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玖:景荣庆先生和梅门三代的戏缘

景荣庆先生长我九岁。我父亲叫了他一辈子荣庆;我却数十年不变地尊称他景先生。梅门三代和景先生的戏缘,还得从1948年说起。

  抗战胜利后的第三个年头,是上海马思南路梅家最热闹的时候。父亲息影八年后,在上海频频登台,还拍摄了彩色戏曲片《生死恨》;梅华诗屋几乎天天高朋满座。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景先生和杨荣环师兄也到上海来了,曾联袂演出于中国大戏院。景先生和荣环师兄一同在荣春社坐科。我称荣环为师兄,是因为他在这一年也拜了我父亲。在父亲教他梅派戏时,也让我跟荣环师兄学《昭君出塞》。我对景先生的景仰,则是因为他的一出《霸王别姬》真好得出人意料。

  记得那晚我们全家和梅门弟子都去看戏了。荣环师兄文武皆精,兼学梅、尚。他扮演的虞姬出色当行。而年仅二十三岁的景先生,把一个“力拔山兮”的楚霸王演得气概非凡,叫人惊叹。杨小楼老先生临终前嘱咐他的外孙刘宗扬,一出《霸王别姬》,一出《铁笼山》,年龄不够,火候不到,不要轻易上演。因为艺术都有一个积累和感悟的过程。不想景先生年纪轻轻,就能胜任这个角色,而且在表演上兼收“杨霸王”和“金霸王”的形和神,可见他下的功夫是很深的。杨小楼和金少山二位前辈,都和父亲合作过《霸王别姬》。我那天在台下看景先生的霸王,钦佩之中更添了几分亲切。难怪身旁的言慧珠姐姐说:“这个霸王好啊!”散戏后回到家里,景先生的霸王依然是大家议论的话题。特别是言姐姐兴奋的神态,留给大家深刻印象。她说有机会一定要和景先生合演《霸王别姬》。后来果然圆了她的梦。1951年,言姐姐带团到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特邀景先生合演这出戏。我那时还在上海,没有看到她和景先生的演出,想必也是有璧合之妙的。

1955年1月10日,中国戏曲研究院改建制为中国京剧院,父亲梅兰芳受命担任院长。景先生早在1953年就加入了中国戏曲研究院,他和李少春、叶盛兰、李和曾及杜近芳师姐等名家都合作演出。建院后,父亲多次演《穆柯寨》时,都特意点了景先生在剧中扮演焦赞。焦赞这个角色,虽然是个重要配角,却不是寻常演员能够演好的。父亲早年在北京,每逢重要演出,必请侯喜瑞老先生出演焦赞。父亲约景先生演焦赞,因为景先生的表演早已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父亲说:“荣庆的焦赞,既规范又灵活生动。”我多次看过景先生演这个角色,那真是非常可爱!把一个勇猛刚强而又风趣幽默的三关上将,刻画得惟妙惟肖。可以说,《穆柯寨》或《辕门斩子》,只要有了他,戏就生色不少。

  父亲对景先生青睐有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父亲历来非常重视以钱金福为代表的京剧武花脸艺术。他在晚年已发现武花脸艺术有日渐式微的势头,而把武花脸和架子、铜锤糅合得十分精到的演员,可谓凤毛麟角。景先生的脱颖而出,使他老人家感到欣慰。父亲曾说:景荣庆的许多戏都是得到前辈名家真传实授的。他的《阳平关》是侯喜瑞教的,《除三害》是郝寿臣教的,《白水滩》、《通天犀》是范宝亭教的,《青石山》是钱宝森教的。一招一式,都有出处。父亲不仅专门写文章赞扬景先生在《钟馗嫁妹》中的出色表演,而且数次在北京的大合作演出中,邀景先生出演《龙凤呈祥》的张飞。父亲对景先生的关爱,由此可见一斑。

说来也是缘,我在“文革”后,和景先生合作最多的剧目,就是这出《霸王别姬》。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景先生在上海一位收藏家的家里,多次看过父亲和金少山1931年合演《霸王别姬》的小电影。我们回忆往事,感受都很深。父亲曾留下全本《霸王别姬》的录音。音配像工程开始后,我和景先生分别配演虞姬和霸王。其中“九里山大战”一场,景先生的表演尤其出色,使我再一次领略了他融“杨霸王”和“金霸王”于一身的独特魅力。我姐姐葆玥就说:“景荣庆和葆玖为父亲这出戏配像是最理想的。”1955年父亲和姜妙香先生等合演的《穆柯寨》,是由叶少兰给姜先生配像,董圆圆为我父亲配像,只有景先生给自己四十多年前的录音配像。音配像工程,凡录制梅派经典,重要的花脸活儿,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景先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梅门第三代相继崭露头角。我的几位学生又得到了景先生的提携。台湾的魏海敏要演《霸王别姬》,和我商量由谁出演霸王,她说:“我真希望景荣庆老师能捧捧我!”我的朋友吴迎在一旁问:“你在台湾,怎么也知道景老师?”魏海敏说:“台湾的国剧圈子里都知道景老师,大陆最好的架子花脸,戏好,人也好,没有一点架子,我们都很敬佩。”魏海敏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这也是京剧界内外对景先生众口一词的评价。景先生收到邀请欣然应允,不仅在北京陪魏海敏演了《霸王别姬》,还在台湾、香港、上海等地相继合演。“德高望重”这四个字,景先生是当之无愧的。

景先生晚年创造的最后一个新的艺术形象,是董圆圆主演的新编历史剧《洛神赋》中的新型曹操。这不仅是景先生为提携梅门后人而作出的又一奉献,也是他晚年对艺术出新的又一次探索。《洛神赋》里的曹操,既不是“割发代首”的曹操,也不是“火烧赤壁”的曹操。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曹操毕竟老了,他面临的是一场统治阶级内部权力再分配的斗争。年逾古稀的景先生,为此又找了许多资料,和儿子琏琏一起探讨,诸如修造铜雀台到底是为了什么?它应该建于建安哪一年?然后设计脸谱、念白、台步,不同情景如何体现,都精心安排。他那经得起推敲的艺术创造,演出后得到高度的评价。2001年,在南京举行的第三届中国艺术节上,景先生的这一“活曹操”获得了艺术节的最高奖项——荣誉表演奖。

  景荣庆先生与我们梅门三代的戏缘,再一次给我留下深刻印像的是,2007年11月,他和我一起到上海参加言慧珠表演艺术和教学成果研讨展演活动,在11月29日的开幕演出中,我在最后一个节目演唱《贵妃醉酒》,他在倒第二压轴神完气足地演唱了《牛皋下书》《盗御马》,剧场内一片轰动。在研讨会上,我们提起往事,不胜感慨。我想起当年言姐姐夸赞景先生,到现在六十余年,这份深厚的情谊,实在是说不尽的。

(原载 《中国京剧》杂志 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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