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长相逢

他因她戒了醉酒浪荡,他表达过他对她有情意。

总算不负这一场相逢。

1

若有人翻开1933年11月2日的《申报》,会看到那一天的天地舞台将在晚七点上演《霸王别姬》和《走麦城》;新新股份公司发出公告添招新股;欧洲政局有了新变动;《进报》记者宋尧采访时遇袭,重伤昏迷,其未婚妻邵子玉刊登告示,寻求当晚的目击者。

江孟离见到邵子玉时,距那则告示首次出现在报纸上已过去了半个月。他在租来的一间小办公室里替自己新要推出上市的“玉容粉”挑选广告画女郎,几十名摩登女性看下来,江孟离几乎只记得她们的黑眼和红唇。邵子玉由秘书领进来,她手里捏着报名纸,显然是刚刚临时才报的。江孟离抬头看她,短发,白而清淡的一张脸,实在不是个广告女郎的样子。

不过邵子玉一开口,他就知道了,她不是来选广告女郎的。她不知从何处得知,宋尧在湖畔遇袭的那晚,江孟离正巧在湖心饭店请客,所以想来问他是否听见或看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江孟离看着她,蓝色的宽身夹棉袍,一双眼晶亮,恳切地盯着他。江孟离皱了皱眉,湖心饭店的那餐饭让他很不愉快。为了“玉容粉”,他特意请了些药房老板吃饭,原是想让他们帮忙尽量多铺些货。老板们听说是福江制药厂的大公子请客,自然都没缺席。但酒饭笙歌过半时,听到这“玉容粉”与福江药厂全无关系,不过是江孟离同几个年轻人搞出来的,态度便不同了。笑自然还是笑着的,可他们并不肯松口答应一个字。人人都知道,福江药厂如今是二少爷主事,原以为这个大少爷今次请客是因为他也开始参与药厂的经营,这么看来,仍是些不相干的小打小闹。轻慢这种东西并不是笑容和吹捧就能掩盖,起码不是能对江孟离掩盖的,那天的湖心宴对江孟离来说实在是百般不顺,诸事未成。因此听了邵子玉的问话,他也懒得开口,只说:“什么也没看见。”

“九点多,十点不到的时候,江先生,烦请您再帮忙想想。”邵子玉很执着。

江孟离笑了笑,说:“既然你这么想听,那我就回忆一下。八点半的时候我替客人们买了几名舞小姐的'出街钟’,九点的时候她们应该刚到,大家先跳了几支舞,气氛很热烈,那时应当没人出门。邵小姐如果还嫌不详细,我不妨再多回忆几句。陈老板忙着去摸密斯柳的手,黄老板跳得不肯停下来,就为了多搂一会儿'金牡丹’的腰。”他停了停,看向邵子玉,她的脸已涨得通红,但还是强作平静地听着。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些语意不善的轻薄言语也没什么意思,并不是眼前这个年轻姑娘导致了他那晚的不快,因此他草草做了结语,“据我所见,那段时间谁也没出去。”

邵子玉对他鞠了一躬,说:“耽误您的时间了,不好意思。”说完,她从放在一旁的蓝布兜里掏出一包点心放在桌上以表谢意,又鞠了一躬才离开。

在她后头仍有报名的女士们进来,一群莺莺燕燕里,江孟离忽然想起邵子玉那蓝布袍子的一角,仿佛自他心上扫过。

2

再碰到邵子玉,是在《申报》的广告部。

江孟离决定在《申报》上替“玉容粉”打出大幅广告,因是大客户,小职员便请他先坐,自己去请主任。江孟离听得身后有人在说:“子玉,我劝你不必再登了,事情已过去了月余,仍无人与我们联系,只要目击者看《申报》,一早就该发现告示了。如此,就是他不愿出头指认,或者真的是没有人目击,毕竟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多,又天冷微雨。你这告示再登下去也没什么用处,花费也大。”

“我还想再试试,如果那人出差了,这段日子不在上海呢?我再登半个月。”

当真是倔驴,对谁都一样。江孟离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得到同邵子玉说话那人,戴着灰黑袖套,手中拿笔,想来是《申报》的员工。

“那这半月的费用我出了吧。”灰袖套十分仗义,“《申报》的经营本就略惨淡,就算主编照常给宋尧发薪也没多少,这个你比我清楚。宋母开裁缝铺拉扯宋尧长大已是不易,你的薪水现如今花了多少给宋尧治病我也猜得出。”

江孟离已在心里头替她答了“不必”,果然,几乎与他心里所想同时响起的正是邵子玉的声音:“不必了,多谢你,我和宋尧为结婚寸了一点钱,现在可以先用上。我还可以去找一份兼职,总归顶得过去的。”

江孟离听得灰袖套低声叹了口气,又听得邵子玉道了谢走下楼去。他坐在二楼的窗边,自窗口看到她进了对面的药房,片刻后拎了几包药出来。又见她在水果摊前弯腰挑了几个梨,同老板说了几句话,许是在讲价钱。之后大概价钱没讲拢,又退了两个回去。她手里头东西满了,走了几步,夹在胳膊下的两本书掉到地上,她着急地腾挪着手里的东西,想空出一只手去捡,看上去有些狼狈。

江孟离起身下楼,穿过窄窄的马路,替她将书捡了起来。一本《国文教育》,一本蓝皮讲义。邵子玉连忙道谢,一抬头看见是他,怔了怔,才称呼道:“江先生。”

江孟离并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因此只点点头,答了一声“邵小姐”,转身欲走。忽地瞥见邵子玉的绒线围巾,薄薄的,尾端被勾起了线,破了个小窟窿。他略停了下来,略想了想,问她有没有兴趣给小女孩补习国文。是他大姐的孩子,自小跟着父母在国外长大。大姐去年去世了,他父亲怕孩子跟着爹在外头会受委屈,因此接回家来。但小的不会几句中文,老的又不识一句外语,鸡同鸭讲,有碍天伦。也找过几个老夫子,但跟小女孩沟通不了,小孩子不肯学。

“我见邵小姐随身带了讲义,应当是老师,对小孩子大概有些办法。课时可定在晚上或假日,总归不影响邵小姐的日常教学。”谈及外甥女,江孟离的态度很是恳切,他还不忘补充一句,“薪水也好说。”

这句补充让邵子玉下定决心,宋尧治病还等着她的兼职补贴,纵然她觉得这个江先生似乎有些轻薄浪荡,也并非不可忍了。

3

江孟离回到家时,父亲和弟弟正在起居室里讲着话。平日他是不会主动过去和他们说话的,但今天,他略站了站,还是走了过去。

弟弟见了他,笑道:“听说大哥你今日在《申报》买了大幅广告位替你的'玉容粉’打广告,竟比家中药厂正经药剂的版面还大些,很是阔气。”

江孟离扫他一眼,回答:“药厂的牌子老,效果好,自然无须再多打广告,倒是'玉容粉’这样不入流的东西需要靠卖卖广告。”也不等弟弟再开口,江孟离转过脸对父亲说:“我替常意请了个新老师,后天来试讲。”

江老爷点点头,说:“那便来吧,你对常意一向很看顾。”这算是夸奖的意思了。

江家老二知道,爹老了,对家庭看得越发重,盈余表上多好看的数字也未必能换回一句夸奖。向来不理家中生意的大哥不过请了个老师便能得,简直是无本买卖,心中多少有些不平,因此笑道:“请的哪位名师?”

江孟离答:“不是什么名师,是学校里的国文老师。”

“这何必请呢,关家、李家请的都是前清有功名的人,不如缓一缓,等我去找。”

“二弟忙着在商界合纵连横,想来不知道,之前的几个老先生都被常意闹走了。这老师教的就是初小,跟常意打交道总比迂老头子有办法。二弟操心的事本就多,这事就不劳你操心了。”说罢,他不肯跟二弟再纠缠下去,对父亲略欠了欠身便走了。

“大哥性子越来越坏了。”弟弟转脸对父亲说,但江老爷却没吭声。

试讲那天,邵子玉来得很准时,大概是考虑到主人家的环境喜好,她略打扮了一下,没穿那件蓝布宽身袍子,换了淡青夹袄,黑色长裙,脸色显得明亮许多。

常意被前几个先生教得生了逆反心,不肯上中文课。江孟离蹲在这个小人儿跟前,正儿八经地同她谈判半天,她才点头,但加了补充条款:“大舅舅陪我一起。”

江孟离原本要独自去朱葆三路上的安乐宫喝两杯的,但眼下无法,只得拿了一个杯子和半瓶葡萄酒并一本书,坐在常意卧室一角的小沙发上。

书虽摊开了,但他并没看进去半个字,一双眼从书页上方看向不远处,看常意嘟着嘴拿出一本从没翻过第四页去的《三字经》。但邵子玉没从那些“人之初”教起,她拿出一沓卡片,一张张画了鸭子、苹果、猫,涂了色,画底下标了汉字。江孟离在书后笑起来,果然有办法。一个小时讲下来,常意识得了四个字,最重要的是,她问邵子玉:“老师,你明天来不来?”

“邵老师,那就请你了。”江孟离请邵子玉到书房商谈时间和报酬,她边答应着,边收拾那沓卡片。近看,居然都是钢笔手绘,颜色也看得出是用颜料填上去的。

见江孟离认真盯着那些卡片,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自己赶制出来的,倒是有这种教具卖,只是……”她笑笑,没说完。但江孟离知道“只是”什么,只是她不舍得去买,又不愿私自动用学校里的教具。

“都画得很好,惟妙惟肖又憨态可掬。”他由衷地夸赞。

江孟离的条件开得很优厚,邵子玉没什么不同意的,两人很快商定并签妥了合约。邵子玉本欲告辞,却见江孟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静等了等。

“邵小姐,头一回见面时我说那些话真是对不住。”江孟离静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道歉来,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也就顺畅了。他诚恳地说那晚当真没注意到什么异常,不过那晚有十几人,到底有没有人出去过,其他人有没有注意到,他倒是不确定,但可以替她问一问。只不过那晚赴宴的都不是什么靠得住的真朋友,也不知是不是细心的人,还请邵小姐不要抱太大希望。

邵子玉感激地看他,他认真说话时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少爷,不知为何初次见面偏偏摆出一副惹人厌的轻薄样子来。

用人送了邵子玉出去。合上门后,江孟离看见书房的地板上躺了一张卡片,想是她刚刚将合约放进包中后抽出手时带了出来。卡片上是燕子,黑翅白肚,轻轻巧巧的一只,旁边还画了两枝柳条。江孟离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半晌,待要出门叫住她,但念头一转,笑了笑,将卡片放进抽屉里。

4

自那之后,常意上中文课,江孟离便总在那一角坐着。起初他会带酒进去,上课结束时总要喝掉两杯。后来杯中酒越剩越多,再后来,他并不再端酒。虽然常意如今已不再要求他陪听,但除去有要紧事,他几乎次次不落。有时候邵子玉讲了笑话,常意笑,他在角落里也笑。再后来她们做些对话的小游戏,也会让江孟离来凑个数。

常意会的句子多了,说话来十分逗趣,江老爷开始喜欢带她出门会友。一日,常意被江老爷带去了他朋友的寿宴,晚上的课上不成了,江孟离便去学校告诉邵子玉。

冬日傍晚时分,灰蓝的暮色笼在操场上、天地间,也笼着朝他小跑过来的邵子玉。蓝布袍,还是初初见面时那条勾了线的红色薄绒围巾。远处是亮了灯的教室,矮矮的一排,亮晶晶的,敦实可爱。其实不知怎么的,江孟离觉得,这间小学校里的一切都是可爱的。

正是放学时分,小孩子如潮水般从他们身边涌过,有一些大声跟邵子玉打招呼。江孟离问:“邵老师也要下班了吧?正巧今天家中司机不在,邵老师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同你一起走一段路?”

平日里,江孟离要么坐车,要么待到天黑才出门去寻舞场酒吧,还没怎么在傍晚的马路上走过。电车“叮叮叮”地摇铃经过;银行职员夹着公文包,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起来的摆给顾客看的笑容;兼顾职业和家庭的女性拎着一小兜青菜匆匆走过。一旁的邵子玉一直是安静的,经过卖冬笋的小贩时,她停下来挑了两棵。

江孟离心底的那股赖皮劲儿突然升了上来,他问:“邵老师,我肚子有些饿了,走回家还要半个钟头,我能不能去你家吃一点?”

邵子玉吃惊地看了看他,说:“我做饭可不咋样,从前宋尧总笑话我的手艺。”

江孟离笑道:“我肚子实在饿,绝不挑味道。”

邵子玉的住处在一间临街洋布店的二楼,客厅、厨房、卧室都窄窄小小的。江孟离虽说站在客厅里,但也同站在厨房门口差不多了。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邵子玉站在炉灶前,细细切着方才买的冬笋,一缕头发自耳后滑下来,挂在脸颊边。她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切菜是一件需要倾注全力去搏斗的事。她用冬笋炒了年糕,又热了小半罐萝卜小排汤。她报歉地笑笑,解释说,原本想着今天要去给常意上课,肯定没时间做菜,因此昨天特意多做了些,留给今天的。

邵子玉没说假话,她的厨艺的确不佳,笋老了些,汤也略咸,但江孟离却觉得,在此处与她对坐吃饭,有说不出的安宁适意。

吃完饭,邵子玉说要去宋家看看。江孟离问她可辛苦,工作之外兼一份家教,一有时间还要去照顾宋尧。邵子玉回答“不”,她说她上大学二年级时交不起学费,当年又没有获得奖学金,差点要退学。是宋尧替她做担保向他家中阔绰的同学借了钱,他自己也拮据,又是最不愿意低头的,那时却只宽慰她先把书读好,其他一概不用愁。

“我们之间,既有情意,又有恩义,我绝不可能在此时丢下他不管。”她说话铿锵,还是拿了主意就不肯轻易更改的倔如驴。

江孟离也不再多说什么,随着她一起出门。冬夜的路上行人寥寥,只有路灯每隔一段便投下模模糊糊一团黄光。走近了,两人的影子一起团在那点光里。经过卖围巾的小店,江孟离让邵子玉等等,说自己冷,要去买条围巾。他很快就买了条咖啡色的围巾走出来,却没有马上戴上。又走了一段路,到两人要分手时,江孟离才将围巾套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说:“买错了,太短,大概是条女士的。”

邵子玉一看,果然短,便让他回去换,他说懒得跑。邵子玉说自己可以替他去,反正在她去宋尧家必经的路上,下次去教常意时带给他。

“算了吧,本指望它今晚应个急的,围巾家中多得很,不值得为它折腾。”他又露出了那副让邵子玉厌恶的语气,是一种全然不把东西当回事的肆意轻狂。

邵子玉皱了皱眉,还未再开口,他已将围巾取下来,塞给她,说给她戴。说罢,他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又走过两盏路灯,江孟离才终于露出笑来。那条围巾是老板推荐的店里最保暖厚实的一条,怕邵子玉起疑心,他特地挑了咖啡色。有好些年没做过这样可笑的事情了,却有种幼稚的自得。

5

江家如今有两个人盼着上课,这一点连江家的用人都看得出来。大少爷往外跑得少了,除了打理和他那“玉容粉”有关的事情,已不再出去喝酒。

江孟离每隔几天就要去上架了“玉容粉”的店里看看,看东西卖得怎么样,看相托的人有没有多向顾客介绍,有时也问两句不肯买的人是为什么。他倒没想过巡店时会碰见邵子玉,她刚付完钱,往包里塞了一瓶“玉容粉”。

江孟离同她开玩笑道:“邵小姐哪里还需要这个,已经很好看了。”

邵子玉指了指头发,说:“前些天早起,看见两根白头发,吓了一跳。老倒不可怕,只是不知宋尧几时醒,要是等他醒了,我老得变了样子,告诉他我是邵子玉他也不敢认,那倒真是很糟糕。所以我吃了好一段日子的荠菜年糕,攒出了一瓶'玉容粉’。”

“何必买,我那里多得是。”江孟离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

“这怎么行。”邵子玉认真得很,“新产品从研究制作到上市卖出,想来很不易,怎么能伸手白要。再说我受你看顾颇多,也想表一表支持之心。”顿了顿,她又笑道:“只可惜手头拮据,若我有钱,一定买上十箱八箱的支持你。”

江孟离低头瞧她,她真心笑起来时,那些倔全都消失不见了,有点天真,还有点傻。犹豫了许久后,他说:“不值得买。”

“玉容粉”用的是福江制药厂一款雪花膏的老方子,没什么新鲜的,不过是找了几个化工系毕业的年轻人,加了些无关痛痒的香料,定了比老牌子高得多的价格。

“那你父亲对你很好,肯将配方交给你去做与药厂不相关的同类产品。”邵子玉倒是很会找宽慰人的话头,奈何江孟离并不接受。

他说父亲不过是花钱买个安宁,给了他一笔钱去折腾,只求别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无所事事的酒鬼最易闹事,也容易给家里添麻烦。“我想,也是该有点进项了,总找爹和弟弟伸手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拿了钱,又向他要方子,他也就给了。反正药厂主要是制药,雪花膏的配方倒也不那么金贵。”

“我以为你是对做生意没兴趣所以才……”邵子玉吞了话头。

“所以才丝毫不碰家里的生意,所以才由弟弟接了父亲的手?不是。”

江母在世时,从教堂里领养过一个小丫头容音,随着江孟离一同长大,自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家中人人都瞧得出来,也都默许了。后来母亲去世,也是那一年,药厂的经营遇到波折。

他记得那是黄昏与夜晚交界之时,父亲推门走进来,父子俩在昏暗的起居室里对坐。他打算开灯,父亲却阻止了他,他只能从窗外投进来的微光里模糊地看到父亲的侧脸轮廓。父亲说郑家愿意用私人储蓄借给他们一大笔款子;父亲又说郑家的儿子很喜欢江容音;父亲还说容音已经答应了,他是江家的长子,也不可任性。

江孟离没答应,他从起居室走出去,找到容音,问她可是被迫的。她答,的确不情愿。他说那他们便一起走,不享江家一分一毫,也不替江家承担什么。容音却迟疑了,她说江孟离说这话是因为没真正吃过苦,但她吃过,进江家前的日子她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那是几年前的事?四五年前吧,他记得那年他刚大学毕业,才学着管理药厂。自那以后,他便不再理药厂的事务,也不大同父亲说话,只混迹于舞场、酒吧,交些酒肉朋友,与舞小姐们谈笑。反正于他而言,一切皆不可信。

“如今倒觉未必,邵小姐让我觉得可信之人、可信之事自然是有的,不过是我没遇到罢了。”

是在挑选女郎的那个下午,还是在《申报》对面的马路旁,他也分不真切。看着邵子玉,他忽地生出一股怅惘,没有人这样对他,没有这样一颗心属于他。

6

最觉江孟离变得有些捉摸不透的大概有两拨人。

一是与他合作的那几个化工系毕业生,江孟离找到他们,说要改良“玉容粉”的成分配方,总要对得起“玉容”二字。那几人惊道,以前你可不是这么想的,不过是图这东西有现成的配方,做个不功不过,能挣钱就行吗?江孟离道,大价钱的广告费已经花了,当然要认真做出个牌子来。

另一拨则是那天赴了湖心晚宴的药房老板们。江孟离找到他们,细细查问那晚可有人中途出去过,可有听见或看见什么。大家问他是不是丢了东西,他却说没什么要紧事。不过倒真让江孟离问出来,一位姓黄的老板说,那天齐老板中途出去过,不知去做什么,总有二十余分钟才进来。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金牡丹”已经来了,跳了两三支舞。

江孟离并未马上告诉邵子玉,告诉了她,她说不准就会直接找到齐老板去问。要论打听消息,他的办法到底要比邵子玉多。齐老板对宋尧下手,多半是因为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被宋尧发现,见宋尧一路追踪,要将消息见报,所以才动了手,因此想探查也不难。药店的勾当多半是造假,中药材以次充好,要么便是囤积居奇,只要他做过,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到时候再告诉邵子玉也不迟。

因忙于此事,常意的中文课他缺了好几次席。是四月间的一天,江孟离到家时,常意跑上前去,说邵老师今日没来。

这不像邵子玉,如果她有事,是一定会想办法打来电话请假的,除非是病得太重。他拨去学校的门房问,对方答说邵老师今日正常上班,五点多方才走。

电话铃声便是在此时大作,黄老板在那头惴惴不安地问:“江少爷,您上次问我齐老板的事,没什么要紧吧?今天我与他喝酒时,多嘴问了他一句,那天晚上出去那么久是干什么去了。”

黄老板只是随口一问,齐老板却颇为紧张,问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他原想敷衍过去的,不想齐老板却穷追不舍。他无法,又不敢说出江孟离,因此胡诌说是看了旧日《申报》上那则寻线索的告示,“江少爷,不会误了您的事吧?”

江孟离的心“怦怦”跳快,司机去接江老爷了,他来不及等他们回来,一路跑着去找邵子玉。其实邵子玉到底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只能沿着她来江宅的路,大街、岔路、小巷,盯着每一个年轻的短发姑娘看。

找到邵子玉时,她已被人捂了嘴,从小巷里往巷口的一辆小车上拖。要说打架,江孟离还真不在行,从小到大细数起来,只和弟弟打过三回,就输了两次。但此时面对着三个人,他却觉得打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然是没打过,但动静引来了巡捕的注意。在不断靠近的哨声和奔跑声里,那三人扔下他们,上车逃了。

江孟离的右手受了伤,在医院里躺了十八天。常意来看他,她现在已经会用成语了,她大声说:“大舅舅,你这叫英雄救美。”

江孟离大笑起来,坐在病床边剥橘子的邵子玉也低头笑。

“这是今天的第五个橘子了,你歇会儿吧。”江孟离看见邵子玉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没关系,常意这些天的中文课暂停了,我也跟宋家妈妈说过了,这段时间宋尧要她多照顾着些。”

“邵子玉。”江孟离突然不再称呼她“邵小姐”,而是郑重地叫她的名字,“如果宋尧再醒不过来,你打算怎么办,就一直这样守着他吗?”

“不能叫'守’,我并没碰见其他喜欢的人,就仍是他心甘情愿的未婚妻。”

“那以后呢?如果你以后有了别的心上人……”

“如果有了别的心上人,而宋尧又未醒,那自然更不可能跟那个人一起。如果宋家妈妈不在了,我是要照管宋尧的。我怎么能让自己喜欢的人也负上这么大一桩责任,这责任本来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要是他愿意背呢?”

“我并不愿意。”

是了,这是倔如驴的邵子玉。

7

江孟离出院后,邵子玉便向他请辞。她说宋尧的情况如今已没什么新方法可治,不过是输那几种药来维持身体机能,也不算是很大的负担。她太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那也不必辞职,我们可以暂停一段时间,等你休息好了再接着上课。”

“需要很久,不要耽误了常意。”邵子玉将辞职信搁到他的桌上,并不等他点头便转身离开。

江孟离叫住了她,说自己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邵子玉帮忙一张“玉容粉”的广告图。邵子玉推辞,说她不合适,现在这张广告图上的女子多漂亮。江孟离答:“你也很漂亮。”又说广告总要给人新鲜感,不能一张图一直用,但如今钱都拿去做了配方改进研究,没钱再选模特了。

“不是说过要支持我吗,帮忙拍一张吧。”他是恳求的语气,全不似初次见面时的那个江孟离会说出的话,让邵子玉心头一颤。

她答应了。拍照是在四月底的一个下午,江孟离没有请照相师,只租借了相熟的照相馆的相机自己来拍。那个下午他们其实没说什么话,不过是说“头偏一点”“笑一笑”“站过来些”。但江孟离一直记得那个下午,记得窗外浓得像要滴进窗里的绿;记得光投在灰地绿墙上;记得他在相机镜头里仔仔细细地看着邵子玉,看着她的杏仁眼,看着太阳照进她眼里的那点光,看着她按照自己的要求对着自己的方向笑一笑。那是很短又很长的一个下午,仿佛转瞬即逝,却又有着无尽回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此后的他们仍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他也仍断断续续听得她的消息。宋尧的母亲在1936年去世,由邵子玉一力照顾宋尧,极为辛苦。宋尧在1938年奇迹般地醒来,但脑部神经受到重创,不能行走,只能坐木头轮椅。邵子玉帮他在学校谋了个教职,每日由她推着,两人一同上下班。他们在1939年成婚,常意由娘姨带着去观了礼,回来说事事简朴。她还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给江孟离,江孟离拆开一粒,硬,太甜,可他还是含在嘴里小半个下午,将它吃了。

8

1945年底,江孟离从《申报》的熟人处得知,宋尧因写了好几篇不得当局喜欢的文章,上了“黑名单”。

这时的常意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受大舅舅所托,去信给美国的几所大医院,询问神经受损所致的腿疾可否医治的问题。最终有旧金山的医学中心给她回信,说希望虽渺茫,但如果患者愿意,他们倒是可以一试。

江孟离让常意将这封回信交给邵子玉。他能猜到以宋尧的文人性情,必定不愿当“逃兵”。但他应该不会拒绝治腿的希望,借治病出国去避开当局,如果腿能有所好转那更是意外之喜。邵子玉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也一定能明白,信由常意转交,就代表着江家愿意从中帮忙。

邵、宋二人在1946年年初乘船去往旧金山,江孟离坐在车里,看常意与邵子玉拥抱道别,邵子玉的咖啡色围巾在风里飞着。

“邵老师临别时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有。”少女很困惑,“她说'到底让他负了桩不相干的责任’,但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大舅舅,可是我中文学得还不够好?”

她的大舅舅也没有回答她,他正望着海面,露出一个怅惘而甜蜜的笑容。

他一直以为邵子玉辞职是因为被冒犯,是躲避,原来该是逃避才更为准确,他是她的那个“我并不愿意”。

遗憾吗?当然。可他已经知道世间渴望之事不能尽得,不甘心之事往往要接受。认真说来,他和她一起吃过家常饭菜,他因她戒了醉酒浪荡,他告诉过她她很漂亮,他表达过对她有情意,他也为她和她的宋尧尽了心力。

总算不负这一场相逢。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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