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荷‖祖母的岁月
岁月恍如飞梭,眨眼间在指缝中流逝。步入四十的门槛,自知已经不再年轻,常常在花飞叶落的寂寞中,毫无来由地感伤。不久前,与一家杂志编辑聊天,他喜欢摄影,从网上发来他们故乡山上的雪照。照片中,满目巍峨大山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晶莹如琢,一条婉蜒曲折的山路,绵绵雪被下的石阶上有两个身穿黑色风衣的人拾级而上,悠然地边往上攀登边很诗意很豪迈地浏览风光雪色。作为照片人物之一,他兴冲冲地对我说,“这就是小说《红岩》里面描写的那座华蓥山。这是我们今年少见的一场大雪,特地约一帮爱好摄影的同伴一起登山赏雪。”我的心蓦地动了一下,神思已伴随着飞雪缥缈到千里之外去了。
华蓥山,在我印象里陌生而又亲切,上世纪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末,这里活跃着一支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游击队,辗转于敌人心脏,英名远播。提起华蓥山,我的脑海里就涌现出江姐、双枪老太婆,还是在孩童时代,就知道许多与它有关的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而讲述这些故事的不是别人,是我一字不识倍受眼疾之苦的奶奶。
我的奶奶是一位革命老人,从二十几岁就跟着地下党进行革命工作,抗日战争时期曾担任过村里的妇救会长,是一位精明强干主张解放的坚强女性。那时候,我爷爷在敌后与敌人周旋,家中里里外外全扔给了奶奶。奶奶除了一个人拉扯着老人孩子,还得做村里的抗日工作,更得时常防备鬼子在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突然袭击。鬼子好几次放火烧了家里的房子,奶奶只好带着我父亲他们搬到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山去住。就是因为这个,我父亲,还有一个姑姑和一个叔叔,都曾先后在一次次的敌人追杀中失踪过。敌人一来,奶奶首先自己做掩护,让他们快跑,跑得越远越好,由于他们年纪小,跑远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外面要饭流浪,总是经奶奶多方托人查找才找了回来。而我奶奶每次都是从一个方向跑向另一个方向,去给队伍送信、护送伤员或地下党员,有时一天奔走二十多里山路,三寸小脚,累苦了我那年轻奶奶,以至后来留下了严重的脚疾。我父亲十岁时与我奶奶失散,一直到十五岁奶奶才打听到他的下落,原来是跟着部队走到黄河北,先是在部队当交通员,就此参了军。
小时候常听奶奶讲起我父亲以往的那些经历,奶奶对从小失散的父亲了如指掌。其实那些经历都是我父亲一点一滴告诉别人的,“好汉不提当年勇”是我父亲的口头禅,所以他只给我们讲过很少一点。父亲的只言片语,奶奶却能一粒粒珍珠般串了起来,一有时间就有头有尾地讲给我们后辈听。在这些故事中,我听出了奶奶对父亲的担心,如果没有这些担心,哪里有她对父亲的情况这么祥尽的描绘。有次她又讲述父亲的故事,父亲听到后就惊讶地问她,这些事您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父亲坚信有些地方并没有与奶奶细致地讲过,怕她担惊后怕。然而父亲不知道,这就是作为母亲的奶奶对他的所有牵挂,因为牵挂才使她敏感到对儿子的经历加倍上心,不放过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的信息。
奶奶的身体并不是很好。四十几岁的时候得了眼疾,瞳仁上掩盖着一层厚厚的阴翳,这就是医学上所说的白内障。经多方治疗不见好转,至后来就逐渐看不见东西了。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看到她正常地一个人走路过,每到一处陌生的地方就必须有人指引,否则只能摸索,这是我们最看不下去的事情。每当她在两个叔叔或我们家居住的时候,大人都是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她,还不住地提醒我们晚辈好好看守,生怕她一个人活动时看不清路跌倒了。
奶奶不识字,却能够完整地讲述《红岩》、《敌后武工队》这两部小说里的故事情节,“江姐、成冈、双枪老太婆”等人物在她的讲述里栩栩如生。新中国成立后,我爷爷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法院工作,她也跟随从老家山村迁居城里。这时的奶奶因眼睛失明不再做妇女工作,在家里全力以赴做好家务,闲暇的时候,就让我爷爷给她读书“听”,而我爷爷也很乐意读给她“听”。
我没有见过我爷爷,或见过已经忘记了。在那些饥困的年代,父母因怕连累爷爷而很少回老家。从我奶奶的描述里知道,由于长期的战争生活,使我爷爷养成了粗犷豪爽的性格,还略有些倔强。提起爷爷,就让我想起《激情燃烧岁月》里的石光荣,那个离开战场就失魂一般什么都看不顺眼的可爱的倔老头,他和我爷爷的经历和我爷爷的性格是如此的相似。只不过,我爷爷去世的早,他在世的时候很少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没有条件每天对着电视叹息,更不能与我奶奶抢遥控器、争夺频道。他的案头上除了办案的卷宗,就是《敌后武工队》、《红岩》这两部小说让他爱不释手。这与他在战争年代的战斗生活有关。那时,我爷爷曾经在家乡组织过武工队,当过武工队队长、担任过区委书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与战友共同结下了友谊,在胜利的年月里,每每想起牺牲的战友就让他唏嘘不已。深深地怀念着他们,这就是他为什么对《敌后武工队》、《红岩》这两部小说情有独钟,对里面的人物有着深厚情感的原因所在。小说里的人物及情节在我爷爷的眼里是那么真实地呈现着,那一页页白纸黑字,在他面前是纷飞的战火与黑色的硝烟,熟如亲历。
爷爷五十多岁上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一病不起,病重的时候特意嘱咐奶奶把我小叔送到部队。爷爷去世后,我奶奶真的让小叔叔参了军。那时候的奶奶,因当年当交通时走路过多留下了脚疾,使她的身体前倾而且紧缩,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更何况她老人家眼睛已经完全失明,离不开拐杖和别人的搀扶。要知道,那时候我父亲和几个姑姑叔叔都不在身边,小叔叔就是奶奶眼睛和拐杖啊。就是这样,奶奶也要送小叔叔参军。后来小叔叔不负所望,在部队入党提干,转业后在公安部门工作。
上世纪八十年代,七十多岁的奶奶在我们家居住,这时候的她性子开始有点孤僻。有一件事一直让母亲哭笑不得。我母亲是她的儿媳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奶奶对我母亲特别不放心,在她生病的时候,如是由我母亲给她取的药她坚决不吃,直等我父亲回来过目或让我过目方肯吃下去。时间长了我们才知道,这是当初我爷爷生前曾经办过的一个案子:一继母带着年老的婆婆生活,她不仅不给婆婆好生侍候,还要在婆婆生病的时候虐待她。这个案子的整个过程被她知道了,奶奶便对母亲持有怀疑态度起来,处处提防着我的母亲。与其相反的是,我虽是母亲亲生的女儿,奶奶却一直很信任我。
其实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我母亲。母亲知道奶奶喜欢小猫,特意从乡下老乡那里要来一只送她,奶奶也不嫌猫脏,晚上就让它躺在脚头上取暖。奶奶脚头的另一边是我,因怕小猫,每天晚上都是瑟缩着,想着它的颤抖般的呼吸,不敢睡去。尽管这样,年幼的我仍然没有想过离开奶奶到别处睡觉。别看奶奶是老干部,她平时也还有些老封建。奶奶是小脚,总用绷带一样的裹腿缠着,很少见她摘掉过。有一次无原由地脚疼,我就动员她用热水洗洗脚,她红着脸看着母亲,怎么也不洗,后来我故意把父母赶出去,在我的努力下才终于洗了,从那时起奶奶才敢公然在家人眼皮底下洗脚。对于母亲,奶奶一直是喜欢疼爱伴将信将疑的。有时候她也自嘲,说她老糊涂了。
奶奶一生都不糊涂,直到去世还是那么清醒。正是因为这样,在我父亲病重的时候,她也一病不起。她得的是心病,她曾和我小婶婶说,是夜里梦到我父亲了,父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奶奶说,这是一个不吉的梦,所以不敢与人乱说。自己却着急火攻心一下病倒了。那一次,真的就是我父身患重疴,由小住院到大住院,一年后在医院里去世。因奶奶已届高龄,全家人忍着悲痛在一起商量着不要告诉她知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踏进奶奶的家门,父亲已经再也踏不到那个曾经让他朝思夜想的家门了。在那七八年间的时间里,奶奶一直坚强地不吭一声,也不问父亲为什么不回家,就那么平静地生活着。都说奶奶是糊涂了,他不晓得父亲到底有没有回家。
奶奶是二00三年的八月去世的,终年九十四岁,去世前两天还挂着她的党费问题。爷爷去世后,奶奶靠拿抚恤金生活,虽然我父亲还有姑姑们经常给她一些,但那些钱她从不动它。她最大的担心就是怕自己耳聋眼瞎耽误了上交党费,经常问二叔替她上交了没有。在她病危前的一周里,我和爱人去看她,她正神志恍惚着,听到我叫奶奶的声音,一下就醒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叫着我的乳名悄悄地问我二叔究竟替她交了党费没有,因有一次二叔急钱用曾经把她的党费挪用过,没有按时上交,奶奶知道后大发脾气,住在二叔家里的她索性不吃不喝,吓得二叔第二天急忙替她交了上去。
那天,我坐在奶奶的床边,这时候,奶奶摸过我的大拇指用力地一攥。那紧紧的一“攥”,让我蓦然心惊,直到现在还会心底苍凉。这特别的一握,直到奶奶去世,我才敢与家人说了出来。晚辈们都说那紧紧的一攥,是不放心我。后来二叔才沉沉地说,那是奶奶给我的一种暗示:她已经知道父亲早已去世了。大拇指,便是大的意思,我父亲是奶奶的长子。
奶奶长眠了,她没有留下什么纪念物,然而她也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因了她的《红岩》、《敌后武工队》的先烈故事,因了她给我们传递下来的坚强,她的孙辈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她最挂心的党费已经上交,奶奶故去的时候是在八月,她的党费正好交在六月,止于七月,仿佛是为了纪念那个辉煌的日子。
文:若荷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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