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影响最大的并非技法,而是精神
童晏方,1946年生于上海,浙江宁海人。师从著名书画篆刻家来楚生、唐云二位先生。擅长书法篆刻,亦擅写意花鸟,精鉴赏,好收藏。现为国家一级美术师、上海中国画院画师、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西泠印社现任副社长童衍方在接受《东方早报·艺术评论》专访时表示,吴昌硕先生创造性地将诗、书、画、印熔冶一炉,在诸艺中,其篆刻名世最早,吴昌硕对他个人书法篆刻方面影响最大的并不是技法,而是人文精神,“昌硕先生的人文精神体现在多个方面,他年轻的时候比我们还艰苦,没有条件,就收藏汉砖,把汉砖拓出来题跋;其次是探索精神,他一直求新求变,既与古为徒,又与古为新;第三是吴昌硕的艺术创作心态与交友心态。他对同道是欣赏而不是贬低,同道中只要有可取的他就向人家学习。”
吴昌硕篆刻作品
艺术评论:你如何评价吴昌硕的篆刻艺术成就
童衍方:吴昌硕先生的篆刻初学浙派、秦汉印,继法邓石如、吴熙载,并受邓石如、赵之谦“印外求印”的启发,遂取石鼓文、封泥、瓦甓、碑碣之意,融会贯通,自成一格。用刀则将钱松切中带削的刀法和吴熙载的冲刀法合二为一,形成独特的新刀法。又将疏密跌宕、虚实相生的画理及其山倾海立、气象雄阔的书法特色融入印中,通过刚柔曲直、纵横转舒的线条交互运用,使其篆刻气势骀荡,神出无穷。昌硕先生在辛亥革命之后,主持艺坛十六年,又为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对近代篆刻艺术的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在篆刻方面,吴昌硕42岁的时候篆刻已经完全成熟了,而且42岁左右刻的图章最好。但是他42岁左右的书画还没有完全成熟。他79岁到84岁这5年里的书法达到一个高峰,气和力度都到了一种境界。他84岁(丁卯年)时候画小册页,吴超这里有16张,后来我在浙江博物馆去看,浙江博物馆的丁卯年的20张,也全部是一个时期画的,而且题材像齐白石一样返老还童,很多想入非非奇奇怪怪的题材都画出来。吴昌硕从年轻到老了他艺术的冲击力实际上是一直存在的,我觉得从吴昌硕来讲,跟他交往的几个关键人物蛮有劲。有本书叫《石交录》,《石交录》怎么来的呢,大概在1990年,沙孟海想研究他的《石交录》,因为他交友非常广,用通俗的话讲他情商蛮高的,他不一定以为自己多好的,对人家的成就他是肯定的。他结交的无论是当官的比如吴大徵(那关系一直很好)、收藏家吴云,他在吴云那里有好几年(很多东西都是在吴云这里看的),包括他老师杨岘——比他大25岁,他要拜杨岘为老师,杨岘说,师傅和徒弟只有尊敬,不亲的,我们还是做兄弟。所以一个永远把他当老师,一个永远把他当兄弟,一直到老。吴昌硕的印谱,很多题跋里杨岘帮他题跋,《削觚庐印谱》都是杨岘帮他题的。刻图章吴昌硕最佩服的就是吴让之,另外就是西泠八家里的钱松。另外他还佩服赵之谦,从赵之谦这里学到很多。
吴昌硕篆刻作品
艺术评论:吴昌硕对当下海派最大的启示和意义在哪里?
童衍方:我首先肯定,现在这个时代是最特殊的、多元化的时代,一定要尊重多元化。但是他里面,我个人认为还有上海的最主要的特色,中国绘画技法还是非常重要,还是要见笔见墨见色,我觉得太方便的东西最好不要大家都去做,先难后易比较好。而且我觉得中国的用笔用墨的方法,是全世界没有的,毕加索看了齐白石的画,他就服了。上海要带头,上海文化的彰显力和影响不及北京,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有自己的特色。
艺术评论:吴昌硕对你个人,无论是金石还是书法,影响最大的在哪些方面?
童衍方:主要是人文精神,而不是技法的问题,技法我不一定要学他的。人文精神体现在多个方面,我们年轻的时候非常艰苦,但昌硕先生年轻的时候比我们还艰苦,他没有条件,但是他收藏汉砖,他把砖拓出来题跋,这都是人文精神。就是说明你钱多或少不是根本,起步早晚也不要紧;第二是吴昌硕的探索精神,他一直求进求变——波士顿展出中国艺术时,他题的字叫“与古为徒”,他是与古为徒,然后又是与古为新,如果没有与古为徒这个精神,与古为新也就无从谈起;第三是吴昌硕的艺术创作心态与交友心态,值得我们好好研究,一个是对同道的欣赏而不是褒贬。同道中只要有人家可取的他就向人家学习,而且受了人家帮助的他一直不忘,我觉得真正不容易。做艺术的一定要求得内心的平静。所以我说现在健康有三个标准,一个是身体健康,一个是心理健康,一个是交友健康。不管是私人、收藏家、画家、篆刻家,他都是交应该交的朋友。他画画就是任伯年启发他的,他跟任伯年交往了一辈子。讲到任伯年我突然想到,吴昌硕有很多画像,一个是《蕉荫纳凉图》,任伯年给他画的,还有一幅是《酸寒尉图》,另外还有几张,我给他算过,任伯年给他画过最起码有5张,另外他八十岁那年有一张自画像,他梦中想到自己的像,据我知道他有7到8张人像画。
吴昌硕篆刻作品
艺术评论:作为西泠印社副社长,具体到你个人,吴昌硕对你印风的影响体现在哪里?
童衍方:凡论及昌硕先生的刀法,都评为是钱松、吴让之合二而一,钝刀硬入。这固然不错,但从他传世的大量篆刻作品来看,其早中年和晚年的刀法及所用的刀,是随印章风格的变化而改变的。如他四十岁左右的中早年印章,从它活泼生动、毫发毕现的运刀来看,绝不是较粗重之刀所能及的。如从这个时期的单刀边款来看运刀,更为清晰,其字作楷法,撇捺明显,细劲的横画及多处细短笔所显示的刀痕,不但可以看出这个时期用刀的丰富多变,而且更可以想见这个时期的刀是袭用钱、吴式的利刀。中晚年的用刀则逐渐爽直,不拘于用刀的细微处,而刻大印时为追求有气势的大效果,刀法的内涵也较少了。所用的刀作了创新,使用“出锋钝角”的刻刀,所谓“钝刀硬入”。昌硕先生晚年的运刀,又多了一道修饰工序,为追求封泥、瓦甓浑朴高古,斑驳苍茫的金石意趣,他常对印的边角、印框和白文的留红处,施以敲击、磨刮等手段。虽然修饰已超出篆刻范围,但因修饰得法而产生一挥而就的艺术效果,这修饰手段为昌硕先生独创,技法也丰富多变。
我们篆刻有三法,篆法、刀法、章法,再简单说就是刀法跟章法,我做过排比看下来,比如说排字,六个字、五个字或三个字,有一种排法你在其他名家那里找不到的,你到吴昌硕那里一定找得到,所以说他在刻以前构思非常花心思。吴昌硕是我们永远学习的对象,文化还是一个传承,中国的文化是直线,包括文学、诗词,西方的文化是横向的。
吴昌硕篆刻作品
艺术评论:对吴昌硕,大家都认可他首先是一个文人,有中国历史上传统的知识分子有救国济世的思想在,尤其像吴昌硕也带有这种苍茫雄厚的风格、振奋民族的精神。他苍茫雄厚的风格也并不是偶然的,是晚清的时代造就的,他也经历过甲午战争。你怎么理解他骨子里的这种精神?
童衍方:因为他曾经跟着吴大徵参与甲午战争,而战争的失败对他内心的刺激也是非常大的。另外一个,他本身学的东西就是秦汉的,秦汉时期是中国国力最强盛的时期,他学习的就是秦汉的东西,我觉得他骨子里的就是有风骨、有力量的东西,然后他又碰到晚清最凋敝的时候,他觉得也有一股内心的呐喊。为什么我们看到他的作品到现在还有一股亲切,还觉得有那种启示作用?我觉得是吴昌硕的魅力所在,作为上海人更加有必要对吴昌硕进行进一步的研究、发扬。我们要由表及里、由粗及细,比如说他用刀,他是大刀阔斧、钝刀硬入,有些人说要用钝刀去弄,不对的,你要具体分析,他中早期的全部是小刀,不是快刀,也不是大刀,大刀刻不出的,我对他的图章都分析过的。到了老年以后他眼睛粗了视力弱了,风格也变了,这个刀就变成大刀了,我们学吴昌硕不求形似,还是要学他的精神,学他的基本方法,而不是学他的枝末。还有我觉得要不断地有一种创新精神,一方面要不断地加强自己的传统本领,另外要不拘泥于此。所以吴昌硕无论是他的为人、内在精神、创作方法都可以全面进行研究。
源自《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