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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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小事
文 ‖窦小四

远处的山坡上,遗留着着稀稀拉拉的枯黄的草和蔬菜的叶子,青湿的石阶呈不很规整的S样,向西南方向缓缓延伸过去,看不到尽头。

山坡的更远处,依稀还有碉楼、烽火台和古战壕的痕迹。晚饭过了四个多小时之后,火车离开了秦川锁钥之地万源,再穿过一条长长的县界隧道,就是西安了,西安是十三朝古都,地属西北。

火车在信号灯前停了下来。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农历十一月的天气,北方已经很冷了,清冷的灯光照着黑越越的城市和铁轨另一边的远山,闪烁明灭的样子,很能让人疑心车窗外是在下雪了。

虽然是大站,但是,上下的旅客并不多,是啊,不年不节的,也不是什么上下学和出门打工的高峰期,所以,在这个无食可觅也无趣可寻的清冷的季节里,人们是不大愿意出来走动的。

本来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人,离火车开动还有五六分钟的时候,我所在的这几车厢里,只有三个人了。

车门处咣当一声,接着就是行李箱滑轮滚动的声音,一个男子沉重的脚步声。我朝车门望去,一个中年男子夹裹着一身寒气和一身夜色,径直朝我们几个所在的位置走过来。

我的心立即的不悦起来,可千万别坐在我对面的空位置上,因为,我想睡觉,我可不想在我睡觉的时候,对面坐了个莫名其妙的陌生男子,那会让我十分不自在。

唉,我疑心上帝简直就是要折磨我,巧不巧,他走到我这儿的时候,就把鞋子脱下来,站在座位上,把他那笨重的行李箱稍微费了一点力气之后就稳稳当当地放到了高处的置物架上。然后,两只手搓了搓,就在我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很不高兴,因为我已经低下头,垂下了眼睛。

已经是快十一点了,窗外一片漆黑,只听得见火车咣当咣当的声响,人太少,暖气也不足,车厢和人一同,好像愈发的清冷无聊困倦起来,我简直是点头点头地在打盹了。

不能睡,又不能不睡,怎么办,我就在长长的三个人的座位的椅子上,半坐着趴了下来,就这样睡吧。

他却说起话来:“小妹妹,你那个镯子多少钱?”

看我没理他,他就又说:“看着很好的!”

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

他却不恼,继续说:“起来,给我看看。”

没办法,我只好坐起来,隔着很远高高地把左手举起来,给他看。

看了看,他说:“这是极好的缅甸翠,应该是A货”。

他顿了顿,说:“最少要五千的样子!”

我疑心他是个奸商了,是不是A货,我心里最清楚,最少五千,你做梦去吧。

我没好气地说:“你说完了吗?”没等他回答。我就又趴下了。

没过二分钟,他又说话了:“小妹妹,我也有玉,给你看。”

“我不看!”

他可能觉出了尴尬,停了几秒,我以为他可以闭嘴了。

他也确实闭嘴了,但是根据声音判断,他是站起来,把他的行李箱从置物架上拿了下来。

一阵悉悉索索的之后,他又说话了。

“来,小妹妹,不要睡了,起来,不喜欢看玉了,起来看石头,原石,和田的原石。”

和田的原石?我就来了兴趣,就坐了起来,唉,我真替我这个肤浅的女人感到悲哀。

好多大大小小,色彩清雅的石头啊,怪不得一上车,他的行李箱就咣当咣当响的那么笨重,原来是一箱子宝贝啊。

我看了半天,摩挲了半天,嗯,真的有几块特别好。我承认我是见玉起意了。我看上了其中一块墨绿色的小山形状的石头,拇指大,上面有一圈一圈的波纹,我想,用这个来做个观音吊坠,应该是很好的。

我就和他谈起了价钱。他本来说六百的,可是,我给他六百的时候,他却说不卖。

不就是想变着法儿的卖石头赚钱么?我满足你,可是,当我出够了价钱,他却又不卖了。哼,不卖拉倒!

于是,就惩罚似地,我一直不说话,用右手支着下巴,直勾勾的望着窗外。不过那块石头确实好,质地和色泽,还有手感都很好。

我没有转脸,我要做到绝无表情,我要让他明白,他真的可以闭嘴了。以此来表示我的不满和实在想敬而远之,他也确实就感觉到了一样的,真的就低头玩起了手机,不说话了。

我本来可以换个位置坐的,可是,人就是那么奇怪,我的车票的位置本来就在这儿,我就觉得坐在这里安心,要换也是他换,但是,他就是不走。

平静下来的时候,寒气和困顿一起袭来,我实在招架不住了,于是,我就又趴下了。

可是,没过几分钟,这个讨厌的家伙,他又说话了,他说:“小妹妹,别睡了,起来,你看。”

看我一动不动,他就用玉佩,轻轻的叩着餐桌了。我能听的出来,那声音很脆,很清爽,就是玉石叩击桌子的声音。

不断的轻轻的清脆清爽的声音,当,当,当,很轻,但是很好听。睡不着啊睡不着,我就简直是气呼呼的坐起来了,简直是在逼视他了。我的眼睛,我的人们都说是从来都笑眯眯的小眼睛,那一次想必真的是露出凶狠的光芒了。

他还是不恼,笑眯眯的摊开了手,布满老茧的右手心里,重叠地放着三个很小的环形中空的玉佩,一个绿油油的,一个是血色,一个淡黄。哼,还不死心,想拿这些便宜的小玩意来骗我。我简直要训斥德行不良的学生一样地训斥他了。

可是,他说:“这三个小东西,是由制作大件剩下来的碎石人工加工而成的,不值钱,选一个,送给你。”他笑眯眯看着桌子,样子有些害羞。

我也丝毫不客气,就说要绿油油那一枚。然后,很快的从钱夹里拿出200,放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很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明了和绝无交情可谈。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这小玩意,一个一百,最高价了。我之所以出两百,算是给他首先表示出来的善意的一个不等价的报偿。是啊,善意,怎么能用物质这么低俗的标尺来等价等量的来衡量呢?说来,占便宜的还是我。

他却不依:“要什么钱,又不值钱。”

“我是要给我女儿玩的,不然,我自己也是不戴这个的,我虽然有个镯子,可是,我并不是喜爱佩戴首饰的。”我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他却更笑了起来,就说,那就再给你一枚,你和你女儿一人一个。说着,他就把两枚一同放在我面前的餐桌上了。

我把钱推过去了,他死活不收,最后,他却恼了。

“我给你说嘛,这个小东西,一个最多也只有五十块钱,你就别有负担了,就拿着吧,如果你自己不想戴,就给小孩玩。”说着,就把我的两百块丢进了我放在桌子上的零食口袋里。

我就从背包里拿出带给朋友的火锅底料,分了两包给他,他只收了一包。接来下,睡也没法睡了,只好闲谈。

广播说,宝鸡站快到了的时候,他突然要我的电话,虽然我向来是为人很谨慎的,但是出于礼貌,还是给了他。其实,我心里有底,刚才他去打水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背部,青灰的衣裳上有很厚的汗渍,还有他的布满老茧的双手,这个人,绝对不是个什么奸商或者坏人,而是一个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的打工者,他是不会骗我的。话又说回来,就是想骗,隔着千山万水,加之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怎么骗。况且,我可是个狡猾的女人呢,轻易是不会上当的。不然,我怎么就白白得了两个小小的玉佩呢?这简直就是我狡猾的明证了。

车慢慢减速,宝鸡站到了,他站了起来,说要下车了,我站起来向他告别。他却红着脸,说:“对不起,几次把你吵醒,害的你一夜都没睡成。”我突然的就慷慨起来:“没关系的,这样子,本来就睡不好的。”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但他还是又说话了:“我怕你感冒!”……“而且,这样得的感冒,很难缠,不容易治好。”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有这样的一个关心呢?我们完全是陌生人。”

他又脸红了,说:“刚上车坐下,没几分钟的时候,你给你妈妈打电话,你说你想她,马上快到家了的时候,你笑起来的样子,那么温暖,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笑的那么温暖。”

轮到了我不好意思了,乘务员继续喊:“宝鸡站到了,宝鸡站到了,要下车的旅客请抓紧下车了。”

他说:“再见,祝你父母身体健康,祝你好运气!”

我说:“再见!”

就再也没有联系,腊月里大雪飘飞的时候,他给我发来一条信息,问我是否安好,我提前祝他新年快乐。

再后来,我带学生去实习的时候,他问我地址,说是很后悔,当初应该把那个我看上的小石头送给我。我说不必了吧,但是还是谢谢你,他不依,非要要。

我想起他那件很旧的带着汗渍的夹衣,就说,要不,我们做个交换,我说你把你账号给我,我给你打相当于石头的钱给你,你去买一件厚点的衣服,天已经很冷了。他同意了,发了个账号给我,我就把我的地址发给了他。

可是,我去打钱的时候,说是账号不对,位数不够,再问他,他说,那是假的,他不要钱,他的衣服可以,他不冷,那石头给不到我手里,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舒服。

没多久,我就收到了快递,不是一块石头,是三块,那一块我喜欢的之外,还有一块很小的,拇指般大小的白石,还有一个是鹅蛋一样大的淡黄色的石头,外面裹着原浆,只磨出了一块,拿着手电筒照,立刻就有清流一样的黄色的光芒四射开来,不硬,不冷,暖暖的柔。为了防止丢失,他把这些石头包裹在一大箱山西平遥的特产牛肉里,一并邮寄过来的。

我很难过了,一再问他的地址,想给他买点什么来补偿,想来这样一个朴素的人,这样贵的牛肉是连他自己也舍不得吃的。他不说,只说他一年四季四处打工,因为工种是处理建筑工地上的软地基,所以,常常工期很短,很难有个长期固定的地址。

于是,我心里惶惶惑惑地愧疚了很久。

我问他,我能为他做什么。他说,不需要,只是,如果他说起他和他家里的事情的时候,希望我不要觉得烦。

是,他确实在扣扣上给我说了很多他和他家里的事情。

那是怎么样一个故事啊。

十八岁,他本来已经考上了大学,可是因为家境贫寒,哥哥身体不好,他只好放弃。后来,他努力的四处打工挣钱,终于帮哥哥娶了媳妇,他就开始为自己筹备婚事了。去山东潍坊打工的时候,他碰见了他现在的媳妇,他说,他很贤惠,也很漂亮,但是,女孩执意不嫁过来,而要他就在山东当地和她安家,不是入赘,他同意了。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八岁,学习很好,他还给我看了他媳妇和儿子的照片,媳妇很美丽,儿子很帅。他说,他觉得他欠他们的,所以,每年过年一回家,他就让媳妇歇着,自己包揽全部的家务,儿子媳妇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我就取笑他,我说,这个新年,媳妇要了什么礼物啊?他说,要了一件裘皮大衣和一个金佛项链,我说,好贵的吧,他说总共两万二,不过,他媳妇很高兴,他也就很高兴了。

想起他自己大冬天薄薄的满是汗渍的夹衣,我觉得了这个男人的憨直和痴情。

他看到我在空间里写的文章,说他曾经也有个文学梦,也喜欢写小说,写诗歌,他喜欢路遥,喜欢陈忠实,喜欢贾平凹,喜欢铁凝。他喜欢乡土和中国大西北憨直朴素的面容和灵魂。有时候,他说着说着,文字就激昂起来,文字也就熠熠生辉和格外的生动调皮起来。我就鼓励他,任何时候,不要丢下自己的笔,不要丢下自己的爱好,这可以对抗生活中出现的很多不如意,比如失意和孤独。他只是长长地叹气。

后来,我们又快一年的时间,没有任何联系。

有一天,他发信息过来说,他这辈子算是完了,我说怎么了,他说,因为他常年在外,媳妇和别人好了,以前他只是隐约的觉得,因为,她只有在需要钱的时候才会给他打电话或者发信息,别的时候从来不会。所以,这次,他提前没有告诉,就直接回家去,发现人家两个人像日常的夫妻那样就在一起过日子,住的他买的房子,花的他挣来的钱,所有的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虽然是扣扣,但是,我几乎能听见这个男人的哽咽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愣了许久,我说,原谅她吧,女人终究是软弱而肤浅的,原谅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还是一家人,对孩子也好。

他哭了,他说,不是他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是人家死活不和他过了。

我在想他的媳妇,一个女人的心得有多狠,才能做出这样背信弃义,不知廉耻的事情啊。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我能说什么呢?

后了,我本来已经忘记这个人和这个悲伤的事情了。

有一天,他突然发信息给我说,你和你的镯子好吗?

我不禁一愣,虽然,又一年的岁月已经又把我磨砺地苍老了也沉默了很多,但是,我看上去依然很好。我就给他回复说,我很好,至于我的镯子,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说,我翻你空间里发的一个照片,后来可能被你删掉了,你的镯子没了,怎么回事?

这个可恶的男人,竟然真的不留一点余地给我。肯定是知道碎了他才问的嘛,因为,那个镯子是我很多年前戴进去的,从碰见他那次,他早就知道是取不下来的,越走越胖的窦小四啊。

我没好气的说,我活着,镯子碎了。

他就说,那没事,我现在又在和田,等我空了,去给你看一个。我说,快别看了,和田玉我买不起,我也不想要了。

没过几天,他就发来一个图片,他问我,这个你喜不喜欢,我说不喜欢不要。就再没说话了。

可是,没过几天,我就收到了那个镯子,它的好坏我们不说。

镯子之外,还有一只精致的玉石雕刻的小蝉。

他留言给我,说,很感谢能在疲惫的路途中认识了你,你在你的文章中说,人的这一生,就像一只小小的蝉虫,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你说你就是一只小蝉,所以,我专门找人为你雕刻了这只蝉。镯子不值钱,你不要嫌弃留着就好。你也绝不要想着欠我什么要报偿,你的文字和你自己对生活的勇气,执着和毅力鼓励了我,既然人生终究是虚无,那么我愿意像你一样,像西西佛斯那样,忘掉一切烦闷和苦楚,每天都快乐的推石上山。你不是说你一直想回天水么?唉,你说我,竟然有个不该的梦想。我已经离婚了,孩子和财产都给了她,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的哥哥已经去世了,我想等我父母百年之后,如果到时候我能有那么多钱的话,我就在天水买两个相邻的院子,那时候,你和小李也已经退休,我们也都快六十岁了吧,你的小格格肯定也已经出嫁了,你们夫妻做我的邻居,好么?请原谅我的唐突,我只是说一说,只是说一说而已,你那天笑着和你母亲说话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多么温暖啊,那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我微信转账给他,他没有收。我没有回复信息给他,我能说什么呢?

在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有多少个像他一样憨厚,朴素,善良而勤恳的像老黄牛一样的底层的人们啊,他们常年在外,吃不饱穿不暖,流汗流泪流血,而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就在家里一边辛苦一边等待。耐得住寂寞的,终究也是一夜一夜的相思和煎熬,耐不住寂寞的,就成了无数个潘金莲式的被唾骂被鄙视的对象。这些潘金莲们,明显有错,可是,有错的,不只是她们。

他在最后说,他想和我做邻居,其实,他并不是想和我做邻居。

他是渴望温暖,他渴望的是想阳光一样能照亮他眼眸和心灵的来自人的陪伴和理解,和善意和鼓励,我敢说,他更愿意,那样的笑容是当他的妻子对着他说话亦或不说话的时候才有的。

然而,一切都是无法假设也无法强求的,他遇见的,是一个女版的中山狼。

我给我的闺蜜讲过这件事情,她格格地笑着说,人家不会是爱上我们的窦小四了吧。我心里于是更凉了一层,很多时候生命的不如意给人带来无限的无限的悲凉和创伤,它的阴影和黑暗远远大于爱情和男女这件事。

即便她的女人回头,这个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够抚平他心里已经生了根的痛楚和悲怆了。

那只蝉,很精致,玉石的质地很好,我找了个古典精美的盒子把它装起来,放在了柜子的最深处。

我有时候想,这只蝉的世界,比文中的这个男人,以及包括窦小四这只蝉在内的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们的世界,可能存在的还要无病无痛也风和日丽些。

写了这么多,我才发现,我竟然不知道人家的名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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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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