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木樨

             厌 木 樨   

可能是眉兰的世界,向来端直规整,所以眉兰不知道,原来,人还可以乱叫。

打个比方,眉兰比伊的儿子大一岁,伊的女儿比眉兰大三岁,可是,伊就是立瞪着三角眼,旷世蛮横之姿,丝毫不容任何人辩驳地说,我的儿子二十三,我的女儿二十四,你,二十八……

那是二十六年雪白岁月里,首一次,眉兰觉得语塞,噎得慌,安静的眉兰,看出伊的蛮横,是可以徒手撕人的人,况且,眉兰的教养也不允许,所以,眉兰没有辩驳。

后来,伊年复一年,说眉兰的生日不好,得改成属猪,得改成别一个月份,从一到十二,从一到三百六十五,所有的月份日子都数遍,其余十一三百四十五都是好,唯独不能是她本来那个月份本来那个天。

后来孩儿出生,伊改了眉兰孩儿的月份,伊改了眉兰孩儿的容颜。

旁人问眉兰的孩儿,你长得像谁啊?孩儿不懂事,稚语童言,只言,像妈妈。伊便又立瞪着三角眼,以旷世蛮横之姿,指戳眉兰的孩儿眉心,像姑姑,像姑姑,再有人说,你就说你像你姑姑,姑姑多心疼啊,呸,妲己!

伊做了规定,洗衣服,不能眉兰的和她的儿子的一起洗,伊规定,眉兰洗衣服的水,一滴都不能洒在地上,那是骚水。

新婚初,伊将她的儿子叫去,呼眉兰一并站立,仿佛仁爱仿佛慈祥地训斥儿子,明知道妲己害人,你自己却不知道惜可自己,以后,记住,细水长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眉兰羞红了脸,眉兰臊得慌。

羞红了脸的眉兰,忽忆起彼时十六七岁,读《白鹿原》,书中说,白嘉轩的母亲叮嘱白嘉轩新婚的儿子,夜间被里夫妻要隔多远,方是标准。

眉兰突然佩服陈先生的深刻,和真实。然而,后来,眉兰越来越觉得,诚实和深刻的,不仅仅是陈先生一个人,还有张爱玲。

夜,无论是多么长,亦或多么短,夜,无论是多么热,还是多么凉,伊都会生病,伊都会不舒服,伊都会呻吟,甚而哀嚎,伊都是,从头到脚,病痛镶满。伊的儿子,就,只一双手,从头到脚捏遍,夜,一个一个,从初始到最后,之于眉兰,都是一个人。

眉兰始知,这人间,曹氏七巧者,也众,还近……

眉兰也觉得书本的枉自欺人,竟教导儒生万民,说什么“仓廪实而知礼节”。自婚始,眉兰方方知晓,骨子里知礼节的,哪怕是饿着肚子,也依旧是洁净的眼睛,雪白的心肠,严谨的嘴。而对于无有教养的,哪怕是玉粒金莼噎满了喉咙,也依旧只是为了乱叫时候,姿态更跋扈些,言语更狠毒些,心眼,更乌黑些罢了。

眉兰也曾兀自苦笑,笑爱玲天生富贵,只知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云云。”富贵的爱玲知不知道呢?并不是全部的生命都是华美的。也并不是全部的生命都配得上以“袍”喻,有的生命,它无有光华与恩慈,仁和与笑容,却从来都在自寻下贱,而又以自贱而贱人,贱物,因为它的根部,天生充满了自私和狠毒的基因。

而就是这样低贱的生命,在毁坏这个世界的美好,让活着这件本来就艰难无比的事情,变得更加艰涩难行,难以行走……

其实有时候,眉兰也想坐下来,眉兰也想一并恭请伊能够静坐下来,和她轻言细语合谈,委婉圆转告诉她,伊的一应“乱叫”,不只是在毁人,更在自毁其生,甚而其死。

可是,眉兰又熄了心念,这是世界上,确实有永远正确的人。

……

如此琐碎,如此语塞,如此寂寥,数不胜数,而岁月,也兀自没有表情,寂行了数年。

这数年里的碎碎剪,使得天性活泼温热的眉兰越来越感受到生的扭曲和寂寥,以至于,哪怕是春天的新绿缀满人间,眉兰也觉得,天地似乎只有黑白两色,纵便是夏日炎炎,万紫千红开遍,这黑白双色,亦无有改变。

金秋风细人瘦,木樨道上,月色冷寂,香气弥弥,闻着这香气,眼瞅着那奶白色木樨小细蕾在月光照映下似乎苍白美人脸,眉兰突然觉得之前恋爱新婚时候,那种浓烈的情绪,厌木樨,突然不那么浓烈了。

那个和眉兰的丈夫之前恋爱了的,那个给眉兰的丈夫付出了很多的那个女子,那个后来被眉兰的丈夫抛弃了辱骂了无低线的女子,名字里,有个“桂”字。

可惜眉兰年轻不懂事,可惜年轻不懂事的眉兰,还不懂得看世事人心,只直觉地觉得年少吃醋,厌木樨。

厌木樨,厌全世界的木樨,厌全部木樨的颜色,木樨的香味,木樨的姿态,以及全部木樨盛开的金秋风习习。

然而,很多年以后,眉兰方才明白,别人的故事里,有自己的命运,原来自己当初,不该厌木樨。

又一个金秋风细人瘦时节,但见木樨香里,一路霜林,月下是长空,万里人寂寂,时候,眉兰突然觉得很轻松,不再厌木樨。

不再厌木樨,人之恶,草木何罪?

不再厌木樨,眉兰长舒一口气,致歉另一个自己,女者,曰“桂”。

不再厌木樨,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眉兰抱紧双臂,嘴角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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