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回不去的故乡
清明忆旧 Uni-Note Vol.072
疫情阻隔,今年清明又没有回湖南祭扫。
大家庭的亲人散落在湘沪苏粤,今天在微信群云悼念,大家追思的对象,包括我的祖父(1938-2008)和二叔(1964-1996)。
祖母的妹妹(我应该叫姨奶奶)在群里写道:
深深怀念你们!最亲爱的二姐、大姐夫(注,我祖父)、二姐夫,还有我最心疼的外甥(注,我二叔),愿亲人们在天堂一切都好!我们永远永远怀念你们!
文字很质朴,但想到写下这段文字的是我这位70多岁的姨奶奶,脑补她此时情状,心头一热。
今天回顾2016年2月11日的一篇旧文,关于我那回不去的故乡。
以下是正文:
我的家乡不在城市也不在农村,而是在城乡接合部的一家老军工企业。这里曾是一个秘密王国般的存在。
厂子直属国家某部,正师级编制,这里的第一代“原住民”,都是国家从北京上海和全国其他大城市调来的技术工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祖父祖母。
在上海做工人的祖父被选中去湖南,定在1959年春节后出发。当时只有成分最好的人才有这样的机会,祖父是农民的儿子、从江苏来到上海纺织科学研究院,又是单位的先进,当仁不让。
祖父在出发前的1959年1月,与祖母在上海结婚了。喜酒摆在祖母邻居家的院子里,请到上海大厨子做席。来宾都羡慕新郎:“以后就归中央 领导了。”
祖母1961年也放弃了上海第八机械厂的工作,去了湖南。火车开到武汉遇上洪水,祖母又返回上海,6月下旬第二次告别家人出发。她没有想到,这会是长达半个世纪的别离。
在这个秘密王国里,祖父祖母没什么机会接触湖南本土文化。
他们跟对方说话,一辈子都是吴侬软语。南腔北调的工友们为了交流,逐渐形成了一种带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湖南本地人听不懂,他们因此更加敬畏——这个工厂的人连说话都神秘莫测。乡音到了我的父辈进一步消解,父亲和叔叔虽然在湖南土生土长,却既不会说湖南方言,也不会说上海话。他们这些“厂子弟”从小说的都是比较标准的普通话。
隔阂同样体现在过年时,在厂里人眼中,湖南当地的耍龙闹花灯习俗是“四旧”。厂广播里,厂长书记和各车间向全厂职工家属拜年,这才是“社会主义新年”该有的样子。春节传统的走亲戚对厂里人是难事,每隔好几年,祖父祖母才有机会带父亲回老家过一次年。去上海的列车是从广州或者昆明始发的,到了湖南就挤得上不去,祖父就把父亲从车窗里塞进去。满车厢人前胸贴着后背,父亲曾经一天一夜站到上海。更多的春节,穿越一千多公里的是两地书信,以及从上海寄来的饼干、奶粉。
留在厂里过年,“ 走亲戚”就变成“走同事”,去各家拜年喝口茶说说话,小孩子也没有红包拿,父亲儿时却常常要串二三十家门。他年年除夕夜通宵不睡觉,跟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放炮、散步、说没完没了的话。
1980年代,我们第三代陆续出生长大,春节也有了新福利,当时厂电视台过年时转播电视剧,一天放6集《上海滩》,没广告。中间插播的厂新闻同样吸引人,因为孩子们都想看看自家大人有没有出镜。
美食是另一项福利。各家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于是在食物上精耕细作,过年时都祭出了各自老家的特色菜。春节拜年的议题从此不再是纯聊天,而是大人们天南海北美食的隔空对决、孩子们流动的盛宴。作为一个湖南孩子,我从小不怎么吃辣椒,我认知的至尊美食是祖父逢年过节做的白切鸡、糖醋鱼和红烧蹄髈。多年后我去上海读书,吃到跟儿时一模一样的味道,几乎泪奔。击中我的,是祖父默默培育了二十多年的乡愁。
正月十五,厂里曾在工人俱乐部楼顶上搞焰火晚会。焰火是厂里派我叔叔开卡车去浏阳拉回来的。最多的一年,焰火在天上轰隆了将近一个小时。万人仰视,满天绚烂。绚烂总是短暂。厂子随着破产改制日渐衰落,“ 烧钱”的盛况也一去不返。
1990年代末,厂里老一辈员工集中离退休,包括我的祖父母。他们从此成了还巢的归鸟,每年都回苏沪老家,甚至在那里买了房,盘算着在自己真正的老家叶落归根。我的父辈则面临国企工人下岗潮,许多叔叔伯伯离家南下,他们的铆焊技术在广东的工地很抢手。二叔一家就在深圳安下了新家。对我们这一代,父母的期待也不再是子承父业捧一个“铁饭碗”,而是希望孩子们考出去,走得越远越出息。
从此三代人都成了候鸟,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从全国各地回湖南团聚。
春节来去匆匆,串门也就少了,父母学会了打电话拜年。每到正月初一零点,家家户户在楼道里点一挂鞭炮,在“炸楼”的轰响声中,他们就对着电话大喊“新年好”。
2010年,厂里完成破产改制,秘密王国彻底成了历史。春节时仍然有连天的焰火,不过放焰火的人变成了周边的农民。厂里的一些老居民区人去楼空,农民成了这里的新主人。
我2014年毕业时,最终没有按照上大学时的计划做一名教师,而是去做了记者。奇怪的是,这份漂泊的职业反而让我安心。直到入职时,我看到一段话:“厂矿第三代是重新散落于五湖四海的一代,也是没有故乡的一代,如果不做一个行走者,晚年大概更无可供栖居的家园。”作者是厂里走出来的一位大哥哥,早我11年入行做记者,他写出了我想说的话。
2015年,我在采访中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两人七月结婚。登记当天我在个人主页发状态时借用了她的诗句:“ 我是天地客,谁做飘蓬侣”。2016年春节,我们都不回家过年,我们“在家”过年。
今天的封面和配图,来自电影《杰出公民》(2016)剧照。
旧文原题《没有焰火的故乡》,以下是一些后续:
这篇文章发表一个月后,我和妻子在我湖南的家乡办了一场婚礼,两三百位宾客,几乎都是“厂里人”。婚礼的车队,当地流行租一水儿的“四个圈”或者“别摸我”,价格也不算贵;但我最终和家人商定,邀请厂里的叔叔伯伯们拼一个车队,各种大小型号车辆混搭,贴着红双喜,由这些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们驾驶着,喜气洋洋环游厂区,为这个日渐冷清的老厂区带来难得的热闹。
喜酒办在中午,我和妻子在酒家门口迎宾。许多父母辈的厂里人,我已经十几二十年没见过,如今重逢,我凭着儿时的记忆辨认这些叔叔阿姨,叫出他们的姓氏——对我来说,他们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老去的。听到我叫人,他们大多愣住神,两眼雾气朦朦,紧握着我的手:翔翔,你写的那篇文章真好,春节的时候我们厂都传遍了,我看了好几遍。
这是我见过最其乐融融的喜酒,两三百位宾客,几乎全都相互认识,他们彼此是半辈子的邻居、发小、同学、战友、同事,甚至亲家。不用新人招呼,他们每桌就有说不完的话,喝不完的酒。所有人都吃到散席,有的拿出手机更新联系方式,有的从背后“偷袭”加入闲聊,长辈们互相搀着对方的胳膊走出酒家,三步一停五步一顿,依然沉浸在交谈和回忆中。
獭祭鱼
公号:dailyfish
微博:dailyf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