢!言下之意,令人深思)。到了万历年间,大明朝从中枢到地方行政系统已被贪腐腐蚀得烂到透顶,但凡托人办事、走后门、摆平消灾均要要利益交换,真金白银。而皇帝脚下的鹰犬们也乐于以此敲诈勒索。就拿锦衣卫特务给囚犯杖刑来说,明人虽思想道德远不如宋人,但仍继承了宋人做事认真考究的工匠精神(最终在满清时代彻底丧失)。如想让自己关在锦衣卫牢中等待杖刑的亲属家眷能“顺利过关”,少吃苦头,就必须事先和负责杖刑的小旗和百户大人等直接负责的现管疏通好,打好招呼,然后现管觉得好处到位了,方才通告身着鱼尾服的千户大人乃至锦衣卫最高长官都指挥使(百户、千户制度均来自蒙古军队落后粗鄙的战时管理制度,比起唐宋官制是一大倒退。而鱼尾服发端自蒙古贵族所穿着的龙尾服饰,并非真正的鱼尾图案,象征代表皇权的威慑,在明代锦衣卫机构中仅有千户及以上方可穿着),最后用刑时很有讲究,虽然表面可能打得皮开肉绽,惨不忍睹,但不伤筋骨,故意不打要害;而如果犯人家属给的好处不到位,亦或开罪了现管和上级,那对不起,表面可能没那么惨,但锦衣卫特务可以棍棍致命,打中五脏六腑和其他要害部位,甚至要命...
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朱元璋煞费苦心设计的“万年江山”,终在1644甲申之间轰然倒塌。在西山山巅那夕阳西沉的余晖映照之下,明思宗朱由检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即将自我了断,追随太祖高皇帝而去。临终前,看到身边仅有一个小太监相伴,崇祯帝泣不成声:“朕非有过之君,何以成亡国之主也?”他此时或许想到了自己家族所建立的王朝近三百年的悲欢离合,所作所为......他可能万万没想到的是,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在一年后赶走李自成,窃据北京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明季待士严苛,民心散尽,此所以亡于李自成贼寇也”。诚然,满洲贵族想利用阶级矛盾来掩盖民族对立,但仍一语中的,深刻道出了一个人口一亿五千万,幅员辽阔,人民受教育程度当时仍全球第一,同时拥有最先进火药武器装备的泱泱大国何以在百万之众,原始落后的满人手里一败涂地,短短四十余年就被“蛇吞象”的根源所在,那,就是民心丧尽!那西山的余晖,一去再也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