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绝第四讲
诗词曲格律入门
作者:马维野
诗词曲格律新释
作者:李方 著
李白的五绝
盛唐五绝是整个唐代五绝创作的鼎盛期。这个时期,不但涌现了大批五绝作家,而且出现了李白、王维、孟浩然、崔国辅、储光羲、王昌龄、裴迪、崔颢、杜甫、岑参等大家和名家。其中,李白、王维两人是历代评论家公认的五绝圣手。这一讲我们一起来探讨五绝圣手李白的五绝技巧。
李白的五绝的过人之处主要体现在意境、语言、立意三个方面。
(一)诗歌意境的创造
“意境是 '情’与 '景’的结晶品。” 真正有意境的诗歌应给人画面感、空间感和情感余味。诗歌是否具有意境是衡量一首诗歌艺术高下的标准之一。五绝字数极少,几乎刚开始就要结束。要在短短二十字中写出使人回味无穷的意境是十分困难的。而李白却非常善于在极短的篇幅中创造情景交融的诗歌意境。
《玉阶怨》在历代宫怨诗中不仅是以含蓄著称的名篇,也是以意境取胜的佳作。李白之前,真正以 《玉阶怨》为题的五绝只有两首。
齐虞炎 《玉阶怨》:
紫膝拂花树,黄鸟度青枝。
相思安将寄,怅望南飞鸿。
谢肌 《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虞炎、谢胧之作重点似乎并不在意境的营造而是烘托主人公的思念之情。
李白之作则形成了优美的意境。
李白 《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前一句点明了人物所处的环境,为 “景”同时含情,如王尧衡 《古唐诗合解》指出:“宫人望幸,伫立玉阶,不绝夜深而白露生矣,生字有意。”这一句本身就是情景交融的佳句。后一句是对前半句情感的延续,一个 “浸”字可见情感之深。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是全诗最受赞赏的两句。
“'玲珑’二字 冷寂可想.其取神乃在'却下’二字,有泪宫长夜、恍惚无眠光景”“望明月”使全诗意境的形成,明月拉开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使“境”的空间得以显现。“望”凝固了人物的情感,明月当空,伊人独望的画而油然自显,“侵”、“望”等字的妙用提供了让人体味人物的侵感的依据。情景相融,意境顿成。相似的意境还可见于 《静夜思》,两首诗表达的情感虽然不同,然 “玲珑望秋月”与 “举头望明月”二句为各自的意境提供了相似的空间。
再看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首诗在李白五绝中最富意境。在这首诗里,意境的画而感、空间感和联想空间自然交融,浑然一体。“众鸟高 飞尽,孤云独去闲。”视角从空中下笔,拉开了远阔的意境空间。同时 “尽”与“孤”又与下文的“独”字前后呼应,正如杨逢春 《店诗偶评》云: “首二鸟飞云去,都是烘托独字。”“相看”表明诗人在看敬亭山,同时敬亭山也在看诗人,虚词 “唯有”的巧妙过渡既结束了全篇又留下了些许诗人特有的孤独意味,“以山为有情,妙境无极。”形成了一幅人与自然惺惺相惜的图画。“鸟飞云去,言眼前并无别物,惟看着敬亭山,而敬亭山亦似看着我,两相无厌,悠然清浮…深得 '独坐’之神。”短短几句,意境所必须的画面感、空间感和情感韵味自然生成。此诗极易让人想起陶渊明的类似作品。
陶渊明 《咏贫士》其一:“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暖暖空中灭,何时见余辉。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翩,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辄,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己矣河所悲。”与这首诗的意境最为相近。李白用更为诗性的语言重述陶渊明的心情,把 “知音苟不存,己矣何所悲”的明了感悟转托于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蕴含的情绪变得更为复杂难测,令人回味。“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之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己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 《独坐敬亭山》就写出了这样“可解不可解”的妙境。
具有想象的空间感,是诗歌意境的特征之一。李白五绝的意境美就体现在具有让人浮想联翩的艺术空间。利用意象来达到意境空间的生成是李白五绝创造意境的主要方法。意象的使用对意境艺术空间的生成作用巨大。艾略特在谈论 《哈姆雷特》时指出:“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使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时间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醒那种情感。”这种“客观对应物”在诗歌中就是指诗歌意象,而能够“立刻唤醒那种情感”的 “客观对应物”一定是为人们所熟悉的。
五绝名篇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元稹《行宫》)
就是善于撷取深宫中最有代表性的环境和人物达到对宫女数十年宫廷生活内容的高度概括。
白云和飞鸟是李白五绝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忆东山二首》其一)
“欲报东山客,开关扫白云。”(《忆东山二首》其二)
“白云见我去,亦为我飞翻。”(《题情深树寄象公》)
“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自追》)
“早起见口出,暮看栖鸟还。”(《望木瓜山》)
这两个意象很早便在文人诗歌中使用。请看:
陶弘景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诏问山中何所有贼诗以答》)为白云奠定了一种闲适的隐逸情调。
陶渊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二十首》其五)“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又为这两个意象增添了深厚高洁的情操。飞鸟与白云蓝天为伍,朝可飞,暮可栖,指代着自由和归属感。阮籍“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咏怀》其一)“愿为云见鸟,千里一哀鸣.”(其二十四)“荆棘披原野。群鸟飞翩翩。”(其二十六)“高鸟摩天飞,凌云共游嬉。”(其四十九)又赋予飞鸟一种自由而又孤高寂寞的品格。
语言是文化的象征的模式,在文学语言中。最有助于强化语言情绪的就是文化底蕴,当一种意象表现出一种文化基质时,文本本身便具有了耐人寻味的醉厚意趣。白云、飞鸟是古典文学众多诗歌意象中富有高洁、隐逸情怀的代表意象.敬亭山可作为众山之代表,巍巍青山巍峨、稳重,多为高人所在,隐士所居,也是文人色彩很浓的意象,这些意象在人们的反复使用下己经超越了人们视觉认知所带来的直觉联想,而深入到文化精神的层面.它们激发的不仅仅是视觉的印象。还有对无数文人情怀的记忆和共鸣,这种连锁记忆就是此诗言外之 “意”的具体内容。《独坐敬亭山》在短短四句中将白云、飞鸟、青山三个经典意象叠加,其意象组合的密集决定了这首诗丰富的人文信息含量。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二句则与中国传统文学思想和哲学思想息息相关。《庄子 ·达生》云:“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为天人一体的观念奠定了哲学基础。《庄子·齐物论》还宜扬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宋程颐又提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还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将天人合一推为人生最高境界。且不说在哲学上有多少人接受了这种唯精神论的观点,就文学思想来说,中国传统诗学中的 “物感说”与哲学上的万物一体说是息息相通的。这使人与自然相互抚慰、永不相弃成为中国人传统的的思维观念。在 《独坐敬亭山》一诗中,白云、飞鸟、青山代表了广泛意义上的自然界,诗人对它寄予全身心的信赖,全诗用最感性的形象再现了中国人最传统的思维观念。无怪钱钟书在 《谈中国诗》一文中认为李白的 《独坐敬亭山》是 “公认为洋溢着中国特具情调的”“两节诗”之一。
除了飞鸟、白云。明月作为李白诗歌主要的诗歌意象,在五绝中也频繁出现,也是一个积淀了深厚民族传统和丰富的人文信息的意象。这一意象在 《静夜思》中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思乡是乐府的传统题材之一,但很少短篇,五绝以文人作品居多。如: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汉乐府 《悲歌》)
幽客海阴路,留戍淮阳津。垂情向春草,知是故乡人。 (宋 ·汤惠休 《江南思》)
柳黄未吐叶,水绿半含苔。春色边城动,客思故乡来。 (梁·何逊 《边城思诗》)
心随南云近,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近日几花开。(陈·江悠《九月九日》)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隋 ·薛道衡《人日思归》)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唐 ·王维 《杂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 ·白 《静夜思》)
在这些不同时代的思乡作品中,汉乐府 《悲歌》以较长的笔墨抒写了游子对故乡的思念,在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上比 《静夜思》具体生动得多。而文人作品无一例外都较注重突出含蓄的韵味,其中尤以王维的“寒梅着花未?”最为人称道到,在含蓄一问中将种种思乡情怀尽数传达。李白所作以明月为线索,四句中前三句都在写诗人 “辨月光”的心理过程,最后一句虽然明白的表明“思故乡”,却在前三句的铺垫下使这一思乡之情就此凝固,“一夜萦思,踌躇月下,静中情形,描出如画。”创造了悠远的意境。和其他的思乡诗相比,《静夜思》描写现实的深刻和广度不及汉乐府,诗意的含蓄又不及众文人所作,然而却誉为“妙绝古今”,其根本原因在于情感的普遍和深刻。选择菊花或寒梅作为记忆中故乡的缩影,带有鲜明的个人趣味。而对大部分思乡者来说,明月显然比寒梅在内涵和外延上都更能带来直接的刺激。毕竟月与思乡的不可分割几乎就是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整首诗“以人月相得的审美直觉。直遍中国人情人性的深处。”所以能以短短一句诗达到“旅中情思,虽明说却不说尽”,“悄悄冥冥,千里旅情,尽此十字”的效果,明月意象的使用为诗人传达这种普遍的思乡情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更可贵的是,白云、明月、飞鸟等意象不仅凝聚了深厚的民族传统和文人情趣,在李白五绝中同时也是诗人情感的触发点和情感流动的伴随物,意象与情感自然交织。依照格式塔心理学原则,当外部事物所体现的力的式样与某种人类情感中包含的力的样式处于同一结构时,我们便感觉它具有了人类情感。可见诗句自然才能动人,这是有生理依据的。在文学作品中,只有自然浑成的诗句,它所蕴含的 “力的样式”才可能和读者心中潜藏的自然情感的 “力的样式”处于同一结构,这是共鸣现象产生的生理基础。所以古人作诗最强调真情、自然。
“'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为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讴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尤为赞赏“即目所见”“直寻”的未经过任何人工技巧的诗句。'独坐敬亭山’中的白云、飞鸟、青山, 《玉阶怨》、《静夜思》中的明月都不仅仅是诗歌中常用的意象,也是诗人所处环境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时又是诗人情感的引发物,多方面的统一使这些五绝表现出伫兴而就,情景相生,妙合无限的效果。无怪徐用吾评 《独坐敬亭山》:“此所谓天然去雕饰者。”吴逸一评 《静夜思》:“百千旅情,妙复使人言说不得。天成偶语,讴由精炼得之?”都惊叹二首诗的天然浑成而否认它们存在写作技巧。
(二)诗歌语言的立体化
林庚先生曾指出,诗的语言不是徒具形式,“而是要在飞跃的交织中创造出仿佛是立体的语言。”这“立体’。指的并不是语言本身的性质,而是读者在语言的刺激下产生的联想和想象,它们使词语的情感变得有光有色,有声有形。李白五绝的语言可以说在立体化的程度上达到了较高的层次。
耶溪采莲女,见客掉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越女词》其四
绿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郎听采菱女,一道夜歌归。《秋浦歌》其五
绿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萍。荷花娇欲语,愁杀荡洲人。 《深水曲》
秋铺多白猿,超腾若飞雪。牵引条上几,弄饮水中月。 《秋浦歌》其五
白鹭下秋水,孤飞如坠霜。心间且未去,独立沙洲傍。《白鹭》
前三首都是描绘女性形象的诗歌。王安石曾说:“白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这一观点的时代偏见早已经有研究者进行了澄清。但其中透露了一个事实,就是李白的诗歌有许多是以女性为表现对象的。就五绝来说,描写女性的共有 10首 (《王昭君》、《蹭内》除外),占李白五绝总数的十分之一。李白在这些五绝中展现了动人的的女性形象,在情感的浓度尤其是形象的可感度上都超越了前人的同题之作。李白以前,描写女性之美五绝就不少。如:
有女殊代生,涉江采菱花。上聆青景云,下鉴绿水波。晋 ·傅玄 《诗》
菱茎时绕训,掉水或沾妆。不辞红袖湿,为怜绿叶香。宋·刘孝绰 《遥见美人采 荷诗》
轻鬓学浮云,双蛾拟初月。水澄正落钗,萍开理垂发。梁·沈满愿 《映水曲》
金韧已照耀,白日未磋陀。欲待黄昏至,含娇渡浅河。梁 ·刘孝威 《咏织女诗》
腰肢木犹绝,眉眼特惊人。盼自无相比,还来有洛神。梁 ·萧纲 《赠丽人诗》)
香暖金堤满,湛淡春塘溢。已送行台花,复到高楼日。梁 ·吴均 《泳水曲二首》 其一
尘容不忍饰,临池思客归。谁能别泳水,全取涣罗衣。吴均 《泳水曲二首》其二)
潺没复皎洁,轻鲜自可悦。横使有情禽。照影遂孤绝。梁·江洪 《涂水曲二首》 其一
在这些五绝中。
傅玄所作语言较为明白流畅并富有一定的美感,对环境的描绘有一定的立体感 (上聆青景云,下鉴绿水波),但整首诗人物情感模糊,笔墨有些呆板,白云和绿水用 “上”、“下”这种明显对偶句式来表现显得有些机械,缺少一些情韵。刘孝绰等人所作则无一例外着力对女子的发型【“轻鬓学浮云”、“垂发”】、五官【双蛾拟初月】、头饰【“钗气“锢”】进行细致的刻画,想象力非常贫乏。吴均、江洪的同题作品虽然比其它描写女性的五绝语言明朗,但人物形象性仍然不突出。注重对女性所处环境的修饰已经成为南北朝文人歌咏女性形象惯用的手法,过多的笔墨于女子的装饰使女性的美戴上了雕琢造作的痕迹。
李白三首五绝抓住可感性较强的 “荡舟”、“欲语”、“笑”、“(夜)歌”、“佯羞”、“听”、“愁”等动作。使画面以一种丰富、流动的感觉从读者眼前闪过。
《秋浦歌》其五和 《白鹭》都是咏物之作,其语言无论是在描绘事物特征的写实层面还是在情感的丰富程度上都比同类五绝更共立体感。我们只要将它们和南北朝时期写一些咏物五绝加以比较,就能感受到这一点。
团团出天外,煜煜下层峰。光随浪高下,影逐树轻浓。 萧纲 《咏朝日诗》
回水浮轻浪,沙场弄羽衣。眇眇随山没,离离傍海飞。萧纲 《咏寒凫诗》
接翮同发燕,孤飞独向楚。值雪已迷群,惊风复失侣。萧纲 《别鹤》
飘飘上碧虚,蔼蔼隐青林。氛氲如有意,萦郁讵无心。吴均 《咏云诗二首》其一
琅那白浮鸿,紫翁飘陌头。食饮东莞野,栖宿越王楼。吴均 《白浮鸿》
婵娟鄣绮殿,绕弱拂春漪。何当逢采拾,为君笙与篪。吴均 《绿竹》
南北朝是咏物诗最为兴盛的时代,作者多使用书面语对所咏之物进行“写生”式的描绘。且不说篇幅较长的咏物诗使用繁多的修辞将句型配备得密密满满,五绝也多半是四句并列进行修饰。萧纲 《咏朝日诗》除了能够顺时针描绘日出的程序外,既无想象的余地,也看不出诗人对所咏的 “朝日”有何情感。两首诗四句都在机械的追随所咏之物的姿态变化。《绿竹》形容竹子的体态和功用,词语非常华丽纤柔,从至还使用一些绕弯的修饰语。这种静态的修辞根本承担不了人类闪烁回转的情绪,使情感的倾残被修辞的丛林阻拦于中途,看不到诗人真正的情感所在,感染力由此减弱。南北朝咏物诗对所咏之物精雕细琢甚至堆砌词藻的做法造成咏物诗的隐晦和感情空洞,不看诗题根本不知道所咏何物。即使知道后在感叹其比喻的精巧时,也同时感到感情的空虚,甚至觉得此类创作的无聊。“因为文学的真正的使命就是使感情成为可见的东西。”文学作品中没有了情感,文学性也就大大降低,更何况还缺乏形象性。当然,在大量的咏物五绝中,也有 一些比较注重语言的形象性的,如萧纲的 《咏寒凫诗》和 《别鹤》。对寒凫、仙鹤一连串动作姿态的观察和描绘生动可感,也交织着一定的情语,但这样的作品毕竟少。李白这两首咏物诗描绘了白猿水边嬉戏和白鹭独立沙洲的情景。群猴以敏捷的动作欢快的追逐, 上下跳跃的白猿仿佛片片飘飞的白雪:更有慈爱的母猿携带儿女戏水弄月。活脱脱是人间童稚和温情的再现。“秋水”、“沙洲”是白鹭活动的场所,此诗格调显然来自阴铿的“依池屡独舞,对影或孤鸣。乍动轩牌步,时转入琴声。”(《咏鹤》)阴铿诗中的鹤在琴声中依池独舞,对影孤鸣,表现出浓厚的文人情趣。
徐而庵指出:“五言绝句,唯太白擅场。杜子美诗曰:'李侯有住句,往科似阴铿。’阴工此体,子美之称太白者在是。”认为李白五绝学习了阴铿。实际上阴铿五绝仅一首,还算不上 “工此体”。就这一首 《白鹭》来说,李白确有效仿阴铿格调的痕迹。然阴铿四句写了鹤的四种姿态,互相间并没有统一的线索,笔墨较散,以动态收尾也蜷响了画面的定格。李白“心间且未去,独立沙洲傍”以静态收尾就显示出收放自如的笔力,且将白鹭定格在一个静态的画面,突出了它孤高的姿态,所谓 “与人无患,与世无争,境象如此。”颇有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氛围,不仅具有画面感,还蕴含朴丰富的情感。
李白五绝语言立体效果的产生与他善于使用形象性较强的词汇有关。一般说来,具有形象性的的词语有三类,一是表示具体事物的物质名词,二是表示行为举止的动词也能唤起一般人的感受能力,三是表示事物各种性质和状态 (如色彩、形状、温度、情态等)的形容词。这些词因为与客观事物具有一对一的定义或描述功能,因而对人的思维起到提示的作用。如著名的 《天净沙 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就是大量并置形象名词的经典范例。但是,这三类词语虽然都能引发读者的形象思维,带来 “立体”的效果,但是引发的快慢要受到读者对这些词语本身熟悉程度的限制。在本讲义引用的作品中,南北朝文人诗中常使用的 “香暖”、“金堤”等词还带有较浓重的宫廷气息,有一些诗句如“婵娟鄣绮殿,绕弱拂春漪”等甚至需要一定知识的消化后才能接收到词语所传递的信息,这就为语言的迅速 “立体化”设置了障碍。
而构成李白五绝的词汇系统并不复杂,水、月、洒、白色系列 【白云、白鹭、白猿、白发、白鹉、白鸥】外加一些表示过渡的关联词,几乎就构成了李白 86 首五绝的全部语汇。正是这为数不多的词汇。 几乎全部都是可以直接产生联想或替代性补足效果的词语。色彩词如 “绿”、“白”、情态形容词如 “娇’、“愁”、“痒羞”、“欲语”;行为动词如 “独立”、“歌”、“笑”、“荡舟”、“听”等,这些问语本身指代着熟悉的形象意义,极易引起人们意识的条件反射式的直觉反应并迅速传达出大量的信息,使诗歌中的形象与阅读同步在瞬间接二连三的涌入脑海,人物形象就这样自然而然的进入了读者的脑海,其情感更容易为阅读者所把握.在同一性质的词语中,越是熟悉的事物,越能迅速 “立体”的刺澈读者的联想和想象。对具有形象感、立体感的生活语言的大量使用是李白许多五绝的特点,是他的诗歌能够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迅速形成画面感的原因所在。
(三)诗歌立意的独特性
真正感人的文学作品,形式与修辞水远是第二位的。优秀文学作品的动人之处绝不仅仅来自意境的营造。“一个文学作品有三件基本的东西,一是人类的根本情绪:这情绪是亘古不变的,所以我们才会读到佳作时便觉得与古人同有此心。”诗歌的动人之处主要在于它传达的情感,而诗歌的立意作为诗人对生活中各种情绪和经验的提炼,往往最能检验诗人认识客观世界的深刻程度。所以诗歌创作艺术的高下不仅可以从诗歌意境的创造水平去衡量,也可以从诗歌立意上显示出来。李白的五绝有相当一部分是直抒胸臆的,如:
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颊。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王昭君》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秋浦歌》其十五
绿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萍。荷花娇欲语,愁杀荡洲人。《绿水曲》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
这些五绝井不存在创造意境的意图和技巧,但是一样极负盛誉。具有强大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的产生我以为就源于作品立意的独特,这种独特性包括两个方面。
一是立意的深刻。
黄叔灿 《唐诗笺注》评 《王昭君》:“只状其离别之情,不言怨而怨己极,昭君诗此为冠,所谓独争上截。他手形容刻幽,即东方甄 '单于浪惊喜,无复旧时容’,犹落第二义。真哭煞昭君矣。”
赵翼《瓯北诗话》则说:“古来咏明妃者,惟唐人 '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二句,不着议论,最为绝唱。”
其实他们两人的评论都没有抓住李白此诗最大的优点。说含蓄,直接以 “昭君”之名入诗就不是含蓄的做法。而且 “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一句分明是一种婉转的议论。昭君远嫁。可以感叹的内容很多,李白之前写昭君的作品多从造化弄人、背井离乡的角度感叹昭君的不幸,其中有三首五绝:
“既辜转蓬远,心随雁路绝。霜辅旦夕惊,边茄中夜咽。” 鲍照 《王昭君》
“早信丹青巧,重货洛阳师。千金买蝉鬓,百万写蛾眉。” 沈满愿 《王昭君叹首》 其一
“今朝尤汉地,明旦入胡关。高堂歌吹远,游子梦中还。” 沈满愿 《王昭君叹首》 其二
李白“今朝犹汉地,明旦入胡关。”一句,显然受到沈满愿 《工昭君叹二首旁其二的启发,但是立意从民族的角度着眼,赋予昭君的身份改变强烈的民族意识,揭示了昭君远嫁和一般女子远嫁最大的不同,在对这一事件的认识上达到了更深的高度。
《唐宋诗醉》认为此句 “较 '今朝犹汉地,明旦入胡关’之句,词义倍为激烈。”点出了这首诗的主要特点在于情感的强度。因此这一议论成为整 首诗情感力度最集中的支点。虽然后人仍然有许多写昭君的诗篇,就立意的深刻性来说,“题多名篇,此只以十字尽之。”
此外如 《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称霜?”此诗素以大胆而又合理的夸张著称。然而,我以为仅仅从修辞的角度理解 《秋浦歌》还不够,因为无论任何修辞手法的使用都是为诗人抒发情感服务的,只是诗人情感体验的个性化的表达方式。同一件事情,自我意识强烈的诗人反应往往会强烈得多,所以 《秋浦歌》还体现了李白对老而白头这一现象独特而深刻的情感体验。
古人很早就在诗歌里咏叹白发所代表的人生苦短。尤其是敏感的文人,更是再三抒发照镜时顿见白发的感慨。
昔别春草绿,今还裸雪盈。谁知相思老,玄冀白发生。”晋·清商乐府 《吴声歌曲子 夜歌四十二首》之冬歌
气力渐衰损,鬓发终以皓。昔为春月华,今为秋日草。 晋 张栽 《诗》
明镜如明月,恒常置镜中。何须照两鬓,终是一秋蓬。陈·庚信 《尘镜诗》
虎贯愁兴日,龙镜览颜时。怀思未得报,空叹发如丝。 隋 ·孔范《和陈主咏镜诗》
岁去红颜尽,愁来白发新。今朝开镜匣。疑是别逢人。 唐 ·李崇朋 《览镜》
宿昔青云志,联跄白发年。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 唐 ·张九龄 《照镜见白发》
这些五绝写作年代不同,但是都借白发这一现象作为情感的爆发点,庚信 《尘镜诗》甚至连字句都与与李白的 《秋浦歌》极其相似。但是庚信所作重点在于表现不必照镜也知道白了头的心情。其他几首只是在抒发人至垂暮的伤感,其语气是平和的,情感基调是宿命的。李白所作充满了情感的张力。“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三千丈”一词是全诗情感强度的标志性符号,它要突出的是愁绪的浓厚。一寸白发一层愁,三千丈的白发该凝聚了多么厚重的忧愁?“不知”又点出了照镜的不经意,“何处”更突出了意外之情。和 “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一样,语气是难以置信的。是对 “白发三千丈这一悲伤情绪的继续,诗人没有像其它人的作品一样只是停留在承认白头事实的无奈。而是以 “何处”这一语气加以疑问,其思绪的浓烈更为深厚,在这首诗里,无奈的追问是潜藏于诗人心中的情感主题。李白以这种追问式的表达方式来表现人类在面对生命衰老时的脆弱和沉痛,在历代同类题材的作品中都是独一无二的,给读者带来的的心灵冲击力度也是最强的。
二是立意的高妙。
李白一些五绝不仅语言生动,而且立意非常巧妙。《绿水曲》“荷花娇欲语,愁沙荡舟人。”一语为了表现青春少女的爱美之心,从她与初开的新荷比美着眼,“末句言荡舟之妇妒其艳而生愁。”其立意构思之含蓄精巧,可谓“风神摇漾,一语百情”。此外,《劳劳亭》也是历代送别五绝中以立意取胜的代表作品。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范云 《别诗》)
“白云浮海际,明月落河滨。送君常太息,徒使泪沾巾。” (吴均《送吕外兵诗》)
“随风飘岸叶,行雨暗江流。居人会应返,空欲送行舟。” (何逊 《送司马口入五 城联句诗 》)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进柳条青。” (《劳劳夺》)
范云 《别诗》语言质朴,情感真挚。
吴均 《送吕外兵诗》前二句选取白云、明月作为白天和夜晚的代表景物来表明一天的变化,开始在送别五绝中表现含蓄的抒情艺术。
何逊 《送司马口入五城联句诗 》在景物的选择上更为细致,有意识的营造一种离别的场景。
可以说,三人所作都是送别五绝中的佳作,各有其妙。
然论立意却不及李白“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深刻。首二句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是一个潜在的判断句,其字面意思为劳劳亭是天下最伤心的地方,实际上因为劳劳亭是送别的场所,这句诗真正的意思是:离别是天下最伤心的事。“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唐人送别诗既多又好,是有现实感情基础的。科考、升迁、贬谪…际遇的难料,交通的不便使古人在一别之后可能在难以相聚,别离的确可以说是古代文人最易遭遇的场景。因此这两句明明白白的结论式话语是对人们面对离别的各种离情别绪的高度浓缩。后二句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是对这种情感的艺术性心理补偿。古人远行多在春天,折柳送别的大众习俗使柳成了阳春时节最有伤感意味的景物。季节未到,杨柳自然不会变青,这是自然规律。然对于善感的人来说,面对亲朋好友的离别,世间万物莫不有情,“春风柳条,想亦同一伤心。”李白直说春风如果“知”道离别的悲苦。就会“不谴”柳条青,这实际上既是诗人自己内心的愿望的反映,又揭示出人们心中对离别的无奈之情。
钟惺 《唐诗归》云:“天下伤心处,古之伤心人,岂是寻常哀乐。'知’字、'不遣’字见着力之痕。”看到了这一句所包含的深厚情感。
李镁 《诗法易简录》评曰:“若直写别离之苦,亦嫌平直,借春风以写之,转觉苦语入骨,其妙全在 '知’字、'不遣’字,奇警绝伦。”其立意可谓 “深极巧极,自然之极,太白独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史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鹤雀楼》)】“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占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想要看得远,必须站得高。美好的事物尽管迷人,却终将过去。这些让人咀嚼不尽的五绝高超之处并不在于诗中使用了多么优雅的意象,而是以寥寥儿语写出了生活中永恒存在的真理。诗人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诗人 “比一般人具有史敏锐的感受性”而且能够 “更敏捷的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李白'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等诗句尽管是从个人体验出发进行写作,但其立意本身在思想情感的深度、广度、以及独特程度上达到 了相当的力度。因此阅读时才会感到有一种深厚的情感力度。这种立意的 “高妙”和 “深刻”源于诗人 “敏锐的思考和感受”,是无可模仿的。
如果有时间的话,下一讲我们探讨王维的五绝。
作业:
《人民的名义》里,提到了一首诗和一首词。
诗是《红楼梦》里的《好了歌》——高育良劝祁同伟退掉山水集团股份那次,让祁同伟不要舍不得,又带不进棺材,并把自己刚写的《好了歌》送给他,对他说:“多读读它,什么都想开了。”
词是岳飞的《满江红》——赵瑞龙找李达康那次,说到欧阳菁被抓,说自己老子赵立春听说后急得一宿没睡觉,连抄了好几遍《满江红》。
看似无心的安排,其实深刻至极——一首诗与一首词里,就是这部剧最大的真谛。《满江红》的感情是壮志未酬、壮怀激烈,《好了歌》的主题则是一切皆是镜花水月、都要放下。无论是对剧中人物还是对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这也何尝不是最大的人生主题?它们,一个叫拿得起,一个叫放得下。拿得起更要懂得敬畏,放得下其实才是珍惜。
拿得起,更要懂得敬畏。
作者:姚明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