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鲤:秦国为何要统一?帝王戏为何难拍好?

西夏之歌 罗天泽 - 西夏之歌

《大秦赋》播出后还没看,就不直接评价了。不过可以聊一聊秦始皇的统一动机,以及聊一些帝王戏通用的原理。

帝王戏不好拍的根本原因是很多人压根不知道帝王整天在想什么。不知道帝王整天在想什么的根本原因是不唯物。换句话说,都不真正理解帝王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经济文化形态,那帝王戏就只能集中在前朝后宫几个人身上搞千篇一律的斗争。嗯,主要是后宫。

帝王或者说君主是社会各阶层的平衡状态下的产物。他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维持平衡与稳定。尽管这种平衡与稳定必然是对部分阶层的支配,不同的是这种支配下的压力是在不同阶层中转换的。如果忽略了这一前提,那聊帝王是无从谈起的。

但理解这一前提必须要清楚帝王治下从来不只有公族、封君、官僚,还有黎民。很多人读史书也好,看历史剧也好,眼中只有与这些传主直接接触的人,却忘记了九州之大,根本是黎民是要吃饱肚子的。

下面我们开始回答问题,秦为什么要统一?我们要从三个层面入手思考。

第一个层面,统一不是秦王一个人的意志,是一群不得志的庶人的集体意志。

我们要先从商鞅和张仪谈起。

与很多人的认知不同的是,商鞅或者说卫鞅,作为一个士,《史记》里说得很明白了:「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什么是公孙?诸侯之孙为公孙。换言之,卫鞅从头到尾就不是普通黔首,人家是卫国的贵族,只不过由于分封制,他没有了爵位,也没有了封地。但起码他还能读书。

《索隐》的注解对卫鞅在魏国的中庶子官职也解释得很清楚,周礼夏官谓之诸子,礼记文王世子谓之庶子,掌公族也。这是一个对公族管理的官职,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出身于此,在等级森严的战国时期,谁能担任得了这样一个职位?

很多人下意识认为卫鞅是一个普通的游学士子,这话倒也不错。但是一定要明白,这个普通是相较于有食邑的贵族的。不要老是拿明清科层的标准来套用,不要觉得这跟明清基层读书人是一样的。醒醒,这是战国,是没有科举的时代。那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黔首读书有什么用呢?如果还是没法想象的话,考虑一下,在今天这样一个流动性大大增强的情况下,你作为一个城市小资,能见到部级干部的几率有多大?更何况在战国时期,你一个黔首就想当中庶子?

同样的还有张仪。《史记》里也说了,张仪者,魏人也。在注解里是这么说的:仪,魏氏馀子,馀子,嫡子之母弟也。换句话说,张仪和卫鞅一样,也是一个没有封地、没有爵位的公族庶子。

当然,苏秦也一样。《史记》里只透露了一个细节,说苏秦「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这话被很多人跳过去了,但我们想想,在竹简极度匮乏的时代,苏秦一个东周国人,居然能够在家里就把书全读一遍。虽然没有史料说明他的身份,但可以想见,这样一个人,会是很多人以为的穷困潦倒的出身吗?

看,当我们读《史记》时,一定要在方法论的细节上下功夫。卫鞅是靠什么学到李悝的那些材料的?苏秦为什么就能见到周显王?蒙骜是怎么见到秦昭王被授予上卿的?这些藏在细节的问题如果不被我们代入思考,那司马迁的列传看起来就是一篇篇无价值的游戏文,似乎谁都可以办到这些事了。

于是我们现在聊下一个问题。卫鞅为什么要入秦?动机也很简单,我们看看秦孝公的诏书就知道了:「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彊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然后司马迁写「卫鞅闻是令下,西入秦」。

这是卫鞅入秦的最核心的动机。作为一个读了一肚子书的庶子,读书的目的是什么?是能够真正获得与自己身边那些可以拥有继承权的嫡子们一样的东西。但他是庶子,所以他没有。你要是说他为了民生疾苦,他自己都不相信,看看卫鞅和《商君书》就知道,他想要的,说白了就是要一个可以让庶子发挥自身的舞台。

所以什么是商君?什么是刻薄?说到底就是不愿按照原先规则做事的人。你看,为什么说秦国本质上是反分封的。虽然秦孝公说了要分地,可事实上他所招募的那些人,都是直接因为分封制而无法获得利益的不得志的人,这才是反分封的核心逻辑。所有脱离了这一层的都是无根之木。所以到最后,秦国朝堂会越来越官僚化,直接受君主的掌握,而不是靠封地食邑养活。

说到这了,我们想想赵高,诸赵疏远属也。我们也想想章邯,名字里的这个字是不是会让你想到什么?

在理解了这一点后,再来看看李斯那篇著名的《谏逐客书》,就别有意味了。

「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当秦国的朝堂逐渐被他国的庶族占领,当分封制已经无力维系秦国这台巨大的机器时,答案当然只有一个:行统一之举,定郡县之制。只有这样,才能用官僚俸禄的方式,将天下重新稳固。

李斯这可不是谏书,这是要挟。是在跟秦王说,你要是再这样搞,我们大家都活不下去,那首先是要先造你的反的。我们要换一个可以替我们统一的秦王。

李斯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看看秦末,最后刘邦和项羽打到咸阳时,秦国居然没有一个公族有抵抗能力,虽然二世杀了一批,但按照五百年时间的培养,二世显然杀不光。所以结论只有一个,秦国公族在漫长的历史中早被历代秦王扔到垃圾堆里了。

帝王的权势熏天和被要挟,永远是一体两面。所有只看到一面的人,那当然永远只能得出单一且无趣的结论。

所以你看,秦王敢不去统一天下么?

按照本文开头就抛出的结论。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敢。那就是有其它阶层势力不同意。

这就涉及到秦统一天下的第二层原因了:不统一天下,非官僚的臣子时刻可能会造反。

我们刚才说了,官僚是靠君主的俸禄养着的,而诸侯则是直接从食邑获取粮食。所以战国时期的君臣关系压根不是我们后来误以为的那种。不是什么君主生杀大权在握。

所有用后世郡县制的君臣关系来理解战国,然后还说我们现在是分封制,不要再这样搞下去了,一定要搞分封的,无论是书还是影视,说白了都是在盲目一样地喊口号。压根不理解分封和郡县的本质,也不理解表现形式。所以结果就是啥都说不出来,只能喊口号。从要郡县,到要统一。最后只剩下口号。

我们可以看看田文的例子。孟尝君田文是齐国公族,有封地,在薛。是他爹田婴在齐国当相国后被封的。当田文继承爵位后,他被称之为薛公。于是问题来了,田文的核心利益,究竟是齐国,还是薛?按照后世尤其是明清的思维理解,那当然是齐啊,他是齐人嘛。但事实上获得了封地的薛公,他的核心利益是薛。

「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为什么世人只知有薛,不知有齐?为什么宋国灭了以后薛公难以自处?把这些问题想明白了,才能理解,薛才是孟尝君的最核心利益。齐只是别人的。

战国时期的国和今天的民族国家不一样。甚至说战国时期的城池形态都和今天不一样,一直到南北朝,这片土地上还有大量的荒地没有被建置开垦。因此土地多寡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什么?是建置,是人口。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

如果坐视治下的封君坐大,那周天子会看到诸侯乱,诸侯会看到卿士乱。这是一个个割据的结果,但不是根源。今天很多人嚷嚷着秦王要大一统,是本末倒置。事实上是如果秦王不奋起一击,他自己也要完。

所以如果秦王不这么干的话,他得死,别人也得死,大家都得死。这跟很多年后的土改是一样的,千万不要以为土改不干的话还可以维持,恰恰相反,不土改的话,连地主自己都被搞得渣都不剩。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更重要的让这个世界可能要完的,并不只是这些,而是更加根本的人口问题。

这是第三层动机,也是最根本的唯物的动机:人口暴涨了。

很多人说什么春秋战国五百年了,人们饱受战乱之苦,所以人心思定。笑话,原始社会人吃人都好几万年呢,怎么也没看出来一个秦王呢?

秦王不是看着黎民百姓受苦受难然后被感动得必须要统一的,而是如果不统一的话,整个天下就彻底完了,他自己也完了。

别忘了孟子见梁惠王时梁惠王说的话:「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啥意思?

一个国家重要的是人口,更重要的是与邻国的相对人口,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可动员人口。

这一句话到今天都适用。

五百年历史走到那个地方,大大小小的割据政权,每一个政权都在发展生产,鼓励农耕,积极添丁。而生产力是发展滞后的,历史走了五百年,生产力或者直接点说粮食产值所能养活的人口与铁器等武器所能杀死的人口差额到了全天下总人口的临界值了。这话说起来很血淋淋,但事实如此。

李斯说得很清楚:「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彊,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非要翻译一下就是,不能让各国人口再涨了,再涨的话,不只是秦王不能并,而是全天下谁都办不到了。

那结果就是天下全部玩完。

很多人默认秦国打赢长平之战就天下无敌了。这是刻舟求剑。他们只看到了秦国的绝对力量,却从没想过长平之战以后,全天下的相对力量发生了剧变。这时如果再不强行统一天下,那每个人都要死。

所以秦王政面临的局面从来就不是开挂,而是要做出的巨大抉择。强行统一是继续将天下维持下去的一剂猛药,但后遗症之大,嬴政自己是知道的。否则他怎么会没事就到处出巡,还带着的都是冯毋择这种武将?

在嬴政面前的,事实上是两个选择:

赌一把,赌赢了,再维持个几十年,好的话一百年,不好的话十几年;不赌一把,自生自灭,大家一起死。

嬴政选择了赌一把。

到这里你才会发现,嬴政面临的其实也是生存危机。换句话说,帝王始终都面临着这个危机。

当敌军要打到城下了,一个君主慷慨陈词地说誓与百姓共存亡,是因为他爱民如子吗?不是。是因为如果他逃走了,那半路上他就被杀了,最起码也是被废了。不相信的话对比一下唐玄宗和唐肃宗。

把百姓永远当作是百姓,是蝼蚁,那只是书面上的说辞,这种说辞安抚的是其他人。事实上任何一个清醒的上位者都不会这么想,但他们只能这么说。这是反直觉的。但因为反直觉,所以很多人转不过弯来。历史是人民群众书写的,忽略人民群众的主观能动性,是一定要出问题的。

甚至于在大一统以后,秦帝国建立以后,问题还是存在。

我们从张良说起。

「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这个故事中国人都知道,但很多人压根没有仔细想过。这有多恐怖呢?秦始皇东游,你张良居然知道秦始皇的路线。你张良不仅知道秦始皇的路线,还能提前埋伏在那。你张良不仅能提前埋伏在那,还能清楚知道秦始皇会在哪两辆车中。你张良不仅能知道哪两辆车,还能直接命中其中一辆。

这个故事唯一的变量就是秦始皇恰好在另一辆车上。

所以用辩证法看,张良事实上已经刺杀成功了。他只是输在了需要赌运气的地方。

于是我们仔细盘算一下,张良需要掌握这一切信息,意味着什么呢?

而结果呢?张良居然轻轻松松逃走了,居然还「居下邳,为任侠」,居然还能收留杀人的项伯。

我相信你已经有答案了。那么在这样的答案面前,为什么秦始皇对李斯不满后,李斯立刻改掉,秦始皇反而要把那天在场的人全杀了呢?

再考虑一下上文所说的,是的,没错。

郡县制刚刚建立,天下刚刚统一,谁都不是真的明白什么叫皇帝。秦始皇身边被渗透成了筛子的事情,他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全天下每个人都知道。但偏偏后世人不知道。

我问你啊,什么叫暴秦?

这是一个生存选择问题,不是一个理论意识问题。每一个把它当作价值观问题的,都是在和平年代开开心心翻着书(甚至可能只是电子书),然后轻而易举地做出回答罢了。

《矛盾论》说得很清楚了,矛盾永远是一体两面的,有内在矛盾,也有外在矛盾。

最后,我们要回答帝王戏的写法问题了。

在以秦王政为什么要统一天下为例后,我们发现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秦王政统一天下的历史动机。换言之,帝王脑海中要有黎民,这不是在说帝王一定要表现出关怀黎民,那太假了,而是说他们要时时刻刻盯着黎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任何一个戏剧人物都是要有危机的。生活剧的危机是很容易设置的,因为每个观众都能直接体验;战争戏的危机也很容易设置,因为生死就在眼前。政治戏不一样,包括一些主旋律也如此。如果不能解释人物为什么要这么干,如果不能说清楚人物的动机和压力来自哪里,那么结果就是一个个符号人物,一个个喊口号的木偶。不解决这个问题,那就跟玩游戏似的。打通关了就开心,打不通关也没什么关系。

帝王戏最容易滑坡的原因也在这。只写朝堂和后宫的话,仿佛全天下就这几个人。不是每个观众都能直接意识到什么叫全面看问题的。编剧不能怪观众,要怪就怪编剧自己想不到。连哗变和造反都不知道怎么构建的历史剧,那充其量只不过是看图说话。

再不济,即便戏剧篇幅不足以表现黎民,那帝王自己也必须有这样的动机,官僚和封君也必须有这样的动机。只有这样故事才不会卡通化,人物才立得住。

事实上是,打不通关要死人的。

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大家都读过,最经典的是这句话:

「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这话很经典,但很多人理解反了。

吃人不是在两千年封建礼教仁义道德中就有的,吃人是自古至今存在的。当我们把视角放在两千年的仁义道德中时,那么吃人就是一种封建礼教对人的异化。这种异化存在吗?存在的,但它不够本质。封建礼教是对吃人的一种解决方法,它在今天是落后的,要进垃圾堆的,但相比于最一开始,它是具有部分的进步性的。

最一开始是什么?原始社会的考古历史欢迎你,上三代的历史欢迎你。所以为什么后来的人一定要塑造一个全新的上三代呢?

什么是政治?政治就是用各种办法把吃人的问题解决,至少缓解。政治制度就是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找到的一套可以缓解一段时间的固定办法。嬴政在试错,项羽在试错,刘邦在试错,一直到刘彻都在试错,甚至说整个秦汉都在试错。当然这不是说秦汉以后就固定了,而是说秦汉以后起码我们有个底稿大纲了。

所以不是细节考究的作品是历史剧,不是朝堂上几个人莫名其妙的斗争是历史剧,也不是后宫里一些人的爱恨情仇是历史剧。历史是时时刻刻会死人的东西,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历史中没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毫无动机就往前进的。

如果说读历史的话,《本纪》和《列传》是最不应该先读的,要先读《书》,先读《志》,先读《表》,这些是历史运行的本质规律,只有在理解历史为什么这么走以后,再看《本纪》和《列传》那里面属于每个人的高光时刻,你才能真正知道,他们为历史付出了什么,他们的罪孽又在哪里。

历史是时时刻刻会死人的东西,是生存,不是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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