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詩經‧陳風‧宛丘》──讚美周武王之女大姬熱心為巫的詩 | 分享空間
由楚簡釋詩經《陳風‧宛丘》*
薛元澤
壹、 前言
今本詩經《陳風‧宛丘》之詩文為: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夏無冬,值其鷺翿。
詩義為何?歷來眾說紛紜。大致上有刺陳國上位者遊蕩無度、歌詠陳國民俗好巫、男女相戀的情詩說等。
上博楚簡〈孔子詩論〉簡21: 丘吾善之;簡22:孔子曰 宛丘曰 有情而亡望吾善之。馬承源讀 與 為宛,讀 為訇,且指「訇有情而亡望」為「洵有情兮,而無望兮」詩句。[1]如此,則孔子稱善〈宛丘〉詩篇,尤其稱善「洵有情兮,而無望兮」詩句。
〈宛丘〉詩義為何?如果上博楚簡文字無誤,則孔子為何稱善它?
貳、 〈詩論〉出土前之詩義縱覽
《毛序》:「〈宛丘〉,刺幽公也。淫荒昏亂,遊蕩無度焉。」《毛傳》:「子,大夫也。湯,蕩也。」《鄭箋》:「子者,斥幽公也,遊蕩無所不為。」「此君信有淫荒之情,其威儀無可觀望而則傚。」《集傳》:「子,指遊蕩之人也。……國人見此人常遊蕩於宛丘之上,故叙其事以刺之。言雖信有情思而可樂矣,然無威儀可瞻望也。」雖然「子」之指涉不同,但「觀望而則傚」與「瞻望」均有仰望之義,故毛、鄭、朱等學者都認為此詩刺陳國上位者游蕩無度而無威儀。
馬瑞辰《傳箋通釋》:「《樂記》言陳風好巫。《漢書‧匡衡傳》『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張晏注:『胡公夫人武王之女大姬無子,好祭鬼神,鼓舞而祀。』引《詩》『坎其擊鼓』為證。又《地理志》曰:『周武王封舜後媯滿於陳,是為胡公,妻以元女大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好巫鬼』者也。詩稱擊鼓于宛丘之上,婆娑于枌栩之下,是有大姬歌舞之遺風也。匡衡治《齊詩》,班固言《三家詩》『魯為最近』,蓋《齊、魯詩》皆以〈宛丘〉、〈東門之枌〉二詩為民俗事巫之事。」由此觀之,馬瑞辰從《漢書》而認為〈宛丘〉為歌詠陳風好巫。斐普賢說:「陳俗繼承胡公夫人太姬的遺風,喜歡歌舞遊蕩,詩人詠其所見以刺之。」[2]此說應是承襲《漢書》、《傳箋通釋》而來。
余冠英說:「這篇也是情詩。男子詞。詩人傾訴他對於彼女的愛慕,並描寫她的跳舞。」[3]余培林說:「此詩與下篇〈東門之枌〉詩似為男女互相戲謔之詞,此篇乃女贈男也,下篇乃男贈女也。」[4]一說男子詞,一說女子詞,不過二者都認為〈宛丘〉是一首情詩。
參、 〈詩論〉出土後之詩義縱覽
俞志慧說:「孔子既謂『吾善之』,則其所理解的二句詩義與鄭玄所指絕然不同。『情』字在先秦文獻中也不是後世道學家心目中猙獰面貌,『有情』之意只是如通常的有情有義,絕非『淫荒之情』,『望』之義因此需要重新檢討,《禮記‧表記》『以人望人,則賢者可知已矣』鄭注:『當以時人相比方耳』,準此,詩句皆在歌頌這無比有情之人,惟如此孔子才會『善之』。」[5]
姜廣輝說:「這裡我們要弄清『宛丘』、『望』、『洵』幾個字的含義是什麼,『宛丘』,特指四方高中央低的高臺,是巫舞雩事神的場所,《周禮‧春官‧司巫》:『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又說:『男巫掌望祀、望衍。』鄭玄注:『望祀,謂有牲粢盛者』;『衍,讀為延……延,進也,謂但用幣致其神』。而『洵』之義是『真』。孔子的意思是說,若能以真情感動天地,即是『望祀』、『望衍』之禮不備也沒關係。孔子曾說:『禮,與其奢也,寧檢。』『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禮之用,和為貴。』〈宛丘〉詩中的這幾句話與孔子的禮學精神是一致的,所以孔子說:『吾善之』。」[6]
李學勤說:「按『情』字《淮南子‧繆稱》注釋為『誠』;『無望』疑讀為『無妄』,即無詐僞虛妄,所以孔子說『吾善之』。」[7]
劉信芳說:「郭店簡《語叢一》1:『凡物由望生。』望者,視也。《性自命出》12:『凡見之者謂物。』『見』與『望』語義相貫。外界之物多矣,或為人所見,或為人所不見,知而類之,是所謂『物』。如此則可推之,『無望』猶無視、無見,蓋心有所牽,眼中無物矣。簡文『無望』之釋讀應包含主客兩個不同的視角,就詩中主人公而言,盡情于宛丘,擊鼓為節,持羽為舞,它物已無所見,此所謂『洵有情,而無望』,此一解也;就旁人之視角而言,此君樂矣,然其威儀無可觀望,不可效仿,此就注之所解也。孔子既云『吾善之』,應是從正面贊同忘情于樂而超越於物,此與夫子『三月不知肉味』相一致。而舊注從禮的角度出發,反對過度之『樂』,此說亦不可廢,是在『情』則有『無望』,無望于物;在『禮』亦有『無望』,無威儀可觀望。一之而二,合而觀之可也。」[8]
晁福林說:「〈宛丘〉一詩所寫的主人公是一位巫女,一位男子為她迭宕起伏、婀娜多姿的舞蹈所傾倒,與之相愛生情,但一對男女不得不採取冷靜態度,謂『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孔子稱讚這種做法。孔子之所以『善之』,是由其情愛觀所決定的。依照儒家『發乎情,止乎禮義』的情愛觀,孔子既讚賞巫女對於愛情的執著,又稱讚他們止乎禮義的做法。」[9]
廖名春說:「依《孔子詩論》,『洵』作『 』,隸定則為『 ()』。依清華楚簡訓為克(剋),也就是克制。而『望』當讀為『妄』,『無妄』即不要有妄,指不要有妄念,不要有非禮的思想和言行。『而』在這裡並非轉折連詞而是並列連詞。『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即『 ()有情兮,而無妄兮』,也就是要克制『有情』而不能有妄,思想和言行都要遵守禮制。這樣,與《論語·顏淵》篇的『克已』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說,與《為政》篇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說,就若合符節了。孔子『善之』,當屬必然。」[10]
肆、 由〈詩論〉評歷來詩義說法
在〈詩論〉中,孔子稱善〈宛丘〉詩篇,尤其稱善詩篇中的詩句「 有情而亡望」(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廖名春說:「從〈孔子詩論〉來看,『此君信有淫荒之情,其威儀無可觀望而則傚』或『雖信有情思而可樂矣,然無威儀可瞻望也』,孔子『善之』,是不可能的。毛《傳》、鄭《箋》、朱熹《集傳》的解釋明顯不可从。」[11]此說是也,刺陳國上位者遊蕩無度的說法應不值得孔子的稱善。
馬瑞辰《傳箋通釋》:「望謂望祀、望衍,無望猶《左傳》『不郊,亦無望』也。……是古者巫之降神必有望祭。詩刺陳風好巫,隨時為之,以巫為戲,初無望祀、望衍之禮,故曰『洵有情兮,而無望兮』。」「以巫為戲」之風應不值得孔子稱善。姜廣輝認為「無望」指望祀、望衍之禮不備。孔子只說「禮,與其奢也,寧檢」,應不會稱善祭祀時光有情而不備禮。尤其不備禮不是偶發事件,而是「無冬無夏」。因此,歌詠陳風好巫之詩義也不值得孔子的稱善。
此詩為情詩之詩義是否值得孔子的稱善?余冠英說:「從詩中『無冬無夏,值其鷺羽』等句看來,彼女一年四季都在跳舞,似是以歌舞祭神為專業的巫女。」又說:「詩人自謂對彼女有情而不敢抱任何希望。」[12]這種有情而無望的戀愛,即使晁福林稱之為「發乎情,止乎禮義」,也乏善可陳。余培林說:「洵,即誠然也。情,實也。望,名聲也。」又說:「『子』之身分當為士或大夫。」[13]如此,「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即有實而無名。余培林認為此詩為女子戲謔有跳舞之才能而無名望之士或大夫之詞。但是,這種詩義也不符孔子稱善之意。
俞志慧將「望」解為比,認為「洵有情兮,而無望兮」即無比有情。李學勤將「情」釋為誠,將「望」釋為妄,而認為「洵有情兮,而無望兮」指真有誠心而無詐僞虛妄。劉信芳將「望」解為視,認為「洵有情兮,而無望兮」是忘情於樂而超然物外。詩中人物「無冬無夏,值其鷺羽」、「無冬無夏,值其鷺翿」可稱為無比有情、真有誠心且超然物外,應值得孔子稱善。但將「望」解為比、妄或視,值得商榷。
廖名春將「 」讀為 訓為克,將「望」讀為妄,認為「 有情兮,而無望兮」指要克制情感而不能有妄念。但克制情感與詩句「無冬無夏,值其鷺羽」、「無冬無夏,值其鷺翿」似不相干。將「 」讀為 訓為克,應有誤。
各解詩家之說法不盡人意,詩義究竟為何,令人相當困惑。
伍、 由楚簡探討詩義
在探討詩義之前,先說明此詩結構。此詩三章,每章四句。後二章在申述首章,而首章之後二句在申述首句。《漢書‧匡衡傳》「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張晏注:「胡公夫人武王之女大姬無子,好祭鬼神,鼓舞而祀。故其詩云:『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此注已明確指出,〈宛丘〉為胡公夫人大姬之詩。易言之,此詩之「子」就是指大姬。大姬好巫,則「望」應以馬瑞辰「望祭」之解為佳。《周禮‧春官‧大宗伯》:「國有大故,則旅上帝及四望。」賈公彥疏:「言四望者,不可一往就祭,當四向望而為壇遙祭之,故云四望也。」望祭者,即遙向山川而祭,為國家之重要祭祀。
陳風好巫,不可能沒有望祭。無望,上博簡〈詩論〉作「亡望」。與「為亡為,事亡事」之「亡」一樣,「亡望」之「亡」也做動詞解,完成、解決也。[14]「洵有情兮,而亡望兮」,以真誠的熱情而完成望祭也。惟如此,才值得孔子稱善。
湯,《毛傳》訓為蕩,一般依此而將之釋為遊蕩。如此釋法,則「湯」無法與「洵有情兮,而亡望兮」前後呼應。詩經「揚之水」,〈詩論〉作「湯之水」。[15]則湯,通揚,激昂也。此詩首句詩說,大姬在宛丘之上非常激昂,因為她以真誠的熱情來完成望祭。
既然「望」為國家之重要祭祀,則不可能一年到頭都在從事望祭。無冬無夏,《漢書‧地理志》作「亡冬亡夏」。此處冬與夏應指冬望與夏望,冬求平安夏求甘雨。亡冬亡夏,完成冬望與夏望也。
此詩在歌頌大姬好巫的熱誠。《論語‧子路》:「人而無恆,不可以做巫醫。」郭店簡《緇衣》:「人而無恆,不可以為卜筮也。」孔子不但稱善大姬的好巫,而且稱善她的熱誠。
陸、 坎其擊鼓(缶)與值其鷺羽(翿)
此詩詩義雖明,然而詩中「坎其擊鼓、缶」與「值其鷺羽、翿」何解?《毛傳》:「坎坎,擊鼓聲。」《集傳》:「坎,擊鼓聲。」屈萬里說:「坎其,即坎然,敲鼓的聲音。」如此,「坎坎」等同「坎」,或「坎其」等同「坎然」,而四者都指擊鼓聲嗎?
《毛傳》:「值,持也。」《集傳》:「值,植也。」植有立、置等義,不知朱熹何指?但不論如何,此處之「值」為動詞,「其」為代名詞,「鷺羽」為名詞,則甚為明顯。本文認為,「坎其擊鼓」與「值其鷺羽」同構,即坎為動詞,其為代名詞,而擊鼓為名詞。《說文》:「坎,陷也。」段玉裁注:「陷者,高下也;高下者,高而入於下也。」坎,由高而下的動作。在此詩中,坎指什麼動作?
《毛傳》:「鷺鳥之羽,可以為翳。」「翿,翳也。」則鷺羽與鷺翿為一物,且翿為鳥羽所成。本文認為二、三兩章同義並舉,鷺羽與鷺翿既為一物,則擊鼓與擊缶亦為一物。擊缶指打擊樂器用的陶罐,而鼓即為陶罐所成。
鷺羽或鷺翿之用途為何?《鄭箋》:「翳,舞者所持以指麾。」鳳應韶《應氏經說》卷三:「翿、纛同。《地官‧鄉師》:『執纛御匶。』注曰:『纛,羽葆幢。』路有高低,左右傾,執纛者居匶前,抑揚左右其纛,使引匶者豫知防也。御匶,王侯以纛,大夫以茅,士以功布,狀皆如麾。此詩鷺翿,以鷺羽為翿。舞人起伏進退,值翿者在旁,以翿指麾之也,一佾一翿。《春秋》魯仲子宮用六佾,獻六羽,即此鷺羽之翿也,與舞人干羽之羽為雉羽者不同。值,植立之義。雉羽之舞,低昂翔側不定。鷺羽起伏進退,有需乎麾,麾時少,不麾時多。不麾則如植立,故曰值。」[16]此詩之鷺羽、鷺翿應為巫者之指揮用具,類似現今之指揮棒。
「子」在宛丘之上,而擊鼓、擊缶在宛丘之下、宛丘之道。則敲打擊鼓、擊缶者非「子」本人。「子」應在宛丘之上指揮在宛丘之下、之道的樂手,敲打擊鼓、擊缶。此詩之坎,指在高處向低處之指揮動作也。
《毛傳》「值,持也」之訓可從。「坎其擊鼓,宛丘之下。亡冬亡夏,值其鷺羽」是說,指揮著在宛丘下面的擊鼓者,以手中握持的鷺羽來完成冬望與夏望。
柒、 結論
此詩最大的關鍵應在「無望」兩字。「無」,上博簡作「亡」。如將「亡」解為無,則此詩詩義難解,也難符合孔子稱善之意。亡,解決、完成也。亡望,完成望祭也。此詩是在讚賞大姬為巫的熱誠,以真性情來完成望祭。
除詩義外,詩句「坎其擊鼓」亦遭誤解。「坎」為動詞,由高處向低處之指揮也。「其」指大姬。「擊鼓」、「擊缶」為名詞,指打擊樂器陶鼓。
最後,「無冬無夏」、「無夏無冬」應分別為「亡冬亡夏」、「亡夏亡冬」。而鷺翿即鷺羽,為巫者所用的指揮用具。
*本文已發表於《簡伯研究》網站,2012/05/03。
http://www.jianbo.org/uploadfile/2012050301.doc
[1]馬承源主編,《戰國楚竹書(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頁151、152。
[2]斐普賢,《詩經評註讀本》(台北:三民書局,2008),頁306。
[3]余冠英,《詩經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頁136。
[4]余培林,《詩經正詁》(台北:三民書局,2007),頁252。
[5] 俞志慧,〈《戰國楚竹書‧孔子詩論》校箋(下)〉,《簡帛研究》網站,2002/01/17。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2/yuzhihui01-2.htm
[6] 姜廣輝,〈關於古《詩序》的編連、釋讀與定位諸問題研究〉,《簡帛研究》網站,2002/05/24。http://www.bamboosilk.org/Zzwk/2002/J/jiangguanghui02.htm
[7]李學勤,《中國古代文明研究》(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頁284。
[8]劉信芳,《孔子詩論述學》(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頁225-226。
[9]晁福林,〈孔子與《宛丘》──兼論周代巫覡地位的變化與亡取不嫁之俗〉,《甘肅社會科學》2006年第一期,頁52-56。
[10] 廖名春,〈郭店簡“訇”、上博簡“ ”字新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8/7。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865
[11]同註10。
[12]同註3。
[13]同註4。
[14] 薛元澤,〈郭店楚簡《老子》「為亡為」與「事亡事」之解釋〉,《簡帛研究》網站,2008/12/10。http://www.jianbo.org/admin3/list.asp?id=1899。
[15]同註1,頁147。
[16] 劉毓慶等,《詩義稽考》(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頁13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