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金爵奖最佳电影《东北虎》耿军：我以貌取人，偏爱有故事的脸

“人不可貌相。你第一眼看我的时候，可能有点讨厌，聊一会儿你就觉得比之前更讨厌了。”

耿军的新作《东北虎》，摘得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高大奖“金爵奖”最佳影片，这是他的电影作品第一次入围国际A类电影节竞赛单元，也是作品第一次在国内电影节上与公众见面，并有望将在未来登陆院线，面对更多观众。

这部影片延续了耿军过往电影作品的黑色幽默风格，故事的发生地，依然是他的家乡东北小城鹤岗。这也使得熟悉耿军的影迷，捕捉到了“鹤岗宇宙”的踪迹。但耿军在采访中，对于这一“宇宙”感到很意外，建立“鹤岗宇宙”并不是他的创作目的，他的每部作品的创作灵感，都出自对家乡的特殊情感。东北小城社会里鲜活的、反差的人物，生活中荒诞却真实的故事，都激发着耿军进行创作。

电影《东北虎》导演耿军

在《东北虎》这部影片中，刻板印象里彪悍凶狠的东北人，反而显露出斯文、细腻的一面。各个角色态度和缓地处理着生活中各种糟心事，台词里偶然出现的“金句”，既幽默又写实，耿军称之为“动人的凛冽”。在观众看来，观影过程就是一种“笑中带泪”。耿军的作者风格，也随着《东北虎》制作的升级，得以以更精致的面貌呈现在大银幕上。

这样的作者风格，与耿军这个人密不可分。表面粗犷的他，也曾在去年因新冠疫情而陷入焦虑状态，整整四个月无法工作。对周边生活感受敏感的他，将自己投入新一轮的剧本创作，才让心境逐步恢复。而这些焦虑，也换来他对生活的再度审视，写入了作品中。

《东北虎》里真的有老虎，一只19岁的东北虎在当地动物园里徘徊，生日还上了新闻。章宇饰演的男主角徐东，也在片尾回忆起自己19岁时的一段往事。耿军将东北虎被困在铁栏杆中的处境，与片中的多个人物形成互文，不只是徐东，还包括马丽饰演的妻子、马经理、诗人、讨债众人等等。“被困”，是耿军眼中的“生活进行时”。影片中的诗人罗尔克感叹众人与老虎一样不再年轻，耿军对现实生活荒诞一面的表达也透过这位诗人传递出来，让人想起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作品《豹》中的诗句：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

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片尾曲《老虎十九岁》，也是耿军的重要表达，与整个故事密不可分。他亲自撰写了歌词，这也是片中诗人的唯一一部作品，由二手玫瑰乐队主唱梁龙演唱。

在采访中，导演耿军畅谈了自己的创作初衷、生动人物的由来、影片制作的全面升级，以及他眼中所有生动人物的故事的发生地：东北小城鹤岗。

文本创作

全现在：影片里东北虎与徐东有一种怎样的联系？

耿军：老虎其实应该在森林里边，它应该是凶猛的，但是它在动物园里打磕睡，有种孤独感。我觉得其实这也是人的遭遇，困在那。你适应这环境吗？貌似在散步，可能在想办法能不能逃出去，可能试过很多次也没逃出去。徐东聊起自己19岁那一年的遭遇、想法，是希望彼此有个互文、映衬的关系。

全现在：马丽饰演妻子美玲和章宇饰演学校宿管徐东，两个人的婚姻故事是怎么样的？

耿军：徐东这条线，就是基于我朋友的经历，也写到了一对大龄夫妻在生第一胎时的家庭状况。现实生活里，我听过很多案例，这些事挺击中我的，因为在这种时h夫妻双方都非常脆弱敏感。家庭出现了状况，每家处理方式都不一样。

全现在：马丽当时挺着肚子演妻子，像破案一样在街上四处找人，为什么设计这样一位“侦探”？

耿军：设计中，片中的妻子那时候怀孕七八个月了，从生理上来说，为丈夫出轨的事在大冬天去破案，就是一种很决绝的方式。特别有力量！而且是连着肚子里的孩子，是两个人一起去破案。我在创作的时候，也是把周围这些人的真实事件的元素通过剧作上的设计，让人物的力量感、脆弱感做到结合。

全现在：马经理这个人物从何而来？

耿军：像马经理这样的人，社会上很多。这样的人会产生出大面积的故事。他亏欠了很多人，坏事传千里嘛。马经理之前的资产是正数，他在想要变得更多的过程中，变成了负数。这样的人的故事，在我家乡那边传得很广。因为一般想把钱变多的事，都是从身边亲属开始。马经理一开始肯定不是骗子，他一定得让大家都赚到钱，但当他们还想多赚点、做个大的时，自己也陷进去了。所以片中也说，自己是被假象给骗了。

我想把一个人的发家史和破败史，在马经理身上集中体现出来，他已经惨得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结果还产生了新的仇家，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徐东。两个非常时期的男人，因为狗的事而变成了敌手。徐东去找他报仇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人比头一次见惨了一截，第二次找他，他比上回又惨了一截。

全现在：徐东是个什么样的人？

耿军：他是一个学校宿管老师，身边还有个诗人朋友。老婆怀孕了，他想挣点奶粉钱，所以他得干两份工作。徐东和马经理，一文人一社会人，碰撞起来会是什么样的？（笑）

倒过来就太好办了，马经理这样的社会人去找文人好办，但一个文人去找社会人，这事本身就难办。

全现在：哪些是真实听说的事情，哪些是在创作过程中想象出来的？

耿军：创作其实有的时候就是感性支配，马经理面对的那些人里就有我的朋友。他被骗了钱，追债到这个人家，发现这人也是分文没有，欠债的人也在想办法。不是不还，是现在没钱还。马经理也是个讨债者，为了摆脱这个不堪的窘境，他也在想办法讨债，还是无法摆脱。所以这是双重塌陷，就是影片里说的“经济活动”的双重塌陷。

全现在：马丽的戏份不太多，是在剪辑时进行了删减吗？

耿军：剧本里关于美玲探案这一部分，线索就是大家看到的那么多。家庭内部的戏稍微剪掉了一点，但马丽的戏份基本上都保留了。

我们不妨细想一下，她去找的都是谁？都是以前跟徐东好过的人。这样的女性有那么两三个，加上徐东这么大年纪才跟她结婚，那徐东是什么人？她的破案过程，是对徐东这个人的探索，带领观众了解徐东，通过他以前的女性伴侣，从而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观众也会看到，这个妻子会打口哨，叼起烟卷却没点燃，还能凭印象把这几个有可疑的女性都揪出来，她过去会是什么样的人呢？破案这件事，也塑造了美玲这个角色。

全现在：徐东也给人一种过去很吃得开、现在却很有生活压力的感觉，他也和马经理一样坍塌了吗？

耿军：对，在剧本中这两个人年龄接近，一个是经济危机，一个是情感危机，三四十岁，这是个遭遇危机的年龄。我当时写完剧本，张献民老师就说，你开始写中年危机了。

我觉得这个年龄，就是人从青年跨向中年，既有精力旺盛的面貌，又有特别不堪的底色，综合在了一起。他开铲车，又管学校宿舍，两个工作都不太挣钱。不管是马经理还是徐东，这里呈现的是，所谓的劳动现在进行时和劳动过去时。楼盖歪了，是劳动过去时；大家都没钱，是劳动进行时，这种状况其实影片里都有铺垫。

全现在：张献民老师提了哪些剧本的意见？

耿军：剧本初稿的时候我们就聊了很多，最重要是聊马经理这边的故事线。马经理的身份是乡镇里的承包商，我们主要是聊他做了哪些事，如何让这些东西扎实起来。

我们也聊到了徐东和美玲的夫妻关系处理。对于婚姻生活，张献民老师比我知道得更透彻，他比我大12岁，是过来人（笑）。在这块有很多特别好的、更开阔的启发。基本上从初稿一直到开拍，我们每一稿出来，都会给他看一看、聊一聊。

制作升级

全现在：总片长118分钟，有没有拍了又剪掉的部分？

耿军：肯定会有，一个电影从剧本变成影像是两个文本的互换。拍电影当然就要用影像来讲故事，要把故事和节奏进行综合考虑，所以会剪掉一些戏份。比如故事里薛宝鹤饰演的一位主人公全都剪掉了，他本来有一场4分钟的独角戏。那场戏很精彩，演的是马经理那条线上游的一个负责人，考虑到叙事节奏进行了取舍。

全现在：配乐非常出彩，契合影片的黑色幽默气质，这部分当时是怎么设计的？

耿军：作曲的陈筱舒毕业于南加大电影作曲系，她也是东北人。所以我们在聊配乐的时候，对于故事内部理解没有任何障碍。而且这个电影不需要大的音乐，配乐多是小调。在创作的时候，我让陈筱舒突出主观化的东西，比如主角徐东脑海里那段MTV。做出来我一听，说这个就别改了，就这样。

全现在：这次专门请了美术指导置景，效果怎么样？

耿军：之前的电影也有美术，但因为没有钱，就由我和摄影师来完成美术。《东北虎》的美术指导把各个场景做得更细，和几个主角这样综合起来，这些元素会让会这个电影更加精致。在电影视觉层面，美术的贡献很大。美术组的工作早期阶段是选景，比如说饭馆的戏，那么多饭馆里面选一个我们觉得最恰当的。再比如马经理家里，内景完全是搭出来的。

全现在：章宇和马丽在片中都有上佳的表现，你从前没有与这样的明星演员合作，感受如何？

耿军：章宇和马丽塑造角色的能力非常强。马丽看了剧本，也看了我之前的电影，她知道我的风格。把造型定下来之后，马丽就已经融入到那个环境，能和鹤岗那些演员搭配融合起来，形成了整体感，这个取决于这两个主演的出色塑造。

全现在：考虑到章宇的过往经历，我们更容易理解选他主演，但为什么选择马丽？2018年她还是非常喜剧人的形象。

耿军：能把喜剧演好的演员，能力都非常强。我最先考虑的是形象本身问题，形象上合适。她又是这么优秀的演员，我们其实是一拍即合的。当她看到剧本，见了一面聊完之后，这事就定了，因为她形象上非常合适。

在家庭关系里，温柔是把刀子。马丽往那儿一站，或者往这儿一坐，这把温柔的刀就立了起来。这对她来说特别从容，她是非常有塑造能力的演员。

全现在：她极好地融入了你的“鹤岗宇宙”。

耿军：你们说的“鹤岗宇宙”，这词还真挺新鲜的。

全现在：因为看过你的短片和长片之后，很多影迷都这样评论。比如小二这个角色，还是像之前那样站在村口，这一刻鹤岗宇宙的门就出现了。

耿军：所以是拿小二当作一个坐标点？（笑）这种理解真的挺有意思的，这是我想象之外的，我没有去打开宇宙之门。但这个想法特别有意思。

全现在：作者导演的家乡经常形成他创作中的“宇宙”，你也一直在拍自己的家乡，是不是有很多话想对家乡说？

耿军：长到了一定的年龄，对身边的人、身边的环境会有很多认识，这种认识，可以通过聊天表达，可以通过写作表达，而我想用电影的方式来表达。

电影会从一个形象开始，慢慢将故事呈现出来。就像是我们在路上走，看到那么多陌生的脸，都会有主观认知。有时候会对某些长相的人有好感，愿意猜测这张脸背后的故事。

就像大家都会拿东北话开玩笑，你瞅啥、瞅你咋的这种。以前我这人挺以貌取人的，对面这人不合眼缘就不愿意了解。但有时候酒过三旬、菜过五味，那人讲一故事，那我可能就会喜欢他，视觉上的第一印象就扔一边了。再接下来，可能就交成了朋友，深入接触，就进入到生活的纵深，那是故事产生的地方。这是一个“场”，而它就在我的家乡。

导演耿军在拍摄现场

全现在：因为在北京认识都是都是进行影视创作的文化人？

耿军：对。如果没有经济来往的话，文化人容易互相提防，因为文化人胆儿小。

全现在：文化人交朋友都留一手。

耿军：对，这是我的认识。结果后来我认识了一些不是搞文化的人发现，他们其实胆儿也小，只有成了朋友才能去了解（笑）。

要想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成为朋友，在东北可能更容易点。我就是在这长大的，这就是我的乐园。精神乐园在哪儿，情感中心就在哪儿，这个是特别自然的事。

全现在：但是你现在是生活在北京了。

耿军：对，我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但是在北京能勾起创作的东西可能会比较少，我在北京街头走，脑海里也是家乡的那些人和故事，我在北京不想念北京的人。但在家乡，我想念的还是家乡人。我发觉周围的创作者也这样，大家都生活在北京，但大家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家乡。

导演耿军与主演章宇、郭月

全现在：章宇是这部片里唯一的南方人？他演戏的时候，想着南方故乡吗？

耿军：他是主创里面唯一南方人，但工作的时候他特别专注，一进组就没有什么事能干扰他。专注是一种能力，很多人心里很乱，不知道重点在哪儿，他是那种来了之后就特别专注的家伙，这点非常厉害。

而且我从没听他叹过气，他的创作劲头很足，所以这几年他的成绩特别好，是他这么多年的积累和他现在的状态决定的。

电影《东北虎》主演章宇在发布会上

市场期待

全现在：《东北虎》有很大机会走上院线，这是普通观众对你的第一次认识，在大家走进影院前，你会把它和喜剧片作区分吗？

耿军：一定会，我会非常清晰地说这件事，这个电影不是喜剧片。我们的创作初衷、定位，它就是剧情片加上黑色幽默的风格，这样传达给观众才是正确的。如果说是喜剧片的话，观众会有误会，我不会把这个误会放大，会保住初衷，那就是黑色幽默风格的剧情片。

全现在：观众对国内的黑色幽默电影已经有一些观影经验了，你在创作时，对于这些成熟作品有什么借鉴吗？

耿军：我觉得我的创作不来自于外在作品之间的那种借鉴，而是来自于生活的现实感。

生活不是一条平坦的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荒诞是无处不在的，荒诞才是日常本身。电影是将这些素材进行缩写和放大的艺术，在制造张力这个过程中，黑色幽默也好，荒诞也好，体现在文本上就是一种劲儿。

我在创作的时候，是按自己的喜好来研究这个劲儿，做出来之后，我的喜好也让别人觉得挺来劲，我觉得这那就是我的作品碰见了我的观众。任何一个作品都是向观众敞开的，但是作品碰见了喜欢它的观众，就会心有灵犀，就能体会到作品所提供的乐趣，其中的诗意、忧伤、动人的凛冽等等。作品不是我自己完成的，观众的解读也是它的一部分，创作是一种交流。

全现在：2020年疫情确实也给你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这对你的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耿军：当时是反应不过来的，当时可能会把所有的创作都停掉，每天内心很无助，就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这让我变得非常焦虑，有4个月左右吧。而且现在疫情还没过去，还是现在进行时，当然，没之前那么严重，但我其实还没有从这件事完全跳出来去做这方面的创作。有很多人去拍纪录片、去拍故事片，他们能迅速地抓到题材、完成自己的表达。我可能是一个慢一点的人，没有那么快去做这些事。

全现在：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耿军：我开始明白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要调整自己，要从焦虑里边把自己调整过来。自我调节能力嘛，我也看到疫情逐渐缓解。后来我尝试注意力集中，试着开始写剧本。进入创作，就会屏蔽很多社会信息，我家连网络都掐了，只留一个座机。专注在自己的事儿上，再慢慢走出来。

导演耿军在电影《东北虎》发布会上

全现在：你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实际上还是非常敏感的一个人。

耿军：人不可貌相（笑）。你第一眼看我的时候，可能有点讨厌，聊一会儿你就觉得比之前更讨厌了（笑）。

全现在：这也是你第一次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有什么感受？对于奖项的期待是什么？

耿军：我们的团队都特别兴奋，能入主竞赛，还能跟观众见面，大家都特别特别高兴，我也挺期待跟观众见面的。这确实是我第一次把电影送到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任何创作者入围都会很开心。国际A类电影节，肯定高手佳作云集，我期待我的演员们获奖，他们演得真好。

全现在：对于自己呢？

耿军：我期待演员获奖，让演员来期待我获奖吧（笑）。

6月19日颁奖夜，电影《东北虎》主创登台领奖

全现在：《东北虎》后续也会进入院线，面对影迷之外的更广范围内的观众，你期待他们的反馈吗？

耿军：期待啊，而且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反馈，普通观众就是走在街上的人们，在电影院门口买爆米花的人们，是上了一周班终于休息能进一次影院的人，这部分观众是一个特别大的群体，我特别希望能用电影来和大家沟通。

全现在：你会去豆瓣或者去其它平台看自己作品的影评吗？

耿军：我偶尔会看，但我其实没有豆瓣账号，我有时候拿豆瓣当百度。只要不是恶意的，而是从文本出发的评论，我觉得都挺有意义。这是一个特别自由的舆论场，好坏任人评说。大面积的表扬肯定不对，有表扬有批评可能才对。批评里面有的是对创作有好处的，这个是我希望看到的。看电影的人和做电影的人之间的互动需要平台，围绕文本自由踊跃发言就挺有意思。你们看了觉得怎么样？

全现在：看完以后有点忧伤。

耿军：有忧伤，也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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