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 | 王志广:父亲的忏悔
“良心的责备比什么都痛苦”
——巴金
父亲晚年患了老年性痴呆。这一疾病始终折磨着晚年的父亲,直到去世。父亲晚年感到最后悔,最自责的事情竟然是,他在我小的时候多次打过我。这在我们正常人的思维或许是难以理解的,因为老子打儿子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父亲的晚年的确因此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甚至痛苦到了“精神自残”的程度。
记得孩提时,大多时候是父亲在家给我洗澡。记得我在三四岁时,有段时间逆反心理很严重,脾气乖张,不知什么原因,对父亲给我洗澡很反感,由反感而抗拒。记得那段时间父亲每次给我洗澡都要费很多口舌和力气。一次,父亲要给我洗澡,开始耐心地劝我,做动员工作。劝我,我执拗不听。父亲又伸出手来,发着狠说:“你不好好等着我给你洗,找挨打!”最后强行将我按到大盆里,在我的不断挣扎中,父亲费了很大力气才给我洗完。那次不知怎么我上来了犟脾气,澡虽洗完了但是我的脾气却越发大了。我哭着将手在被烟煤熏得漆黑的铁锅锅底抹了抹,然后将沾满黑锅灰的手往脸上抹。父亲看到刚刚给我洗得很干净的脸瞬间变成了“大花脸”可真生气了,于是愤怒地将我按到床上,痛打了一顿。在父亲的晚年,无数次地跟我的二妹妹提起这段经历。他说:“我后悔呀!你哥小时候我打过他。你哥小时候忒犟。一回,我给他洗澡……我打了他,我后悔呀!”
我记得,我小时候的确挨过父亲无数次的打。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挨打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父亲十分担心我的安全问题。小时候,我有时爱跟同伴们背着父亲偷偷地去附近的陡河游泳,这是父亲最反对的。记得每次父亲发现我去游泳后,一定会打我一顿的。另外就是因为我儿时少不更事,脾气太倔,不听话。
父亲最早向我流露出他的忏悔之情是在我的女儿上初中时。当时父亲的病已到了中期,心智与正常人有了很大的差异,但是却在如同许多老年人一样,为隔辈人,唯一的孙女的前途操心。记得有一天,父亲跟我都坐在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沙发桌。父亲慢声细语地说:“孩子(我的女儿)升高中,上大学用钱不够,我给。我听说上好高中要好几万呢。小时候我打过你么。唉!”父亲是不爱说话的人。在家中话很少,很有做长辈的尊严。我看得出,父亲的这句话是经过深思熟虑,很艰难地说出的。很显然,父亲是要用给我钱的方式来弥补,慰藉他在我小时候打过我的忏悔,遗憾,自责之情,使他那受伤的心灵得到救赎。
1996年,我在第十期的《四川文学》上发表了一篇小小说。由于疾病的折麽,当时父亲虽然说智力已大不如前,但是还能够勉强看看报纸。当我收到了杂志社寄来的样刊后,也自然会想到让父亲欣赏一下我的创作成果。
记得那天早晨,我将样刊交给父亲,简单地说了几句,就上班去了。下班后回到家,母亲手里拿着从样刊上撕下的三张内页,有些生气地对我说:“你看,你爸老糊涂了!把你的书撕坏了。要不是我听到撕纸声马上拦住,你爸非把这三张撕烂不可!”。母亲又接着说,“你爸边撕书边叨叨咕咕地说,金虎写我打他,他咋写我打他呢。”我听了母亲的简单陈述,又看了看撕下的样刊内页便明白了父亲撕书的原因。原来,该期《四川文学》的第一篇是他人写的篇名为《小说三题》的短篇小说。其中第一题的篇名为《虎王》,在《虎王》内有一些打虎的描写。我是属虎的,小名叫“金虎”。所以父亲将他人小说中关于打虎的描写误认为是我在写他打我了。我明白了原委后耐心地跟父亲进行了解释。我拿着父亲撕下的内页,指着题目和作者的姓名说:“爸,这一篇不是我写的。您看,题目下面的作者名是'杨椽’”。我又拿起杂志,翻到了刊载着我写的小小说的那一页,指着我的姓名说,“爸,您看,这一篇才是我写的”。好在父亲当时还不是太糊涂。经过我的一番解释,终于弄明白了,也就释然了。事后,还高兴地问过我几次,稿费寄来了没有。
巴金说:“良心的责备比什么都痛苦”。父亲的晚年就处在这种痛苦之中。其实,父亲的良心完全对得起这个家庭,他为这个家庭殚精竭虑,辛苦操劳了大半生。然而,晚年的父亲想到的不是他怎样在艰难困苦中将我们几个儿女养大成人,怎样将我患病卧床多年的母亲照料,扶持到痊愈,想到的却是在他的一生中他认为唯一值得遗憾,忏悔的事情。
父亲临终的前两年,老年性痴呆已经很严重了。父亲因打过我的忏悔自责之情已经发展到了对我的惧怕,总是在他独处一室和晚上睡觉时把卧室的门插上。母亲怕发生意外,就让我把门框上的插销“鼻儿”拆下了。门框上没有了插销“鼻儿”,插销自然不起作用。但是父亲是不知道的,仍然使用,认为门插上了。有许多次,父亲晚上睡觉前,将为自行车打气的气筒从阳台拿进卧室,放到床前。父亲对母亲说,“我打过金虎,我怕睡着了金虎进来打我。”很显然,父亲是要用气筒作为自卫的武器了。
看到父亲的晚年过得十分痛苦,我的心里自然很焦虑、难过。我希望父亲能够放下忏悔,自责的沉重的精神枷锁,不再自我摧残,能够过上一个愉快的晚年。我曾经多次劝慰过父亲,希望他不要再为曾经打过我而自责,忏悔,耐心地对父亲说,“你是我爸,我不怪你。我小时候不听大人的话,你打我也是为我好,不要想那些没用的事了------”然而,我发现,我的劝慰丝毫不起作用。那几年,由于疾病的折麽,父亲已经听不懂我的话了。
在他临终前的那天,我二妹妹哭着对我说:“哥,这些年,差不多我每次来了爸都跟我说,'我后悔呀!你哥小时候我打过他!现在我老了他对我还挺好,给我到医院开药,去单位开支(退休金)’……”。
1999年,父亲带着深深的忏悔与自责之情离开了这个世界,终年81岁。愿天堂中的父亲再没疾病的折磨,一切释然,永远开心快乐!
(作者:王志广,河北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