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我的爷爷奶奶

一直想写点什么来怀念爷爷奶奶,但每每不知从何下笔。回忆太多太熟悉,仿佛一伸手就能捉到满天星辰,但摊开手掌又发现不要说星辰,连光都消散了,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

一切正在日渐遥远。鲜活的曾经在日复一日的洗涮中黯淡。有时一个场景触发记忆潮水般涌来,整个人被熟悉感所席卷,即使身处人海亦瞬间怔怔挪不动脚。

但它具体是什么呢?我明明记得一清二楚,近几年却越来越模糊,甚至翻来覆去也搜寻不出。遗忘原来是这样自然而然无法抗拒的事情,“念念不忘”就像年少时天长地久的誓言,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只留下薄薄的迷惘和遗憾。

于是我开始恐慌,我怕有一天把它们全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如此便真成了汪洋中一叶无帆的船,随波逐流罢了,终会在狂风骤雨中粉身碎骨。“忘记过去等于背叛”,对一个固执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背叛更可耻。

在记忆萌发的年龄我住在爷爷奶奶家,那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最初的印象总是格外深刻,所以直到十几岁一看到“家”这个字,我第一反应还是那个农家小院,外面是篱笆,院子里有一口小池塘,一栋老房子,屋后是小菜园。屋子里住着我们仨,日子仿佛就这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永远是个小孩,爷爷奶奶则刚刚步入衰老。

爷爷奶奶都曾是村里的小学老师,爷爷经常教我背唐诗,一本小册子早就被翻得卷边磨烂,最后几乎随便翻到哪页起个头我就能顺着背下来。“朱雀桥边野草花”、“葡萄美酒夜光杯”......我不懂这些整齐而押韵的句子是什么意思,但它们从此成为亲切的故人,像东北农村的火炕、灶台和炊烟一样亲切。

爷爷的去世很突然。头天晚上他开始肚子痛,一开始强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下去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输液。半夜时我醒了一次,看见爷爷在挂吊瓶,旁边是个陌生人。我很怕生,不敢看也不敢说,没有问爷爷怎么样了。第二天早晨,爷爷突然倒下离开了。

当时我还不明白死亡的含义,只是觉得家里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连一年最多见两次的爸爸妈妈都从外地赶回来了。我甚至有些兴奋。随着时间推移,我终于理解那个夜晚爷爷遭受的痛苦,我也终于开始被愧疚折磨。这是迟来的惩罚,它一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随着时间推移,我又开始渐渐原谅自己,找了诸如岁数太小什么都不懂的理由。我嘲笑自己:看啊,你就说这么一个自私而冷漠的人。

我本有机会和爷爷说上几句话的,但我没有。它成为越来越深重的遗憾,并将蔓延一生越缠越紧,直到再也喘不过气来。我不怕死亡,只是不知再见时该如何乞求爷爷的原谅,虽然他可能从来不曾有怨。

奶奶多陪了我十几年,她一直多病常年吃药,但奇迹般地以柔弱的姿态继续在我身旁。但奶奶也突然离开了,当时我在外地,接到消息如五雷轰顶,一边头脑昏沉不敢相信,一边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真的,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我们匆忙赶上回乡的列车,临时买不到票,央求工作人员允许上车补票。两个多小时的高铁进入省内后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远方是一片看不穿的迷蒙,像命运一样无从猜测。我仍是一半迷糊一般清醒。

那年我高二下学期,还没从悲伤中缓过神,回去后却还是要扎进书山题海。有时听着课突然走神,觉得奶奶的离开是假的,周围的一切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只是大梦一场,哭醒了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坐在公交车上,我希望它一直开下去没有终点,这样我就能逃离混沌不清的一切。但旅程或长或短都是有终点的,时间终会抚平伤痕,让人接受不能接受的,惊涛骇浪变为波澜不惊,甚至变为一潭死水。

爷爷奶奶已经离开很久了,前些年有时会梦到,他们似乎只是作了一次短途旅行归来,或者从来不曾离开,丝毫没有陌生感。可是近几年发梦越来越少,我有时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我们的确已是殊途。

坦率讲我对爷爷奶奶的生平所知甚少,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爷爷奶奶是辽宁北票人,曾是小学老师,同时一直务农。他们曾迁居锦州黑山几年,爷爷去世后几年奶奶回到北票,后来奶奶也去世了。他们都去世很早,也很突然,留给我无尽的遗憾。

我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生活数年,那里是我童年记忆的开端。村子里没什么小孩,但我不懂孤独,或者说孤独是一种常态,直至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和爱好。爷爷教我背唐诗,文字从此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我已经离开那个小山村很久,却从未真正走出过。它是我所有灵感的来源,我也将终生受困于它。

村子里有十几户人家,有一家屋前有口小池塘,屋后有个小菜园,屋子里住着爷爷奶奶我们仨。可是后来爷爷去世了,再后来奶奶也去世了,如今只剩我一个。

我的童年记忆从爷爷奶奶开始,以他们相继离开而告终。童年于我而言像天上的风筝,本来无忧无虑地飘在蓝天白云间,突然某天狂风大作,线一下子断了,而风筝就此不知所踪。

诗与时代

穿山越岭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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