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分寸 马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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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尚龙:上海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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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拒迎、疏亲间
树杈模式的人际关系
最难拿捏是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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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拒迎、疏亲间
上海分寸系列(之一)
马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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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为了做好接待工作,外交部特意制定了十六字接待方针: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以礼相待,不强加人。
如果将这十六个字理解为是一种待人接物的要领或者是技巧,好像也不无道理。尤其是将这十六个字理解为上海人的普遍做派,越看越像了。
上海人向来不善于拉帮结派——拉帮结派并不是贬义,褒义地说是善于拉群,当下的团队合作就是拉帮结派的别称。一直耳闻北京的文化人是成群的,二十几年前的《编辑部的故事》和《渴望》,正是几个哥们聊天聊出来的。在上海,有很多抱团的大事情,但是大多不是上海人在抱团。
上海人,像是被一条条马路隔开了一样,总是散客的身份,做什么事情都是独立的。出现过不少社会精英,但大多是孤单的虎,而不是成群的狮或狼。冷不下去,也热不起来。便就是与团队帮派生分了。唯有热得起来,才能团伙成群,才能同仇敌忾,也唯有冷得下去,才会对对立的帮派团伙狠得了心。不亢奋就不会有拉帮结派的冲动,不卑微,却是不愿意被人家召之即去入伙入帮。面对着冷热无情的江湖市井,面对着亢卑无常的职场社会,上海人习惯于规矩、礼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以礼相待和不强加人了。
其中有上海人的矜持。血脉贲张的事情,上海人是少了火候的,心怀是敞不大开的。1980年,中国男排0比2落后时,绝地反击,3比2赢了当时的韩国。上海人看了转播也亢奋得睡不着,不过还是洗洗脚钻进被头困觉了。
也有上海人的清高。生在上海,骨子里没有一点点的地域优越感,也就枉为上海人了,所谓海纳百川,我是海,你是川;不管是哪里的做派,上海人不是很放在眼里的。
还有上海人的设防。防人之心不可无,恐怕是上海许多年许多人接受的“早教”了,这是上海的立身“守”则。不像是在乡村,众目睽睽,每家人家的根底和人品,都被太阳晒着,谁也骗不了谁。上海是移民大城市,城市的结构,决定了生存空间相对私密,人与人之间则是裹挟了各自的底细,坚决而柔和地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地,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金宇澄的《繁花》中,有一个成为经典的词语:不响,可以在各种不同的语境中,表示出各种不同的意思。任何一个地方,都会用不响来表示自己的态度,但是从性格特征来划分归属,不响的,一定不是北京人,一定不是东北人,一定不是广东人。是不是上海人呢?按照《繁花》的说法是:不响。
十多年前,博客风起云涌,我也投身其间。在博客首页“卷首语”上,我写了三句话表示自己的博客态度:友善地排斥着/热情地冷待着/谦虚地骄傲着。有人说我居高临下,自以为是。我反驳,也可以倒过来说:排斥地友善着/冷待地热情着/骄傲地谦虚着。那么多年过去,重新梳理自己,我反而不明白哪一个句式更加贴合上海人的待人接物,是友善地排斥着……还是排斥地友善着……?
在冷和热、拒和迎、远和近、疏和亲之间,上海人以自己的生存法则和价值观,在心里是有隶属上海格局的划分的。这种划分,就是上海人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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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杈模式的人际关系
上海分寸系列(之二)
马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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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四季孵化了上海式的分寸,上海的民宅梳理了上海式的分寸。
以淮海中路和南京西路为两条主轴,好几条马路两边,集中地矗立几十幢老式公寓房子,大多已经有八九十年的历史了,现在已然是沿街的建筑和人文风景。当年住得起公寓房子的,是教师、医生、职员、演员,他们生活体面自律,本身便是对分寸的自然把握。公寓房子的格局更加是将上海人的分寸凸显了出来。
所谓公寓,是每一个楼层有若干套独门独户的住家。除了在楼道上相逢一笑,便走进自己家里,和邻居绝少往来,更无过从亲密。公寓房子是将户与户分离,生活空间小了,反而催生了上海人的空间距离要求,人际关系在疏朗中富有节奏,在距离中富有弹性。
新式里弄房子也是独门独户煤卫设备独用的体例。至于石库门,不必看它最出名的“七十二家房客”簇拥,石库门的最初居住模式,是一个门牌号一家人家的“联体别墅”,只有殷实人家才住得进去。新式里弄和石库门的住家与邻居间的关系,仅仅发生在自家门外的弄堂里,弄堂则是开放式的。
北方则不同。北方是大院式的,到了北京,以四合院为代表,是将户与户人与人拢在一起,几户人家合在一个大院里,最善于表达“远亲不如近邻”的传统,恰是四合院,而不是上海的老式公寓,老式公寓里最合适的,是孤独的陈白露拉开窗帘看日出。
我将上海以公寓房子为代表的邻居人际关系称为“树杈模式”。走进一条弄堂,像是源于同一棵树,而后又转入自家的小弄堂,自家的楼,沿楼梯进了独门独户的家里,像是归宿于各自不同的树杈上,树杈模式的邻居人际关系,是疏离,是分众。
我将四合院的邻居人际关系称为“谷场模式”,在同一个谷场不分彼此,虽然也是有各自的家,但是庭院便是谷场的中心。谷场模式的邻居人际关系,是围拢,是合众。
按照存在决定意识的理念,上海人之所以做不到北方人那样善于合伙拉帮结派,在各自迥然不同的居住模式中,已经冥冥而定了。
树杈模式分众居住的公众空间,比谷场模式合众居住小得多,但是个体空间反而大了,有更多的个体想象和个体努力的自由。
按照美国人类学博士爱德华·霍尔的观点来说,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不越界,既是对亲属关系的尊重,也是一种分寸感的体现。
2020年刚去世的俄罗斯著名作家邦达列夫,或许也是经历过和中国人相仿的社会生活,对“边界”看得很重很极端:人类一切痛苦的根源,都缘于缺乏边界感。这个边界感,也就是中国人的分寸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海人的分寸就是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感。公寓房子是有边界感的,如今写字楼里办公桌之间的隔断,也恰是边界一般,可以看作是树杈模式的人际空间。
树杈模式,因为分众而更需要自我能力的完善,要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要和外界对方保持有安全感的距离。所以,和上海人结交朋友,远不如和北方人交朋友来得爽快。
住在公寓房子里面的人,文质彬彬,见了面微微一笑,各进各的门。公寓房子里的人很少有包了馄饨一家家人家去敲开门分享,人与人之间是不热的;当然也绝少吵来吵去,人与人之间是不烫的。树杈的间离效应发生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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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拿捏是分寸
——上海分寸系列之三
马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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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美食家,只知道好吃不好吃,味蕾上的美妙感觉是说不出来的。不过我对已故作家陆文夫的《美食家》,一直有很深的印象。在小说中,他写到了美食家对年轻厨师的仙人指路:做菜,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放盐。盐是美食的分寸,是美食的精髓。
浓油赤酱也大抵如此。近年来本帮菜的饭店多了起来,但是真正做得好的,就是(像德兴馆)这么几家。因为浓油赤酱油之浓酱之赤大有学问,浓油赤酱当然不可以清淡,但是也并不是油越浓越好酱越重越好,学问精髓便是分寸。
人的做派则是分寸处处。允许我对苏东坡名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作一个别解。苏东坡“聊发少年狂”是豪迈,如果天天牵黄擎苍,那是做了和老夫不相称的事情,有失分寸。社会上有“油腻”这个流行词汇来形容某些大叔,那就是这些大叔六十岁还天天焕发着十六岁的青春浪漫柔情冲动。到了理当平平淡淡的年纪,还在浓油赤酱,油和酱没有分寸了。
都说上海女人有很独到的风情,最闻名的算是上海小姑娘的嗲,连外国人也知道些的。但是很少有人探究过,有嗲,也有发嗲,是有很大区别的。说一个女人嗲甚而很嗲,女人听了,当是稍带妩媚地浅浅一笑:我又嗲不来的,心里是认下了。说一个女人发嗲甚而很会发嗲,一定是在背后议论,那个女人要是听说了,不是发嗲是要发怒了。嗲是一个女人的自然流露,是怡情的天性,是恰到好处。发嗲则是故意为之,并且过分了,做作了。过犹不及,发嗲还不及不嗲。
嗲可以是女人,还可以泛指让人赏心悦目的事物,一张照片、一份美食、一场音乐会、一篇文章……发嗲大多是女人,也有男人。嗲和发嗲,没有教科书,凭的就是分寸。分寸只在于领悟和拿捏。
那天,我去淮海路上海香港三联书店签名售书。有位读者希望我写几句有关上海分寸的话。仓促间也来不及多想,就写了个排比句:上海分寸,是上海人的习俗,是上海人的能力,是上海人的审美。如果现在再写,可能还要加上几句,比如,可以加上上海人的做派。
想起了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故事。某天有人向他婉转打听他对单位里一个女孩子的印象。他说他对这个女孩子不是很熟识,但是印象很好,可以这么概括:知所言知所不言,知所为知所不为。后来打听消息的男人和这个女孩子恋爱结婚了。这个女孩子的做人和分寸,一定是让人舒心的。
可以这么说,上海分寸是上海的文明意识。文明两个字很有意思。“文”的本义是遮掩,“明”是暴露,该遮掩的要遮掩,该暴露的要暴露,这便是文明——文明是要讲分寸的。越是都市化的地域,人被限制的行为越是多,被限制住的行为,也就是需要“文”起来的行为,吃东西不能有吧唧吧唧的声响,穿行交通必须服从红绿灯,在家里洗澡,还需要磨砂玻璃窗……更不必说随地小便之类的动物行为了,为的就是这一个“文”。“明”则是道德,是修养,是科学,是艺术,是自由,是需要张扬的人类共同的进步。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明”是让别人看得到的,“文”是让人感觉得到的。
但是真要拿捏得好,还真是不容易的,因为仅在于分和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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