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书法“神采”概念的演变

书法的表现形式主要有笔法、结构、章法、墨法,这四点是书法作品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笔法,也就是书法的运笔方法,书法艺术最讲究之处就在于用笔的技巧。笔法是中国书法由文字的书写逐渐发展成为一门独立艺术的基础,它丰富了文字的书写法度,而且其自身有着更强的艺术魅力和感染力,这就是所古人说的——神采。

而书法之所以是一门重“神'与“形”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笔法的'神采”这一艺术美感来决定的,它是书法审美意识的本体。翻开卷帙浩繁的历代书法论著,无论是王僧虔的“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还是张怀瓘的“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莫不奉“神采”为书艺之根本。

什么是“神”,古代先秦的典籍《周易,系辞》云:“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这里的神,指的是微妙而又不易被人捉摸的事物。而《黄帝内经》中则说:“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他们认为神出自于人的本心。

到了汉代,扬雄在前人的基础上对“心”和'神”的关系做出进一步的论述,认为心可以测天地之神明,心又是人的“神明之主”,所以扬雄认为“神’就是“心”。如此推论,后世对于神采的追求,其实跟对艺术家心境、心情的追求有所关联。

此后,《淮南子》提出了绘画的“君形”问题,所谓君形,其实就是指书法的神采神韵,要借助书法线条的外表来加以描绘表现。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汉代人已然认识到了这么一个问题,即“君形”的“生气”(即神)是任何艺术作品的本体。

汉代人除了确立了“神”可'君形”的权威地位外,还提出了除了神之外的气、形的问题。汉末魏初时,由于这一时期盛行人物品藻风气,所以艺术上他们主张对艺术家和艺术修养的探讨,对他们艺术境界的品评。而文人在魏晋时候,曹丕听从陈群之谏,行“九品官人法”,汉末以来世家大族的力量又一次大大增强,而曹魏集团的许多权臣、王子王孙也日趋奢靡,转化为新贵族。由是世风也从激烈进取蜕变为清净自守,鼓吹玄虚,上层贵族无忧无虑,醉心艺术,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艺术自觉地表现人精神气质的一面。

魏晋前期的建安世风是一曲激昂豪迈的悲歌,雄武壮烈的周公和韩信成为建安士子向往的英雄人物。士子们追求以神明为高的理想人格。他们崇尚老庄,摒弃儒家,越名教而任自然,在艺术追求上放浪形骸,自我任意的挥洒才气,因此这一时期多文人雅士,如竹林七贤。

没有了儒家的束缚,他们更加放任自流,在艺术上追求至高无上的精神境界,向往神采高度和谐的艺术水平。因此,魏晋时期人们对“神采”的关注,体现了当时士子对人本质的注意,这是一种人的自觉。人的自觉带来了艺术的自觉。嵇康将他在《养生论》中的神形观念用之于音乐,开创了畅神达意的音乐美学思想,其后影响到司空图等人,堪称中国古代艺术意境理论的早期代表。

东晋时期,由于佛教思想的传入,儒家精神开始没落,并且释道两派合流思想成为主要趋势,道家和佛教禅宗中对人自然无为、放浪自恃的精神气质多有追求。

在这些因素影响下,这一时期,王僧虔《笔意赞》第一次将“ 神采”一词以丰富的内涵搬上了书论舞台,作者提出“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可绍于古人”,将“神采”这一概念提高到书法家人格和精神气质的高度。王僧虔在这里谈到的笔意,是指在书法作品中,以笔墨来表现人精神气质和思想性格的艺术语言、艺术形式。他们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作为一种造型形式而带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效果。而从书法家的笔墨精神中,即神采上,我们可以感受自然山川、天地宇宙的无穷奥秘,探寻艺术的真理,而笔墨技巧,实际上就是艺术家心境和精神的外化。

《笔意赞》是对书法美学本质,首次深入阐释,若说王僧虔是书法“神采论”的发端者,则李世民和虞世南是发展者,而张怀瓘就是集成者。

唐代书法理论趋于活跃,与当时唐朝皇帝李世民喜欢书法、提倡二王的书风相联系。唐太宗通过对王羲之一脉书法的推崇,将中国书法的帖学风格加以固定,从此成为中国书法主流的审美范式,而唐朝书法的精神、气质也正好接续了魏晋风骨的艺术精神,成为神采这一艺术主张的绝妙诠释。

李世民与虞世南论书的情形,有类于萧衍及其臣僚论书,展现了古代皇帝附庸风雅以及对文艺的重视和控制。李世民认为“心”与“气”相通,而“神”则是“心”的外在表现。所以书法家在书写的时候,要保持心境平和,崇尚中庸和谐之气,不能过于急躁和大起大落,李世民有关“神和”的思想是与其“节之于中和,不系之于淫放”的文艺观相一致的,这一点反映了唐初时期对儒家思想的提倡和回归。在经历了魏晋南北朝混乱的军阀割据,统治者急需一种思想来凝聚人心,因此它们以儒家思想为出发点,强调书宜自然,所谓'思与神会,同乎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矣”。

此外,他还吸收了道家思想,其书论中“自然”是在人的“神”、“气”诸精神因素达到冲和平静之境后,不必刻意于手腕与笔锋,只须自然为之,即可臻妙境。

所以,李世民在理论上将“神采”论拉回到了儒家思想的高度,而在具体作品中,又推崇王羲之的书法,可见他在唐初文艺思想中对儒道两者的吸收、融合。

虞世南是唐太宗的宠臣,因此他的艺术理论主张和李世民如出一辙,他认为书法的神采十分重要,“心神不正,书则欹斜”。他提倡道家思想,以道家理论来解释书法神采,“学者心悟于至道,则心契于无为”就是他最精彩的点睛之笔。他提出艺术家神采的重要性,但是也要求书法家在书写的时候,把握万物之妙,体察万物之理,即'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 ,“神应思彻”,方可以琴瑟之声,“随意而生”,皆中自然之道。虞世南所重视的,是以心正气和之神去妙悟自然大道,从而融于书法,创作时自然流露,'不违笔意”。

唐代著名书法家张怀瓘是书法“神采”论的集大成者,他从诸多方面论证了书法神采。

张怀瓘认为的神采,在《书议》中有详细解释:“夫草木各务生气,不自埋没,况禽兽乎?况人伦乎?猛兽鸷鸟,神采各异,书道法此。”在《文字论》中他说:'不由灵台,必乏神气”,神采在张怀瓘那里,这一概念得以扩大化,认为不仅人有神采,万物皆有,神采蕴含在万物的“气”中。草木之葱郁,狻猊之威猛,万里浮云之浩然,千年古柏之苍朴,这些都是他们的神采。

而每个人的精神境界,气质修养不一,这就让他们有了不一样的精神气质,在万物之中体察出不同的、形形色色精神面貌,书法要表现大自然的种种神采,而神采乃是生命力的体现,这样一来书法要展现自然界的生命力、展现每一个人不同的精神面貌与品格修养就顺理成章了。因此,张怀瓘所谓的“神采',用他的话来讲就是“观之欲其骇目惊心,肃然凛然殊可畏也”

在艺术的接受中,艺术神采表现为“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这里,张怀瓘认为文字内容、字的形态已经完全不是书法应该追求的东西,书法真正应该有的,是神韵和境界,是他体现出万物的神采,这才是人们欣赏艺术时的瞩目点。因此后世才有了对书法家作品从线条、笔墨等单纯艺术形式方面的欣赏,从而忽略了艺术内容,这就让他与那些视书法为教化伦理为作用的理论相区别,达到了艺术理论上的新高度。

从先秦的“神”、“形”理论的探讨,魏晋的艺术自觉和精神觉醒,一直到唐代李世民、虞世南对书法“神采”的阐发,最终张怀瓘对书法“神采”进行集成,书法艺术的神采理论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到了唐代最终成熟。

在唐之后的宋元明清等人,无疑是在顺着前人的路子前进,但每一个时代有不同的人文环境、哲学思想背景,书法'神采”论也会随着时过境迁而赋予新的内涵,然而他们始终唯一不变的,就是追求神采。因而神采也就成为了中国书法最本质的审美追求,从而让书法有着持续千年的艺术魅力。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