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年昆曲课

“昆虫”往事 Uni-Note Vol.132

去KTV,我总要在曲库搜索《弹词 一枝花》,每每一片空白,然后我默默吐槽,又是一家辣鸡KTV。

《弹词 一枝花》出自昆曲《长生殿》,清代康乾时期的国民金曲,当时红遍大江南北,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说法,“不提防”,就是《弹词 一枝花》唱词的前三个字。

2011-2014年,我曾在学校的昆曲社混了三年。

曲友们自称“昆虫”,昆虫的广泛共识是,唱过戏的人,再唱歌都不香了。

我初识昆曲是2009年,当时有一门专业必修课是元明清文学。任课的韩学君老师是上戏毕业,平时做话剧编剧,因此他讲到昆曲时尤其用心,专门借了一间多媒体教室,用三个下午的课外时间放映青春版《牡丹亭》的录像(总共约9小时)。

在此之前,我对戏曲的认知跟同龄人大同小异,一是中学音乐课上的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选段,二是外公守着电视上央视戏曲频道《空中剧院》的“音配像”节目。总体印象就是,戏曲属于老年亚文化。

青春版《牡丹亭》,两个年轻人穿着高大上的丝绸汉服,从阴间网恋发展为复活奔现。男主柳梦梅初逢女主杜丽娘,就直接开车,不仅不系好安全带,还一边唱着“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一边动手动脚。

这么高能的演出,怎能不爱?当场我就单方面宣布自己是昆曲爱好者了。

当时我在湖南长沙,昆曲人口跟珍稀动物似的,就连“全国七大昆剧院团之一”的湖南省昆剧团都不在省会长沙,而是远在毗邻广东的湖南郴州。直到本科毕业,我都没找到组织。

2011年,我去上海读研究僧,开学第一周,高我一届考进来的F学姐请我吃饭,说起她下午要去拍曲。

“啥是拍曲?”

那天下午,我跟着她去了学校工会教室里的昆曲社,拍曲,专业名词,打着拍子唱昆曲。

我终于找到了组织。

昆曲社成员,平均年龄目测在60岁以上,绝大多数是学校的退休职工(当时我心想果然“老年亚文化”)。他们看到年轻人总是格外热情,又是倒茶又是分享水果和小点心。更吸引我的是这些爷爷奶奶现身说法:唱昆曲的人都很长寿的。我得知,曲社的前任老师甘纹轩先生,八十多岁还独自坐公交车来学校拍曲;甘先生的前任柳萱图先生,来曲社教到九十多岁。我来的那三年,曲社请了“少壮派”,时年七十多岁的张世铮先生来教曲。

曲社的另一项福利,是我们这些社员在上海看戏,往往能拿到5元到30元不等的学生票,甚至赠票。每年还能参加苏州虎丘曲会、昆山秦峰曲会,跟海内外曲友度假、切磋。

后人乘凉,得益于前人栽树。学校中文系十大教授之一的赵景深先生,从半个世纪之前,就为上海学界与业界的奠定了坚实的友谊。那些在天蟾逸夫舞台、兰心大剧院、东方艺术中心一票难求的昆曲名角,来我们曲社就像回家一样亲切。

常年来学校教我们擫笛拍曲的,不乏七大昆剧院团的名家。曲社没什么经费,每周只能奉上一点车马费聊表心意。这些国宝级艺术家义务教我们这些业余曲友,完全是为高校年轻人播下昆曲的种子。

昆曲处处是宝藏。

书写。我们的曲谱用的是《粟庐曲谱》,秀丽的小楷抄的戏文,

戏词上写着中国传统音符,“上尺工凡六五乙”对应do re mi fa so la si。这种密码一样的中式曲谱叫“工尺谱”,这里的“尺”念“扯”音,对得上这“切口”的才是自己人。

器乐。伴奏乐器是竹笛。历代戏曲,伴奏乐器都是选用当时音量最大的那个,昆曲作为“百戏之祖”诞生时间早,明朝,当时最响亮的乐器就是竹笛;后来清代京剧诞生时,伴奏的是分贝更高的京胡。与京胡相比,竹笛的声音简直文静,这种文静,大抵更符合当代人的审美。

文学。拍曲先读文,昆曲是曲牌体(京剧为板腔体),依曲牌填词,戏文就是一首首小令长调。读音与普通话略有差异,依据的是古中州韵,为了方便查阅发音,清人专门编纂了昆曲韵书《韵学骊珠》。老师教曲的时候先正音,一句句讲起字词背后的典故,恍然一堂文学课。

声乐。作为舞台艺术,唱昆曲的声音需要很有穿透力,因此得学气沉丹田(腹式呼吸)和三腔共鸣。擫笛同样需要强大的肺活量。教笛的老师张思炜是上昆的编剧兼笛师,前团长蔡正仁先生每次去北大讲昆曲,都带他做伴奏。他来曲社教我们“气沉丹田”,我们问“啥是丹田”,张老师通俗地说,吸气的时候鼓起腹腔而不是胸腔,吸满,感受空气储存进肚子里,吸到不能再吸的那个位置,就是你的丹田。

我在日常生活中也用腹式呼吸,因为我后来得知,这其实就是气功的入门功课之一,对身体大有好处,难怪曲家多长寿。

表演。昆曲有“四功”(“唱念做打”),学昆曲就是学表演,五大行当十八家门(相当于十八种角色类型),演好任何一种角色,都要建立在熟悉自己、观察生活的基础上。能驾驭多种角色的曲友,在生活中面对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大抵也能更准确地切换自己的定位。

仪态。昆曲有“五法”(“手眼身步法”),我曾跟着六旦演员甘春蔚老师学过一些身段,以“云手”为基础,蕴含着“化直为曲”“欲左先右”的中国传统哲学和审美观念。甘老师说,学昆曲的人,举手投足优雅大方(大意)。此言不虚。

社交。爱好昆曲的人大抵有更充裕的可支配时间和财产(俗称“有闲有钱”),整体素质比较高(当然我也碰到过好几个一言难尽的“前辈”)。曲友每周拍曲,每月看戏,每年参加曲会,因为昆曲恋爱结婚的我都见过几对,

我通过昆曲认识的朋友也至今保持联系。

总之,昆曲作为业余爱好,性价比很高,书法、文学、声乐、器乐、表演、仪态、社交,七大功效融于一端。

曾来曲社教我《长生殿》的张世铮老师,2018年出了新书《话昆曲》。近来细细读完,惊叹张老师居然参与了1956年在中南海的昆曲《十五贯》演出,其中两位观众,分别是毛主席和周总理。演出后,全国昆曲剧团获得官方支持,因此这场演出被称为“一部戏救活一个剧种”。1990年代以来,张老师频繁为台湾昆曲界传经送宝。2010年-2011年录制《昆曲百种·大师说戏》资料,又是张老师担任所有录像的后期制作,主导团队把500多个小时的素材整理成约200个小时的DVD和140万字的文献资料。

张老师教的唱段,我至今张口就能唱的,就是《弹词 一枝花》。读罢他的《话昆曲》,回忆起三年美好岁月,我给他发了段微信问候。没过多久,今年八十岁的张老师就回复了微信,真是我的老年生活榜样。

2011年,学校曲社十周年,我写了篇赋。一晃又是十年,祝愿曲社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时维千禧,岁在辛巳。复旦同仁,筚路蓝缕;昆曲票友,共谋振兴。学府公心,杨树浦上兴曲社;黉门雅韵,邯郸路旁绕清音。

夫姑苏清曲,雕梁萦回十甲子;巴城幽兰,空谷芳菲六百年。追其发轫:顾坚博采,定昆山腔于一尊;良辅勤习,传水磨调而万代。溯其勃兴:辰鱼浣纱,江南户户学工尺;临川记梦,九州无处不丝竹。时闻五音已歇,引吭满座;长将曙色星移,梦续残红。男学琴挑,朝元歌与懒画眉;女唱游园,步步娇著皂罗袍。既而曲分南北,俨然梨园独秀;从来泽被八派,实乃百戏之宗。

然则时殊世异,星回斗转。雅韵岂敌花部,堪忍长袖寂寞;阳春难追通俗,但求不绝如缕。昆曲至此,门庭冷落;古艺从今,举步维艰。空谷横成困谷,谁为编修帅首?芳兰已作幽兰,更觅昆剧班头。所幸一脉相承,后继有人。君不见戡乱洋场,筹建昆曲传习所;复兴华夏,公演新编《十五贯》。京、津、苏、沪,星火成燎原之势;继、承、传、习,凤凰鸣涅槃之歌。欣闻塞纳河畔,百戏之母申世遗;喜见大洋彼岸,游园惊梦焕青春。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今我曲社,戮力增辉。教授学者,贯通曲理;戏迷票友,声和曲笛;同学少年,绵延曲祚;申城同好,共兴曲艺。当行授乐,名家讲学,一周一叙,常年同期。社刊付梓,文墨切磋颇入理;微博开通,电波频传总关情。

辛卯社庆,群贤毕至。邯郸郁树,杨浦明珠。鼓板铮鏦,欢欣一堂雅聚;丝竹悠远,迷醉满座清音。与时俱进,回首向来十载;昔日新苗,而今亭亭如盖。美哉!千禧以降,今初秩矣,此孩童之曲社欤?此新生之昆曲也!

今天的封面和配图,来自刘邮箱拍摄的昆曲《玉簪记》(2012),《挑滑车》《出塞》《太白醉写》《水斗》《昭君出塞》《秋江》《拜月亭》(2013)演出照,甘纹轩老师清唱(2011),张世铮老师、张思炜老师教学(2012),刘邮箱秦峰曲会清唱《弹词 一枝花》(2013)。

獭祭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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