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尊严从哪里来
在某市的一个小学里，我亲见过一件很触目惊心的事情。
一位女老师体罚小学生，让没做好作业的男孩女孩们一人一条板凳，面壁而跪，因为跪的时间长，有些孩子跪不住，从板凳上跌了下来，跌下来的就继续跪在地上，被打脸，被老师打，要么被命令相互打，左一下右一下，稚嫩的脸上很快就满是红色的指印了，然而，被罚的学生不流泪不羞惭，除了因为疼痛而皱一下眉，表情整个一个无所谓……
这引起我极大的愤怒和反感，就为了一个机械的目的——把作业做完而忽略了其他任何别的东西。
这些东西包括什么呢？受罚的孩子的健康和尊严，围观的孩子的眼睛和心灵。
这件事情，我给我的学生们讲过，我说，这些被打过脸，被逼着下跪过，甚至包括亲眼见过这种场景的孩子，将来，如果有一天国难当头，当汉奸的可能性要比一个在体面而有尊严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大的多。
学生们问，为什么？
我说，看熟练程度，这种从最深处毁灭人的体面和尊严的体罚行为，肯定不是第一次，而是常常如此。
正因为常常如此，所以孩子们习惯了这种生活，于是，在他们幼小的心里，从此以为这只是寻常。
等这些孩子长大，他们就很容易去这样打别人的脸，或者就很轻易做出被人打脸的事情。
所以，这样表面看起来隶属于教育这个大范围之内的小教育——如此体罚这件事，其实不是一种建树，而是一种毁灭。
学生就沉默起来。
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们分为三类的原因了，一类是不用管教的，我愿意和你们做朋友，只不断的为你们的成长助力。第二是可以管教的，不管用什么方式，总觉得有希望，所以不厌其烦去管教。第三类，是不必去管教的，我也就不去管。
对于第三类，我为什么不管，我是这样给学生说的：
你们都比我年轻比我高大，柔性的方式不行，就是动武，而柔性劝导管教不下的孩子，往往极其容易武力对抗，我明白我的性别，我是个女教师，我要体面，我要尊严，我不愿意被骂被殴，甚至，说的严重一点，我要活着，弑师事件时有发生，所以为了避免恶性事件的发生，就只能不管，这是其一。
其二，其实，我看到过和我同样层次的学校的高大的男教师管教他的和你们同龄的学生，和前面那个小学女教师一样，罚跪，或者打脸，甚至罚跪之后再打脸。我不会这样做，不仅仅是出于我对自己性别和你们的体格上高大的考虑——我宁愿你们只是没读多少书，也就是知识的匮乏，却不愿意在武力的羞辱和打击下，让你们内心里的骄傲、体面和尊严荡然无存，而终于成长为一个对社会，对国家，对你们的将来的家庭有害的人，这也会导致你们个人生活的不幸。
学生继续沉默。
后来，第三类学生，都积极地向第一类和第二类靠近，班级里基本上没有第三类学生了，因为，这第三类学生，都明白了我对他们的冷漠和脆弱，都来自对他们心灵的尊严和生命的幸福的长久的预想和爱惜。
所以，我的课，往往分为两部分，一大部分是正式的课堂，很小的一部分属于讲段子。用我们学生常用的重庆方言说，就是“日白”，“摆龙门阵”，也就是聊天的意思。
我有一次给他们说，你们是“迷惘的一代”，也是“垮掉的一代” 。
所谓“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是海明威在他的小说《太阳依旧升起》中塑造的一类年轻人，他们的特征就是因为战争的创伤而对生活失去信念。
而“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于美国的一群年轻诗人和作家。这群年轻人的特征就是：性格粗犷豪放、落拓不羁，生活简单、不修边幅，喜穿奇装异服，厌弃工作和学业，拒绝承担任何社会义务，以浪迹天涯为乐，蔑视社会的法纪秩序，反对一切世俗陈规，他们永远寻求新的刺激，寻求绝对自由，纵欲、吸毒、沉沦，以此向体面的传统价值标准进行挑战。
我这样说，学生们非但不生气，反而很认真的听，听完就很诚恳的说，老师，好像我们真的是这样耶。然后，每次只要是讲段子，他们就舍不得下课。
我之所以这样说他们，就是想像卡夫卡一样，给他们当头棒喝，让他们认识到他们的现状之糟糕和糟糕程度之深，让他们在观察自我之后在个人生活和人格上进行双重反省。
反省之后，我再给他们讲点树立个人尊严和担当的事例，他们就很快的发生了变化。
这只是我给学生们讲的段子里的一个。
有一次和小姜说起我的课堂这件事，我说你该去告诉你叔叔，学校应该把我开除了，有些不务正业。小姜哈哈大笑，说，这个段子讲的好，我们的学校和教育，就是需要你这样的段子手。
我从内心里很反感几种事：赌咒，发誓，对别人吐口水，打脸，包括别人的脸和自己的脸，下跪。
我对学生说，不管你做错了什么，请永远不要在我的面前做这几件事，你们要不要尊严，我要尊严。当然，我希望，你们在别人面前，甚至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永远不要这样做。
人之为人，要有个人的样子，上帝给你一个膝盖，是为了方便你走路，或者奔跑的，而不是方便你屈服。
上帝为什么让男人站着撒尿，就是因为，他不想让你们的膝盖轻易打弯，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再就是求婚和拜堂的时候，其他时候，请永远不要下跪。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我比较欣赏的女孩写的一段文字，大意是说她约会时候，男朋友久等不来，后来终于来了，她气急败坏地打自己的脸，埋怨男孩说看来她在他心里原来不重要。
很直白的说，我很不喜欢这种方式，甚至认为下作。
我喜欢什么样的人，尤其女人，面对愤怒、不平，甚至是苦难时候，也是端庄，体面有尊严的样子。举重若轻，把心里眼里的辛苦和痛楚，不动声色地咽下去。
非得披头散发，泣泪横流，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甚至扒衣服脱裤子一副骂街泼妇的样子，愤怒就会消失，痛苦就会减少么，于事有补么？
我看未必，不体面，无尊严的方式，往往会换来更不体面，更无尊严的结局。
『傅雷夫妇』
文革初期的1966年9月2日夜晚，58岁的翻译大师傅雷及其夫人朱梅馥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殴打、凌辱，从被单上撕下两条长结，打圈，系在铁窗横框上意欲自尽。自尽前，他们在地上铺了厚厚的棉被,以免尸体倒地时发出声响,惊扰他人。
哪怕自己要撒手人寰，也绝不累及也不扰及他人，为他人着想，这是人之为人的极高境界的素养和尊严的体现。
维新运动时期，梁启超发现一件事情，是说阻止我们的国力前进的，竟是女人缠脚这件事。
他的妇女解放思想在这方面的逻辑是这样的：女人的数量占全体国民总数的近一半，解放女人的脚就是解放生产力，于是，就真的开始“戒缠足”。后来，据说，当时我们的国内生产总值『Gross Domestic Product，简称GDP』就真的上升了一大截。
如果说，梁启超对于家国命运的思考的注意点是在女人的脚上的话，那么鲁迅则一直在关心中国人小腿以上的事情，也就是膝盖的问题。
以《阿Q正传》为首，鲁迅以笔为刀，一边在揭露中国人的膝盖爱打弯，易打弯，以及为什么爱打弯，易打弯，意图以此惊醒国人灵魂反省，如何能使国人的膝盖不轻易打弯。
说的简单点，就是人的骨气和尊严的事情。
很多人反对鲁迅的文章持续而频繁地出现在我们国家各个阶段的教材上，我个人认为，我们的国中，所谓“迷惘的一代”和“垮掉的一代”，其实远不限于只是我的学生，具备这样特征的人，尤其是青年人，还很多很多，所以，我不是觉得我们的课本中鲁迅的文字多了，而是太少了。
摧毁了我们的生活的，不只是手机，还有我们自己的行为习惯和我们的教育方式——父母的，社会的，学校的等各个领域和层面的。
所以，请大家，各行各业的人，不仅仅是教师，不要轻易去打别人和自己的脸，也请不要轻易让别人下跪，也去自己下跪！
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国，不仅需要鲁迅的文章，也需要更多的鲁迅，也更需要全体国民一起，来以自己凛然不可侵犯的骨气和尊严，撑起我们民族的脊梁，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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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小四
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个人微信号：13996698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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