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假县官巧断奇案
黄淮地带,有座洪城,方圆四十里皆属洪城县令的管辖。这天,时交子夜,万籁俱寂,忽闻犬吠之声。只见一对男女,匆匆走出东门……男的姓谢,名唤丹青,年方二十,长得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生于书香门第,自幼舞文弄墨学得一手字画,父亲三年前得病身亡,门庭日衰,不得不依靠卖画为生。女的姓郑,芳名瑞珠,二九年华,长得如花似玉,国色天香,其父号称员外,家藏万贯,视女儿如掌上明珠。谢郑两家,互为邻里,他俩自幼缔结秦晋之约,哪知谢父辞老不久,郑员外动了嫌贫爱富之念,退了聘礼,毁了婚约。老父纵有绝情意,难锁闺女多情心,郑瑞珠钟情谢丹青,非君不嫁,她托丫头捎去一信,约他深夜私奔。真是那骑竹马,弄青梅,情真意笃;凤求凰,曲未尽,仿效文君。
这不,他俩仓仓惶惶,踏着朦胧的月色,高一脚,低一脚,搀扶而行。郑瑞珠三寸金莲,千金之体,哪里走过长路,稍不留神,打个踉跄,险些跌倒。谢丹青赶忙扶住她的细腰:“珠妹,小心哪!”
“谢郎,这是什么地方?”
“城东古井台。”
“小妹走不动了,歇息歇息再行吧!”
“险境未脱,虎口未出,怎能歇得!?你我加快赶到泗水,也好雇船前往。”
二人正在说话之际,倏地发现身后火光。
“哎呀!你父亲追赶来了!”
“这便如何是好?”
“快跑!”谢丹青拉着郑瑞珠加快步伐,可怜三寸金莲十步难移三寸,走几步,停一下,停一下,走几步……想快也快不了。谢丹青收住脚步,躬腰半蹲说:“来,愚兄背你!”
“使不得!背上负重,更难脱身。”
是啊,背负“千金”,怎能逃脱呢?谢丹青心急如焚,活象热锅上的蚂蚁,就地乱转圈……当他转到井台前,眼晴一亮,急中生智,说道:“有了!珠妹,那是一口古井,井水早已干枯,你且藏身于内,待愚兄将你父搪塞过去,再拉你出井。”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火光渐渐靠近,郑瑞珠只得如此了。谢丹青解下丝绦腰带,一头握在手中,一头交给珠妹,临下井时,依依不舍:“莫将小妹久留井下。”
“你父走后,我便击掌为号,拉你出井。”
郑瑞珠藏入井中,谢丹青系好腰带,掸衣拂袖,正欲离去,家丁们明火执杖,领着郑员外来到跟前。
“站住!”郑员外气喘吁吁地喝道。
“作甚?”
“你这非礼妄为的小人,装得挺像!”
“为何出言不逊?”谢丹青毫不示弱,“小生膜拜圣贤,熟知礼义。”
“拐女私奔,算是哪家之礼?哪家之义?”
“谁个拐女私奔?”
“就是你!”郑员外手指谢丹青的鼻梁,“我来问你,深夜到此,为了何事?”
“漫步郊外赏月,寻觅诗情画意。”
“别跩文啦,快将我女儿交出来!”
“小生独自在此,未曾见到珠妹。”
“启禀员外,小人亲眼看见他与小姐逃出后花园。”一家丁呈上一把折扇,“喏,这就是他丢失的。”
谢丹青伸手一摸,袖中的折扇果然丢了,不由心中暗惊:哎呀!这下可坏了……
郑员外接过折扇:“人证、物证俱在,快说你将瑞珠藏在何处?”
“小生不知....”
“来人,给我搜!”
几个家丁,搜查一番,未见小姐的人影,郑员外怒火中烧:“与我拿下,送官治罪!”不容分说,众家丁推推揉揉,拉走谢丹青。
洪城县令胡生安,坐于衙前,摇头晃脑,喜气洋洋。前夫人王氏去世,三天前娶了个填房,虽出身于小商人家,倒也有几分姿色,二度领略新婚的乐趣,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胡生安平生有三个爱好,那就是狗肉、老酒、乌纱帽。说起酒肉,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份,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土、少火,狗生土,酒化火,因此,自小就与狗肉、老酒结下不解之缘;论起才学,他三年啃完了一本《百家姓》,一场痢疾,拉个净光。幸亏前夫人的表兄的表兄——表表兄,在朝为官,化了一千两纹银,买来个七品官。只是坐衙审案,耽误许多喝酒时间,再加上洞房内新太太订了'约法三章’,喝酒也在违禁之内。三天来,馋得他口水直滴,适才命二公差上街买肉打酒,坐等过足酒瘾。
不一会,二公差走进堂来,在前的叫刘正,生得五官端正,气宇轩昂。随后的叫李才,长得竖高横粗,眉眼间藏着自信。
“禀老爷!狗肉、老酒办到。”刘正和李才手捧酒肉,“小的给你送到后堂……”
“不不不!后堂吃不安稳,还是公堂上清静。”
二人遵命,把酒肉放在案上,李才说道:“那我给老爷去取双龙银壶。”银壶就是前夫人留下的,虽不是无价之宝,也算是件稀罕之物,酒入壶中,香气扑鼻,老爷每次饮酒都离不开它。
“不用啦!那玩意被人家借走了,今儿就凑合喝吧!”胡生安斟下三盅酒,“来来来,你我来同饮!”
刘正、李才同声说道:“小人不敢!”
“咳!别那么见外,我们自幼同窗多年,从前我没戴乌纱帽时,你刘兄买狗肉尽我吃,你李兄买老酒尽我喝,好朋好友,不分彼此。”胡生安摘下乌纱帽,放到一边,“如今我虽当上县令,你俩衙前听差,咱们仍是老兄老弟,亲如手足。”
县太爷未忘旧情,二公差只得从命,真是酒逢知己。左一盅,右一盅,一盅一盅又一盅,胡生安已有三分醉意,他伸出拳头:“来!划几拳!”
刘正一旁提醒:“老爷,一会还要审案哩!”
“没事!审案有啥大不了的。一哄二吓三用刑,犯人招供送牢门,三个指头捏铜钱十拿九稳!”
说着,喝着,只听“冬冬冬”三声鼓响,有人告状了。
胡生安一甩袖子:“唉!喝酒正在兴头上,没空,叫他明天来!”
刘正劝道:“老爷,喝酒事小,审案事大,还是审了吧!”
“好!看在刘兄的面子上。”胡生安离位,理袖整冠,伸手一摸,头上无帽,李才连忙为他戴上乌纱,刘正收拾案上的酒肉,他阻止道:“哎!不用收拾,老爷我边喝边审。”
“升堂!”一声吆喝,堂威森严。
击鼓人郑员外,状告谢丹青拐女私奔;谢丹青矢口否认,反告他嫌贫爱富。堂上,双方争执不休。
“啪!”胡生安举起酒壶当堂木,“别吵啦!老爷我连酒都喝不安稳。”霎时,鸦雀无声,胡生安抬眼看看谢丹青,文质彬彬,是个读书人,举目瞧瞧郑员外,肥脸胖腮,是名肉头财主。他喝了一口酒,手指郑员外说道:“你这老头!老爷瞧你这副长相,就知不是个正人君子!”
“老爷!你不能以貌取人。”
“怎么不能以帽取人!?老爷娶太太,全凭这顶帽子,没有这顶帽子,说不定我要打一辈子光棍!”
郑员外连忙申辩道:“不才说的是相貌之'貌’并非衣帽之'帽'啊!”
“管你这'帽'那'貌'的,我看,你将女儿许配给他,不就完事啦!”
“聘礼已退,婚约已毁,谢丹青拐女私奔,桑间濮上,败坏民风,有失你父母官的体面啊!”
是呀!出了伤风败俗的事,当官的脸上往哪儿搁!?胡生安心里想,口中问:“捉贼拿脏,私奔逮双,你女儿呢?”“有人看见他俩双双逃走的,不才追到郊外,他将小女藏起。喏喏喏,这是他失落在我家花园门前的折扇。”
郑员外呈上折扇,胡生安接过,打开一看,哟,好标致的美女。
“何人所画?”
“小生画涂。”
“哪朝美女?”
“未过门的妻子——郑瑞珠。”
“正是小女,画内外一模一样。”郑员外插上一句。
“生意不成人意在。我说谢丹青,证据在此,快快说出,你将郑瑞珠藏于何处?”胡生安咬了一口狗肉,边嚼边说:“只要交出郑瑞珠,少时她到堂前,老爷成全你俩。若是不讲,我就把你关入西牢,四两囚饭,一棵大葱,一日不讲饿三餐,一世不说关终身!”
谢丹青听了,暗自斟酌,四两囚饭我能忍受,那珠妹岂不要饿死在井下。
“既然老爷有成全之意,小生愿讲。”
“藏在哪里?”
“城东古井之中。”
胡生安立即下签,命刘正、李才速往城东,将郑瑞珠拉出古井。
二公差走后,胡生安自斟自饮,连喝三盅,酒不醉人人自醉,满脸得意之色:瞧,一哄、二吓,还没用刑,他不就说了嘛!
郑员外沉不住气了:“老爷,千万不能把小女断给他。”
“女大不可留,留下结冤仇,断给谢丹青,遮了你家丑。”
郑员外欲想争辩,胡生安接着说道:“别说啦!一旁听审!”
不一会,刘正、李才回到堂前:“回禀老爷!古井中不见郑瑞珠,只有男尸一具。”
啊——!原告、被告、审案人同时大惊失色。郑员外惊的是:女儿不在井下,她被藏在哪里去了?谢丹青惊的是:明明将珠妹系入井中,怎么变为男尸呢?胡生安惊的是:活的变死的,人命关天,非同小可!
“男尸现在衙外耳房停放,这是死者身上的一封家书,请老爷过目。”
“家书何用!?老爷需要凶手、口供。”胡生安看也不看,随手仍于地上,转脸盯住谢丹青,“好个狡猾的读书人,原来是杀人凶犯!”
“哎呀!县太爷,小生未曾杀过人!”
“呸!一斤白酒九两水,不用刑具,谅你难说真话。给我打!”
“辟哩啪啦”四十大板,只打得谢丹青皮开肉绽,疼痛难忍,伏倒在堂前。
“招不招?!”
“无供可招。”
胡生安来火了,大喝一声:“重刑侍候!”只见两边衙役,亮出刑具,使人毛骨悚然。夹棍上身,谢丹青额头豆大汗珠直往下滴,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凉水激醒后,刑具仍在,再不招认,必死无疑。生死关头,要快作出抉择,如果招认尚有绝处逢生的一线希望,那就是珠妹活在世上,会来衙前喊冤。谢丹青想到此:“唉,小生愿招。”
“讲!男尸是谁杀死?”
“是我……杀死。”
“为何杀他?”
“这个……”谢丹青难以回答。
“那个?!”
追问逼供,不说不行。谢丹青只得胡诌一通:“我与珠妹逃至古井台前,偏遇上那男子挡住去路,是我将他推入井中,搬起石头……”
“这可曾对水?”
谢丹青叹息摇头。
“那郑瑞珠呢?”
“惊慌中不知她哪里去了,小生正要寻找,家丁拉我来到县衙。”
“这还差不多。画押!”胡生安错把肉骨头当作毛笔递了过来,刘正眼尖,连忙换回。事已如此,谢丹青咬牙画了个十字。胡生安看罢供纸,踌躇满志:本案喝酒断,越断越清。
“来人!把罪犯打入死囚。”
谢丹青听了“死囚”二字,三魂出窍,七魄蹓边:定成死罪,公文一行,立即问斩啊!
“珠妹未来,我不能死…...那口供无中生有,请老爷明鉴!”
“白纸黑字,岂容抵赖。押下去!”
一纸入公门,九牛拔不出,谢丹青披枷戴锁,大喊冤枉。“拐女私奔”成了“杀人凶手”,原告郑员外也给搞懵了,他上前施了一礼:
“老爷,我的女儿呢?”
“在这儿。”胡生安递过折扇:“还给你!”
“想必她跑迷了路,你且回去等着吧!案已审明,退堂!”胡生安捧起剩余的酒肉,拂袖而去。
花开两朵,先摘一枝,按下胡生安退堂不表,且说二公差呆立堂前。
刘正拣起地上的那封家书,浓眉紧锁,双目凝神,他想:“这案子就这样了结了吗?”他象是问自己,又象问别人。
“刘兄,少操这份闲心吧!我再笨也看得出这桩案子断得糊涂。只是那女子不知去向,男尸没有姓名,老爷已经落案,你何必……”李才个子大,胆子小,怕惹事生非。刘正打开信封,抽出信瓤,见到一张信纸和一张当票。信的内容是妻子催促出门的丈夫回家为女儿完婚,当票上字迹写得潦草,一颗红彤彤的“泰来当”大章印的十分清晰。
“临死身上揣着当票,可见是个穷鬼!”李才说。
刘正手掂信纸和当票,思索着这两者之间的什么联系。
李才自作聪明:“这还用费脑子啊!信上不是写着嘛,闺女完婚,没钞陪嫁,八成当买妆奁。”
刘正半信半疑……
“是呀!找到那投书之人…”
李才见他拣了棒槌当了针(真),忙拨转话头:“抬扛的话,哪说哪了。人都死了,找到投书人何用?”
“顺藤摸瓜,追查真凶。”
“瞎!算了吧。”李才劝道,“你从前在州里当差,不就是为了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才丢掉差使回家卖狗肉,如今好不容易混个铁饭碗,没几天,你又犯老毛病啦!”
“唉!”刘正一声长叹。
“身外事,管不了,吃顿安稳饭吧!”
李才拉着刘正走出衙门,只听街上吵吵嚷嚷,近前一看,只见一老妪抓着郑员外衣领:“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不用问,老妪是谢丹青的母亲。
“老爷说你儿子犯下杀人的罪。”
“这都是你的诬告,快还我的儿子!”
谢母扭住郑员外死死不放,刘正上前解围:“老妈妈,不要哭闹,有话好讲!”
谢母见是两位县衙的人,双膝脆下:“我儿是个文弱书生,不会行凶杀人,求老爷开恩!”
刘正连忙扶起谢母:“老爷已经退堂了。”
“那就请二位给我作主了!”
李才说:“我们作不了主啊!”
“你们不是衙门的人吗?怎么作不了主哩?”
“我们……我们头上少顶帽子。”
谢母抬头看了一眼:“头上不是明明戴着帽子吗!”
“这帽子不顶事,只能听使唤,不能断案子。”李才解释道:“我说的是少顶带翅的乌纱帽!”
“天啊!有纱帽的不作主,没纱帽的作不了主。我儿定成死罪,老婆子活着还有啥意思!丹青,我儿!为娘先走一步啦!”说着,谢母狠命朝砖墙上撞去,刘正一把拽住:“死不得,死不得!”
谢母嚎啕大哭:“丹青儿,你冤枉啊”
郑员外声泪俱下:“瑞珠儿,你在哪里?”
一声声,一句句,似针尖扎入刘正的胸膛。谁给百姓作主?!堂堂七尺汉子,怎能袖手旁观,他猛地跨前一步,对郑员外说:“借你折扇一用!”
“能帮我找到女儿,借什么都可。”郑员外交出折扇。“二位老人家别伤心啦!先请回家等候,待我禀明老爷,重审此案。”
二老人自各道谢,蹒跚而回。李才说:“刘兄!你难道不知胡老爷的底?他贪恋酒肉,整天昏昏乎乎,能审出子丑寅卯吗?”
“他审不了,我来审!”
“可惜啊,你没有纱帽。”
“没有纱帽,我来借!”
“什么什么?”李才眼里射出一串惊疑的目光。
“借一纱一帽!”
“哎呀!我说你呀,怎么大白天说梦话!”李才推开巴掌:这纱帽向谁借?”
“自然找当官的去借。”
“哎!有道是纱帽就是官,官就是纱帽。你没见那些当官的,未曾动步,先扶扶纱帽;坐到位上,再摸摸纱帽,睡在梦里,紧紧抱住纱帽。吃喝玩乐,升官发财,全靠纱帽。纱帽比当官的命还重,怎能轻易借给你?”
“这么说来,难道你我昧着良心,白吃皇粮,忍看百姓妻丧夫,母失子,父女分离,好人蒙冤不成!?”
“这.....”李才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被问得张口结舌,“我是说纱帽无处可借啊!”
“有!找胡老爷借。”
“咦!花钱买来的纱帽,他能借你?”
“事在人为。”刘正附在李才耳边嘀咕一阵:你如此,我这般,你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胡老爷他必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李才听后,喜形于色,刚想咧嘴笑,又生一丝愁:“刘兄,万一漏风,这冒名顶替的罪过,你担得了吗?”
“民倒悬,顾不了那么许多。他能借,我就敢担!”
“好!冲着你这副侠义肝胆,我陪你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话说胡生安捧着酒肉,回到后堂,迎面碰上太太赵金花,慌得他直往袖筒里藏,太太早已看在眼内,瞒不过去,只得拿了出来。
“是这么一回事:今儿衙前遇上疑案,是我一哄二吓三用刑,凶手乖乖地招了供,一桩人命案,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高兴,我就买来一些酒肉,想与太太共饮几盅。”
出乎意料,赵金花和颜悦色地说道:“断明疑案,理应庆贺,这回破例,你就放量喝吧!”
胡生安受宠若惊,将酒肉放在桌上,提壶欲饮,赵金花伸手拦住,说:“慢着!妾身尚有一事相求哩!”
“太太,谁跟谁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何谈'相求'二字,说吧!”
“我爹爹年过百半,常年在外经商,你我婚期他也没赶回来,我想求你给他在县衙里找个差使。”
“女婿作官,丈人当差,这……怎么能答应呢?”胡生安面露难色,赵金花看出他的为难之处:“礼归礼,法归法,后堂他是老丈人,前堂你是县太爷。”
“当差的名额已满,不好办哪!”
“革掉一个,不就有空缺啦。”
“没犯法,没出错,革谁是好?”
“哟!看你左推右挡,存心不想替老丈人出力!”赵金花虎下脸,一瞪眼,夺过酒壶,“这酒你别喝啦!晚上也别进房啦!”
“哎,哎,太太别来火,好商量嘛!”
“到底答应不答应?”
胡生安点头应允,赵金花交还酒壶:“这才是好女婿哩!待我亲自为你备几样酒菜,让你喝个痛快。”说罢,进了厨房。
胡生安独坐案前,正愁没人陪饮,刘正和李才带着酒肉来到后堂。嗬!来得正是时候,三人坐定,酒美肉香,频频举盅,席间啦呱,刘正故意引出话头:“老爷!不能喝啦。你在公堂之上已有几分醉意了。”
“胡说。公堂上老爷审案,清清楚楚,怎么说我醉了?”
“这桩案子,你审得不清不楚。”
“谢丹青亲口招供,亲笔画押,谁愿把粪桶朝自己头上套?”
“案情未查,线索不明,重刑之下,难免有假。”刘正问道:“男尸若是谢丹青所害,他怎能轻易讲出郑瑞珠藏在古井之中呢?”
胡生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道道:“那你说凶手是谁?”
“要知凶手是谁,找到郑瑞珠便可明白。”
“县境这么大,到哪去找?”
“找不到郑瑞珠,此案难以了结。”
“依你之见?”
“重新审断。”
“哪有那么多闲工夫!”胡生安赌气地说道,“要审你去审!”
“老爷取笑了,我是你衙前一名小小公差,无职无权,怎能审案?”
李才帮腔:“哎!那好办。老爷,你不如将纱帽借给他戴几天。”
“借纱帽!?”
“对,借给刘兄审案。审不出头绪,罚他每天孝敬你一斤狗肉,两壶老酒,外加三只狗肚子!”
这倒是个外块!胡生安馋涎欲滴:“狗肚子?天天吃狗肉,还没尝过这玩意哩!”
“那可是好东西!狗肚就酒,过量不醉。”
“噢!咋能过量不醉呢?”
“咳!酒都灌到狗肚里去啦!”
“嘿!我倒想试试。”
“行。纱帽借给刘兄吧!”
胡生安转而一想,纱帽头上戴,金银滚滚来,酒肉算个啥!连连摇摇头:“哪有这便宜的好事!不借不借.....”
这一着没奏效,刘正又使新招:“老爷,你我是同窗好友,自己兄弟,我借纱帽是为你着想。”
“咋为我着想?”
“当朝法典写明:误判牛羊,停俸三月;错断人命,革职入监。老爷,谢丹青打入死囚,证据不足,就这样糊里糊涂呈报上方,上方追究下来,怕你吃罪不起!”
李才趁热打铁:“是啊,错断人命案失去民心,难免有人越衙上告,到那时,包不住,挡不了……,老爷,去了纱帽不算,你的脑袋还要搬家!”
不寒而栗,胡生安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脖子:“这么一说,此案定要重审、重判?”
刘正、李才点头作答。
“咋审?咋断?这是瞎子抓刺猬——无从下手!”
“刘兄借帽断案,正是为你排难解忧!”
胡生安脱下纱帽看了看,迟迟疑疑,欲借又止:“这皇上的命官,纱帽怎能随便借呢!?”
“瞎!老爷真是死心眼!天高皇帝远,瞒上不瞒下,你知、我知、他知,哪能让皇帝老子知道!”李才颇有口才,大加发挥,“夹袄掉在肉锅里,内外都有油水呀。这样的好事,你打着灯笼哪里找呢!”
胡生安听到“内外都有油水”,挺感兴趣地说:“你说得仔细点!”
“刘兄审不清此案,往后你天天白吃老酒狗肉和狗肚。”
“审清了呢?”
“更是你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七品县令是你胡老爷在册,此案呈报上方,皇帝见了定然龙心大悦,夸你是位巧断疑案的奇才,你那位在朝为官的表表兄,再使一把劲,还不封你个五品州官!”
胡生安乍一听乐不可支,略一琢磨,不禁犹豫:“当了州官,管辖的地盘大了,疑案就更多了……”
“那好办,你何不与刘兄交换帽子,当上几天公差,跟他学学。”
“我这脑袋瓜子不管用……”
“学不会也没啥,日后你就将刘兄带到州府,遇上疑案,再借纱帽给他。”
“嗯!好主意。借一次,升一次,借一次,升一次;过金桥,登玉阶,得高封,受厚禄,级级向上,步步高升,不用多久,就是一品当朝。”胡生安动心了,“好,借戴几天?”
十天嫌长,一天过短,他们言明只借三天。
胡生安伸手递过纱帽,赵金花由厨房走出,放下菜盘,双手掐腰:“什么?你把纱帽借了,还凭啥当官?我还做什么太太?”
胡生安拉过太太,悄声说道:“那件疑案他要重审。借给他戴三天,审不清案子,孝敬我酒肉,审得案子,报奏皇上,我就能升为……一品当朝,你就是诰命夫人啦!”
“真的?”赵金花不敢相信,“他能审吗?”
“你别门缝里瞧人!刘正早年是我的同窗,自幼聪明,才智过人,常替我作文对诗。反正内外有油水,试试何妨!”
“那我还得加上一条!”赵金花柳眉一皱,转身对刘正说道:“审不清案子,革去差役。”
“对对对!再赚它个差役,好给……”赵金花用胳膊肘抵了一下胡生安,咽下“老丈人”三个字。
“可敢应允?”太太问道。
这一条加得厉害。好像朝刘正头上打了一闷棍,愣在那里不吭声。李才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刘兄,脚脖上拴绳拉倒吧!可不能为了别人,砸了自己的饭碗。”
人生三不让:父母、妻子、饭碗。刘正上有八十三的父母,下有手中搀的孩子,丢了饭碗,日子怎么过?他上牙咬下唇,方脸盘变得通红,耳边犹闻一家老小的埋怨声……听着,听着,这埋怨声忽然变成谢丹青的喊冤声,一忽儿又变成真凶的狞笑声……好人蒙冤问斩,坏人逍遥法外,留下祸根,后患无穷。自家的艰难与百姓的疾苦,孰轻孰重?想到这,他双手抱拳:
“审不清案子,甘愿革掉差使。”
“刘兄,你……”
李才着了慌,刘正坦荡荡:“哪有活人嘴里长荒草,革了差使回家卖狗肉。”
胡生安说:“别忘了给我送狗肚子来!”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谁人作保?”
李才挺身而出:“小人为中。”
后堂三击掌,县官与公差互换帽子和官衣。
“哐哐哐”,县官出城,鸣锣开道。刘正头戴纱帽,身穿官袍,迈着方步,一路走来,身后跟着一顶官轿,抬轿的都是穷弟兄,他不忍心坐。县官胡生安一身公差打扮,手提铜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李才拿着两幅画像:一是折扇中郑瑞珠的,另一幅是停放在耳房男尸的。刘正复审谢丹青时,请他画就,工笔精画,栩栩如生,如同活人一般。
马驹过隙,时光荏苒,走东乡,过城南,穿西村,到城北,三天过去两天半,还未遇到识画人。李才心急放在脸上,满面的愁容,恨不能拽住太阳,不让它落山。刘正心急在腹中,神色自若,把希望寄托在前面几座村庄。胡生安心急搁在嘴上,无法忍耐沿途的疲劳:“嗐!腿疼腰酸嗓子哑,我可受不了啦!刘兄,还是回城吧!”
“识画人未遇到,郑瑞珠未找着,真凶手未拿到,怎能回去?”
“其实这件案子照我断的那样,也说得过去,将将就就,马马虎虎,上方未必如此认真,你也别逞能啦!那酒肉,我不要你孝敬;你的差使,我跟太太求个情,还给你;那五品州官,我也不想当了!”
“君子协定,遵约而行。”刘正毫无反悔之意。
“三天过了两天半,你还不死心?”
“大海里难捞绣花针。这识画人、郑瑞珠、真正凶手在哪里呢?”
“大海捞针,疏而不漏。”刘正整整衣冠说:“上报圣恩,下为黎民,纱帽虽是借来的,也要当好三天官。”
他俩争论不休,李才生怕耽误时间,上前禀到:“老爷,前面又到一座村庄。”
“打道进村!”
胡生安索性背转身:“我不去了!”
“为何不去?”
“新太太的娘家就在这里,进村若是遇到丈母娘,瞧我这身打扮,成何体统!”
“噢!你怕丢脸。”李才说,“那后堂击掌,还算不算数?官无戏言,三天之内,你是公差,他是老爷,我是中人。”
“胡公差!”
刘正绷着脸喊,胡生安佯装耳背,李才捅了他一肘:“老爷在叫你哩!”
“唉!我怎么糊里糊涂借纱帽呢!”胡生安一拍屁股,转过身来,“在。”
“休再罗唠,鸣锣吆喝!”
哐!哐!哐!
“哎!百姓们快来看画啦!认得画中人,赏银五两,知其底细者赏金一锭。”胡生安一边敲锣,一边吆喝,朝村里走去,谁知,刚到村头,老槐树下蹿出一条黑犬,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哎哟,哎哟!”胡生安疼得直叫唤,举起铜锣欲砸,李才连忙揽住:打狗看主面,免得惹麻烦。
“这狗怎么单单咬我呢?”胡生安捂住伤口,蹲在一旁。
“只怪你平时狗肉吃得太多了。”
“哼!老爷明天下令,把全县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黑狗、白狗、黄狗、花狗全宰了,我叫你咬。”
“使不得,狗都宰尽杀绝,今后你可吃不上狗肉啦!”
“唔……暂且饶它不死。”胡生安想了一下,扔了铜锣,站起身,“我回城了。”
“不跟刘兄学断案啦?”
“不学了。”
胡生安执意要走,一瘸一跛地钻进轿内。
刘正对轿夫喊道:“抬他回城!”
轿子走后,李才拣起铜锣,敲了几下,吆喝一阵,这时,一位老妈妈若有所盼地走来。
“这位公差,为何敲锣?”
“县太爷下乡,寻找认画人。”
“县太爷!”老妈妈问道,“哪个县太爷?”
“本县的县太爷。”
“哟!原来贤婿到此……”老妈妈欲上前相见。
李才伸手挡住:“慢来慢来!县太爷公事在身,认过画,再相见不迟。”
咳!找个当官的女婿,见面真麻烦。老妈妈心里这么想,口中却说:“好吧!认过画再见女婿。”
李才打开折扇,老妈妈看后赞道:“好标致的闺女!”
“你可认得?”
“不认得。”
李才展开另一张画像。老妈妈看后惊喜:“这幅画像我认得。”
“真的认得?”
“那还有假。”
李才速传佳音:“禀老爷,遇到识画人啦!”
“哦!待我当面问过。”老妈妈闻声迎来,见了面,急忙退后:“咦,他不是贤婿……”
“休管是不是,快上前回话。”
“你是何人?”刘正问。
“民妇陈氏。”老妈妈答。
“家住哪里?”
“脚下老槐庄。”
“你与画中人相识啊?”
“不仅相识,还同门进出,同桌吃饭,熟悉得很哩。”
“他与你沾亲带故?”
“是民妇的当家人——赵实。”
刘正心中暗喜,不但找到识画人,而且证实男尸便是胡生安的老丈人。
“你丈夫作何营生?”
“是个买卖人,一年前外出经商。”
“同行几人?”
“小买卖,独来独往。”
“你的言语是真的么?”
“当然句句是真的。一个月前我给他捎去一信,要他早日回来为女儿完婚,左等,右盼,直到今天还未到家。”
刘正掏出那封家书:“那么,这封信就是你捎去的?”
陈氏端详一会:“正是民妇所投。怎么落在你的手中?敢情他已回来了么?”
李才顺口答道:“回来了”
“现在何处?”
“现在……”
刘正怕他说漏嘴,抢过话茬:“现在县衙。”
“哎呀!信上没写明,他怎知县太爷就是他的女婿呢?”陈氏感到诧异。
刘正抽出信中的当票,问道:“这张当票也是你捎去的么?”
“当票?”陈氏摇头回话:“民妇未曾捎过。”
“那是他自己的喽?”
“错了,错了!”
“没错。当票原来就在信中。”
“我夫是个老实人,一不赌,二不嫖,不愁吃,不愁穿,常年在外做买卖,身上短不了银两,要当什么当啊!”陈氏坚信无疑,“这张当票定是别人的。”
一句话提醒查案人,刘正手掂当票,暗自推敲……
“这个老东西,急着登高门,把自己的家也忘了,待我去到县衙,找他算帐去!”陈氏匆匆离去,直奔县衙。
“刘兄,看来这张当票大有文章,险乎被我丢了.....”
刘正无心追究李才的责任,果断下令:“速去当铺,查明情况。”李才奉命而去。
半腰发杈,节外生枝。李才来到泰来当铺,找到张朝奉,摸出当票,问:“典的何物?”张朝奉接过当票,翻开帐簿,凑到老花镜下,瞅了一会儿,答:“双龙银壶。”李才微微一怔,这银壶是胡老爷家的,全城独一无二。
“何人所当?”
张朝奉人老眼昏花,记忆力衰退,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说:“噢,是那吴老松。”
李才一想那天公堂饮酒,老爷说是银壶被人家借走了,想必借他壶的人就是他!李才告别张朝奉,去找吴老松。
刘正带着吴老松而行,满腹心思,他想:投书人虽然找到,但是郑瑞珠的下落不明……借帽期限已满,真是一筹莫展。这时正好李才大步走来,将当铺查实的情况禀报一番,说完,指着身后的干瘪老头:“就是他当的双龙银壶!”
老头一只眼,是个半残废,孤苦伶仃,依靠卖瓜子为生,成天价转街叫卖,城里人都认识他。刘正朝吴老松打量几眼,问道:“你的银壶是从哪来的?”
“小人捡来的。”
“胡扯!”李才大声斥责,认定他是借来的。
吴老松经不起吓唬,吞吞吐吐:“那……那是我……偷的。”
刘正看看老头那副模样,怪可怜,哪能够作梁上君子呢!于是,对李才呶嘴,把老头引进一条就近的僻巷,平声和气地晓以厉害:“老人家,银壶本是县太爷家的,还牵连一条人命哩!”
吴老松听后,身子骨象散了架,瘫坐地上,刘正上前扶起老人,只见他颤颤惊惊地从腰里掏出十两纹银,道出来龙去脉:三天前,他到赌场卖瓜子,县太爷的小舅子——王九,正在坐庄,连砸了几“锅”,银子输净,托他代当那把双龙银壶;第二天,王九找上门,给他十两银子,叫他什么也别说,有人问起银壶,就说捡来的,当票丢了……
“当票丢没丢?”刘正问道。
“哪能呢!是我亲手交给王九的。”
李才手捶脑袋,不无自责地说:“瞎!险些又被我误了……”
刘正走出僻巷,迎面碰上一衙役。
“让我好找啊!”那衙役说,“三天已过,借帽期满,太太逼着老爷要纱帽,老爷命我来找你。”
“请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刘正甚得人缘,那衙役点头离去。
“刘兄,趁纱帽未还,先把王九逮来!”
按理说,案子已显眉目,抓来王九,一审二问,兴许能弄清郑瑞珠的下落,然而,王九是胡生安前妻的胞弟,前妻虽然已死,但他们郎舅之间仍有来往,关系密切,岂能轻举妄动呢!
刘正一时拿不定主意,默默地向前走着。李才赶上一步,没留神,对面过来一女子,几乎撞个满怀,他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妹妹春英。
“你这人!....”春英怒目圆睁,“啊!哥哥,是你,怎么几天没回家啊!”
“我陪县太爷有事呢!”
春英朝县太爷瞄一眼:“哟,这不是刘大哥吗!什么时候当上官啦!”
“借来的乌纱帽,当了三天受罪的官。”
春英笑嘻嘻地说道:“瞧你满面愁容,想必遇上什么疑难事,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一把力。”
“黄毛丫头,能帮什么!”李才觉得不是说笑的时候。
“好好好,帮不了什么,我去办我的事。”
春英欲去,刘正问道:“这么晚了,还办什么事?”
“给九爷抓药。”
“哪个九爷?”
“县太爷的小舅子——王九呗。”春英说,“前两天他买我到他家当丫头,吃人家饭,受人家管,我走啦!”
李才听说妹妹到王九家当丫头,一肚子气想发作,刘正示意阻止:“春英妹妹,别慌走!王九病啦?”
“没病,头破啦。”
“怎么破的?”
“撞破的,嘻嘻……”春英未失少女的天真,“其实是新奶奶的头撞破了,九爷不让我说,你俩知道了,可不许张扬啊!
“新奶奶?王九啥时娶亲的?”
“还没成亲哩!九爷逼她拜天地,那女子死活不依,一头撞在柱石上……”
“那女子长得什么模样?”
“挺俊。”
李才打开折扇:“与此画中人相比呢?”
春英走近看来:“咦晞!这画中人与新奶奶简直是一模一样!”
“果真如此?”
“一点不差。”
“好妹妹,你帮了大忙啦!”二人打躬作揖,李才一肚子气霎时消尽。可是春英却莫名其妙了。
“快去抓药,速回王家,好生照看新奶奶!”刘正作了交待。
春英走后,李才大喜:“这可好啦!郑瑞珠藏在王九家……”
话未说完,一衙役快步走来:“快去吧!太太发火啦!再不还纱帽,中人的差使也保不住!
刘正思考对策……
“管它哩?革掉差使,你卖狗肉我卖酒,咱俩摽上了,走,抓王九去!”
“慢!”刘正沉着坚定地说:“还纱帽去!”
“我说刘兄,你怕啦!当初劝你安份守己,你偏借帽审案;如今眼看水落石出,你却还掉纱帽……难道你昧着良心,白吃皇粮,忍看百姓妻丧夫,母失子,父女分离,好人受冤不成?”李才一拍屁股,慷慨激昂,“你去还帽,我抓王九!”
刘正含笑问道:“借帽期限已满,抓来王九哪容我来审问?
李才一时语塞,后又夺词反问:“还掉纱帽,这案子不是又由胡老爷作主了吗?”
“由不得他!”刘正胸有成竹,“你我把案情禀明,自有太太出来撑腰。”
一语点破,茅塞顿开,李才恍然大悟:“你是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喽!”
刘正微微点点头,翘起拇指。
“跟着瓦匠过三天,会盖房来会搬砖,向你学的!”李才扬手,“走,还纱帽去!”
衙役带路,二人大摇大摆走进县衙。
三天纱帽没白借,胡生安喜得是今后有人孝敬酒肉,赵金花乐得是从此爹爹能在衙前当差,夫妇二人笑咪咪地坐等还帽人,已两次命人催促,不见刘正到来,陈氏却占先一步。
胡生安起身见过岳母,赵金花拉着陈氏的手,说:“妈,女儿正想着你哩,我做成一件事,说出来,你准高兴。”
“什么事?”
“老爷已为爹爹在衙前找到一个差使,往后爹爹再也不用常年在外作买卖啦!”
陈氏高兴得合不拢嘴:“这真是找个当官的女婿,什么事都好办,怪不得老头子到了县城不回家。”
“爹爹回来了么?”赵金花问陈氏。
“回来了。听说已经来到县衙,怎么,你没见着?等他来了,你就叫我。”陈氏进入房中,刘正和李才双双而至。
“见过老爷、太太!”
“罢了。”胡生安问道:“郑瑞珠可曾见到?”
“尚未见到。”
“真犯可曾拿到?”
“尚未拿到。”
“一未见到郑瑞珠,二未拿到真犯,三天已过,还有什么可说的,纱帽还来吧!”
李才插言禀告:“老爷,男尸的家属已经找到,请你宽容,再续借一天,案情便可……”
赵金花不容说完,打断话头:“中人该作两头保,借帽击掌时,酱豆炒咸菜有盐(言)在先,限期三天,决不拖延。”
“太太,续借半天可行?”
赵金花眼一瞪:“哼!别说半天,半个时辰也不行!”
“对!半个时辰也不行。”胡生安最怕太太瞪眼,火速跟着学舌,“还来纱帽,革去差使。”
“君子言而有信。”刘正说着脱下纱帽,赵金花伸手欲接。
“太太!请你看完这个,再接不迟。”李才展开画像。
赵金花见了画像,心情激动,不禁脱口喊了一声:“爹爹!”
陈氏听到女儿喊爹爹,连忙走出房来:“儿呀!你爹在哪里?”
赵金花手指画像:“就在这里。”
“哎呀,我问的是人在哪里?”
刘正答道:“他么……三日前已到县衙。”
赵金花疑惑不解:“我怎么没见到?”
胡生安说:“还不快请老太爷进来!”
“请不来了。”
“怎么请不来了?”
“已被石块砸死,躺在衙前耳房。”
胡生安傻了眼,盯住刘正:“听你之言,这画像是那井中的男尸?”
“正是。”
胡生安火冒三丈:“啊!弄来弄去,死的是我老丈人!”
李才一旁火上加油:“老爷,这回你没糊涂,榫口对上啦!”
后堂里,霎时哭声一片:“爹爹!你死得好苦啊!”
“我的夫啊!你死得好惨啊!”
“我那未见面的老丈人啊!你死得好快啊!”胡生安礼节性地陪哭,光有声音,没有眼泪。
悲痛之佘,哭泣转成哀求:“贤婿,替你岳父伸冤哪!”
“老爷,为我爹爹报仇呀!”
“请放宽心!”胡生安咬牙切齿地说:“凶手谢丹青问斩之时,我命刽子手多砍他几刀也就是了。”
“禀老爷,谢丹青屈打成招,一刀也不该砍!”
“该砍的是谁?”
刘正逐把“陈氏识画”、“当铺查案”、“老松交底”“路遇春英”从实陈述一遍,说完,呈上那张当票。
一盆凉水,临头浇下,胡生安怒火顿息,双龙银壶是他借给王九的,至今未还。但是他不敢相信王九就是杀人凶手,“什么!此案与他有关?”
“岂止有关,王九的当票落在死者手中,井下的女子锁在王九家中,如何审?如何断?老爷你看着办吧!”
赵金花听了刘正的这番话,暗自琢磨,案情查得一清二楚,王九杀人无疑,丈夫贪恋酒肉,醉得糊涂,醒来更糊涂,怎能审清此案呢!再说王九与他本是至亲,虽然自我进门,他们往来不多,但是多年的旧情未断,有道是“有亲三分向,猪爪朝内弯”,他能为我爹爹报仇吗?
刘正见到了火候,捧上纱帽,交给胡生安:“限期已到,原物奉还,小人告辞。”说着,拉李才欲走。
“二位公差留步!”赵金花转脸对胡生安说,“我说老爷,刘公差果然精明,办案仔细,这纱帽还是再借给他吧!”
“这……”死的是老丈人,凶手是小舅子,胡生安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借吧,结发夫妻,情义深厚,王氏临终时再三嘱托,内弟是王家独苗,务望事事照料,撑起门户。眼下犯了人命案,依法而断,必定杀头,王家就此断了香烟后代。不借,老丈人的尸体停放在耳房,岳母,太太捶胸顿足,不杀王九难以罢休。胡生安不由怨恨刘正:都怪你这家伙多事,不然,谢丹青作个替死鬼,两面都说得过去,何等的妙!
“你咋不回话?”
胡生安心中的天平失去准星,摇摆不定,一个“借”字滚到舌尖,又吞了下去,那位在朝为官的表兄,毕竟是王家的滴溜搭拉一门亲,他只需轻轻吹口气,这顶纱帽就戴不成……
赵金花报仇心切,一瞪眼,拉出个拔腿的架势:“你借不借,我跟你就从此分手!”
“那….那就借吧!”胡生安骨酥身软,火烧眉毛,先顾眼前,将纱帽送到刘正面前。
“我不借了!”刘正故意拿架子。
太太从老爷手中拿过纱帽,对李才说:“你是中人,适才说要续借半天,喏!十天,百天随他便!”
“刘兄,太太的话,你听到了吗?”
“我不借了。”刘正一个劲地摆手。
“刘公差,做好事就做到底吧!”太太央求道。
“借一次纱帽,革一次差使,小人不敢再借了。”
“不不不!革去差使还你,这次借帽再也不革了。”赵金花说的真话,反正爹爹已死,要来差使也无用。
陈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刘公差,求你借下纱帽,快快捉拿真犯,好替我夫报仇。”
“刘兄,你不借,他偏借给你,看来,这纱帽还得你来戴。”
“再戴不难,依我一条。”
“别说一条,即使百条、千条也依你。”赵金花抬起肘弯碰碰胡生安:“老爷,你说是吧!”
“是是……”
“秉公断案,不得求情。”
赵金花一瞪眼,胡生安点头如同鸡啄米:“行行……”
太太将手中纱帽交给老爷,老爷转给刘正,刘正接过,当场下令:“有屈胡老爷,速去王九家讨还双龙银壶。”
“是!”胡生安听说让他自个去讨银壶,拾脚就走。
“慢!请太太陪同前往。”
刘正走近赵金花叮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赵金花说声'是啦',拉着迟疑不前的丈夫,走出大门。
一路上,胡生安慢慢吞吞,心神不宁...如果一人前来就好啦,让王九一走了事,现在太太跟在身旁,寸步不离,实在叫他想不出点子。
到了王九家门前,胡生安抬手叩门,嘴里喊:“九兄弟在家吗?”心里想,你千万别在家,谁知应声人到,王九开门一看,急忙深施一礼,把夫妇俩人迎进客厅,请入上座。
几句寒喧之后,王九作贼心虚,话头一转:“老爷,听说城东古井吊出一具男尸,凶手可曾拿到?”
“凶手嘛……”胡生安感到太太的目光在扫射,言语含糊。
“凶手早已归案,招供画押,打入死囚”。赵金花接过话茬。
“海瑞在世,包公复生,老爷真不愧人赞胡青天!”王九不但有上好的酒和上好的菜,而且还有上好的恭维话,“这案子的公文到了没有?”
赵金花替胡生安作答:“公文已到,凶手就要问斩!”
“真的?”
“不信,你问老爷。”
胡生安立即表态:“真的。”
王九喜在脸上,乐在心里:“好啊,好啊!”
“舅老爷,你怎么这样高兴啊?”
王九连忙掩饰地说道:“凶手问斩,大快人心嘛,老爷明镜高悬,断案如神,小弟设宴恭贺。”
一声吩咐,酒席摆齐。酒过三巡,菜上五道,胡生安他低着头,只字不提'酒壶’之事,太太几次递眼色,他低着头,双眼不敢平视。
“舅老爷!”赵金花忍不住了“听说老爷有把双龙银壶借给你了,怎么不见使用呀?”
王九心里“咯噔”一下,“银壶……藏在箱底,拿取不便。”
“据说银壶是件稀罕物,酒入壶中,香气扑鼻,既是为恭贺老爷断案英明摆的酒席,就该拿出来助兴。老爷,你说呢?”赵金花柔声柔气,棉里藏针。
“对对!九兄弟,你就拿来一用吧!”
王九抓耳挠腮光砸嘴。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太太!非看不可吗?”
“舅老爷,别一口一声喊'太太'哪!你我还是姐弟相称。”赵金花巧舌如簧,“我这个当姐姐的想见识见识银壶,你这个做弟弟的不至于推三阻四吧!”
“只是那银壶……”
“被你卖了吧?”
“没卖。”
“那是丢了?”
“没丢。
胡生安暗递遁词,王九全然不解。赵金花意在言外地说了一句:“恐怕当了!”
“没没没…没当。”
“没卖,没丢,也没当,你就拿给我看看!”
王九哪能拿出银壶呢!被逼到墙旮沓,打出一张牌:“银壶本是我王家祖传之物,小弟已长大成人,理应归原主了。
胡生安和稀泥地:“不错,银壶属于王家的……”
“老爷,你不是讲过:夫人生前交待,银壶要等舅老爷成家之时,才能给他。”关键时刻,赵金花层层推进。
“是啊!九弟呀,你还没成亲呢!”
“我已买来一名女子,成婚就在早晚。”
“哎呀,兄弟!你怎么不早说呢!见壶不见人,见人不见壶。何不将新奶奶请来,也省得拿银壶了。”
请不请新奶奶,王九的黑眼珠直转圈。
“自家人,迟早要见面的。”
见不见新奶奶?王九六个指头掐时乱了爪。
场面尴尬,胡生安如坐针毡,佯装腹痛,离开座位。
“老爷哪去?”赵金花问。
“肚子疼,上茅厕。”
“老爷,新奶奶就来了,莫说肚子疼,即使'心疼'也该忍着。”
胡生安无奈,坐回原处,桌底下伸腿,踢了王九一脚。老爷用脚提出无言的警告:愚驴!请了,见了,你要掉脑袋!王九得出相反的理解:案子了结,谅也无妨,一定是姐夫用脚催促快请,快见。赵金花乘风扯帆:“兄弟,快请新奶奶吧,老爷都生气啦!
“别气,别气!”
胡生安没好气地呵斥:“你再给我添气!”
王九见老爷真的气了,急忙吆喝一声:“请新奶奶!”
春英扶新奶奶来到客厅,胡生安脚跟冒凉气,刘正编的圈套,王九硬往里钻。
“快上前见过老爷、太太!”
郑瑞珠被锁在房中,四天四夜与世隔绝,想飞无翅,欲逃无门,眼前就是县太爷,如同见到救星,“呼通”一声,双膝跪地:“县太爷,太太,快救民女郑瑞珠!”
“哦!你就是郑瑞珠!?”赵金花摩拳擦掌,准备击案。
王九竭力掩盖:“老爷,太太,这女子患有疯癫病,有时胡言乱语。”
“小女子满腹冤情,求老爷,太太作主!”
“又发病了!”王九一把拉过郑瑞珠,“快回房去。”
“啪、啪、啪!”赵金花恰到好处地击了三下案桌,李才领着头戴乌纱,身穿官袍的刘正,破门而入。王九一见来势,知道案情有变,顺手拔出插在靴子里的匕首,刺向郑瑞珠的心窝。李才蹿上,一把托住,夺下匕首。
刘正大吼一声:将凶手王九带到公堂!”
刘正打坐洪城正堂,三班衙役分立两旁,好不威严。
郑瑞珠的父亲郑员外,也被传来公堂。
郑瑞珠诉罢冤情,刘正问:“有何物证?”
“有一钱褡藏在王九家中。”郑瑞珠答后,刘正命李才速去搜查。
“满口胡言!”王九狡辩,“这是我买来的。”
“向谁买的?”
“向她母亲。”
“民女自幼丧母!”郑瑞珠拆穿谎言。
“不不……向他父亲。”
“老爷!不才家财万贯,王九讲我卖女,有何凭证?”郑员外说。
“....”王九理屈词穷。
李才手拎封条回到堂前,陈氏一看,认出家物:“这是我丈夫的钱褡!”
赵金花说:“内层还有我亲手给爹爹绣的名字哩!”
刘正接过,翻开内层,白底黑字,清晰地现出“赵实”二字。
“嘟!大胆的王九,投石落井,谋财害命,强占民女,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
虎虎堂威,凛凛正气,铁证如山,压得王九喘不过气来,连声呼喊:“小人愿招,老爷饶命!”
原来就在那天夜里,郑瑞珠藏身井中,谢丹青被家丁拉走后,陈氏的丈夫——赵实,自外地归来,肩背沉甸甸的钱褡,这次买卖兴隆,赚了不少银两,一月前,接到家书,妻子催他回家为女儿完婚。不料,老天不从人愿,连日阴雨,路程艰难,紧赶慢赶,已过了三天,来到古井台前,腹中饥饿难忍,于是,坐在井名小憩,掏出干粮垫垫饥。
王九从赌场出来,垂头丧气,背时倒运,坐庄推牌九,连连抓'闭十’,银子输个精光,从姐夫那儿借来的双龙银壶,托吴老松进城当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三盘没到底,又输干了。半夜三更,到哪弄赌本翻梢呢?即使变卖房产,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经过古井台,见赵实怀抱钱褡啃干粮,王九主动上前搭讪:“我是本县县太爷的舅老爷——王九!”叫应后,自我介绍。
“噢!是九爷。”
“看你像是刚由外地归来?”
“出门做了一趟买卖。”
“赚回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将就养家糊口。”
“兄弟有桩难事,急需一笔银子,能否借些?”
赵实不愿借,王九缠住他:“不借银子,那就跟你做笔买卖。”
经商人听到“买卖”二字,感到亲切。
王九摸出一张纸:“这玩意卖给你。”
赵实接过,吹亮火煤:“当票!典的何物?”
“双龙银壶。此物乃是我家祖传无价宝,酒入壶中,香气扑鼻。”
赵实听说“宝物”,越发有兴趣:“你要多少银子?”
“一百两。”王九伸过食指,见对方摇头,接着说道,“再花一百五十两赎回银壶,这价值连城的银壶,就属于你的哪!”
赵实左掂量,右斟酌,把当票塞入家书中,打算买下,掏银两时,又生疑窦:“这当票不会假吧?”
“假不了。上面盖着红彤彤的戳子。”为了排除对方怀疑,王九跨上井台,拍响巴掌,手指井台,发誓赌咒,“倘若骗你,老天爷让我掉下井淹死!”
井中的郑瑞珠,原与谢丹青约好三击掌为号。她早已等急了,听到掌声,迫不及待地喊道:“谢郎,快拉我出去!”
“有鬼!有鬼!”王九吓得屁滚尿流,翻下井台。
赵实也吃了一惊,但他的胆子毕竟比王九大些,放声问道:“你是人还是鬼?”
“小女子是人。”
“为何在井中喊叫。”
“嗯……失足落井。”郑瑞珠难以直言。
“那你是淹死的女鬼?”
“井中无水啊!”
“原来是口枯井。”赵实悬心落下,“你口喊谢郎,我们是过路的……”
“有劳过路君子,拉我出井。”郑瑞珠心想:谢郎不在,父亲也走了,先出井再说。
赵实放下钱褡,解开腰带,王九上前阻拦:“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先成交这笔买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待我拉她上来,再给你的银子。”
赵实将腰带放下井中,可叹弱女子手无搏鸡之力,拽不紧,几次都滑了下去。
“来,帮把力。”赵实招呼王九道,“先把我系入井中,你拉我托,女子出井后,再拉我上来。”
王九照此而行,放下赵实,拉上女子,借着月光,迎面打量:“啊!好一个美人!”小眼一眨,恶念顿生……赵实高喊:“九爷!快拉我出井!'王九充耳不闻,搬起石头,狠砸下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郑瑞珠见状,吓得目瞪口呆,王九一举两得,钱褡、美人全归自己所有,回到家中,天已拂晓。本想第二天夜间,下井取出当票,赎回银壶,哪知男尸已被吊出井外。王九感到不妙,急忙找到吴老松,给他十两纹银,叫他什么也别说,有人问起银壶,就说是拣的,当票丢了。
实供照录,当场画押。刘正拍响惊堂木:“将王九打入死囚、谢丹青无罪开释!”
王九跪地不起,拖住胡生安的腿:“姐夫救我!姐夫救我!”
赵金花“哼”了一声,胡生安哭丧着脸,说:“到了阴曹地府,对你姐说:只怨你自己不争气,莫怪我救不了你。”
刘正叫过郑员外:“你瞧这对年经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双,你就成全他们吧!”
这场风波,全由嫌贫爱富引起,郑员外心中有愧,点头应允。一对情人,两个亲家,叩谢刘正,走出公堂。这正是:
借来乌纱帽,跑烂两只鞋,
当了三天官,审清一疑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