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三 | 李木匠的悲剧

李木匠的悲剧

   李木匠的名字叫李有财,是红花镇李宅村出了名的木匠好师傅。他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一年到头只在田间劳作,连县城都不曾去过。他妈一生下他,就盼他有财,所以取名有财。

李有财八岁读书,十六岁初中毕业,就跟舅舅学木匠手艺。三年满师后就走村串户独立做木匠,他常在杭州、建德一带做木匠。由于手艺精到,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活,四五年下来,还真存了不少钱,真正实现了“有财”的梦想。

李有财有个外号叫“小老鼠”,他长着一张尖尖的脸,像个倒立三角形,小嘴小眼,眼睛还滴溜圆,乍一看,他活像一只小老鼠。农村人取绰号特能抓住特点,实在是太形象了!

1974年,小老鼠在杭州市区干活,认识了一个叫“张春萍”的姑娘。张春萍全家都是吃商品粮的,那一年她刚好高中毕业。张春萍相貌姣好,白丝缎般的肌肤,明眸里是一望无际的苍蓝,脸颊线条柔顺,漆黑的头发自然的起伏,披散开来,像一挂黑色的瀑布,成熟的她,有令人百般想象媚人的姿色。

那时候,小老鼠正在给张春萍的邻居做家具,两人时常有一些语言的交流,慢慢地就熟悉了起来。小老鼠看到张春萍迷人的姿色,就有了冲动的劲。但一想,人家是吃商品粮的,自己却是做手艺的农民,一时燃起的欲火,就一头被浇灭了。

张春萍的母亲却经常跟小老鼠来搭讪,问他是哪里人,聚老婆没有,一年的收入有多少等等。小老鼠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不时地还会吹吹牛皮,在村里是有名的牛皮大王。他看到张春萍的母亲来套近乎,求之不得。就跟她胡说海吹了起来。他说:他一年都在外做木匠,他一年的收入有几千元。那时候,一个普通工人月收入才32元,像张春萍的母亲每月才47元,几千元,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那时正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之时,张春萍面临下乡到新疆、内蒙古或边远的山区去,她的好些同学已经在那边了,说生活非常艰苦。在此背景下,小老鼠加大了求婚攻势,一方面说他家地处平原,离市镇很近,生活方便,更重要的是,他把所赚的钱全部交给她管,并在张春萍的母亲前诚恳求婚,她母亲一则为了不让女儿下乡边远山区,二则也有个赚钱的女婿可以依靠,就应允了这门亲事,张春萍也乐意嫁给这只能赚钱的“金老鼠”。

时间流水般地过去了。转眼之间,他们就有了一个男孩。张春萍在李宅村成了一枝独秀开放的花朵,芳香飘逸,红艳了半边的天空。人们都惊呆了,世代贫寒的李家居然能娶到这么如花似玉的美女做媳妇!

一些不正经的男人见到她就垂涎三尺,只要李春萍一走过,几十成百双眼睛准在盯着她。漂亮的眼睛,乌黑的披发,红色的围巾更衬托出洁白的皮肤,她就像一条动人的美人鱼,引诱着村里的男人们。

村里干部看到张春萍是城里人,又是知识青年,也给予照顾,叫她干些记记工分的轻活。大队里有需要文化上的事,总首先想到她,在义务劳动中,大队就安排她拿签记帐。年终大队、小队算帐也有她的份。大队文宣队也由她组建了起来,她享尽了村里的优待,她的工作也确实做得很出色。

有一年冬天,小老鼠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村里的晒场上转圈圈,她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穿着红色衣服,围着一块黄色围巾,像一团火在晒场上转动,引来无数人的喝采,大家都为小老鼠感到荣耀光彩。同时也有些担心,这个小老鼠,能不能弹压得住这团热烈的火焰。小老鼠虽然人不算丑,但跟天生丽质,貌美如花的张春萍比起来,那完全是二等或三等货色,不在同一个等级上!

大约每个村里都会有一些二流子一类的人物。一些见腥气不得的猫,就把持不住自己。于是在半夜三更就去敲她家的窗玻璃,或者丢几块小石头到她家的瓦顶,或者嘭嘭敲门一阵子。弄得小老鼠和张春萍不得安宁。馋猫们看到张春萍走在路上,就悄悄地跟后面有话没话地搭讪,讲些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张春萍不敢单独出门。

小老鼠本来是常年在外做木匠的,自从娶了张春萍后,他也害怕出门了,生怕家里养着的美凤凰被人分享。早几年,他带着老婆出去做木匠,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他就干脆在家里不出门了,只在附近村子里找些活干,但这样只能三天有活,两天没活,赚的钱就少了很多。张春萍打小就喜欢打扮,雪花膏要买最好的,唇膏要买最贵的,敷粉要买进口的,眉笔甲油一大堆。那时候,农村里很少有人使用洗面奶,她总是洗面奶洗脸,脸修饰得白白净净的,嘴唇涂得像五月里的樱桃,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常言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女人一枝花,全靠钱当家。钱由此常常入不敷出。

还让小老鼠头疼的是她还不会做家务事,洗衣做饭拾掇卫生的事,一应不会,却常常捧着一本书看。他干活回家还得自已点火做饭。如果两人在家里,宁可上村里的小吃店里吃,也不愿意做饭。小两口为此也常常拌嘴吵架闹些矛盾。

小老鼠只有初中毕业,双手拿的是斧头和锯子,初中毕业后基本上没拿过书本。张春萍是高中毕业,而且还很喜欢看小说,是个文艺青年,两人文化程度相差一大截,张春萍跟他讲小说中的事,小老鼠总是爱理不理的,或者说那是骗人的,刚开场的话就陷入了僵局,因此两人的话语也越来越少,讲话也越来越不投机。

1979年起,国家出台了一项新政策:职工退休可以由子女顶职,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可以回城分配工作。这时,张春萍也春心翻涌,与丈夫提出自己想去工作的愿望。小老鼠当初很犹豫,他非常明白:如果张春萍去工作了,老婆就真的成了有名无实了。但小老鼠经不住张春萍的硬磨软泡,终于依了她。经过奔波,张春萍争取到了一个吃商品粮的饭碗,让她在红花镇供销社里当一个营业员,被分配在供销社卖糖果烟酒处。

张春萍做了营业员之后,穿着打扮更加时髦开放。她本来就风情万种,仪态风雅,再经精心打扮,就如天仙一般美艳。鲜花盛开,蜂蝶自来。不多久,她的周围就有许多男人围着她转,她享受着挑选男人的特权。社会上旋即有了她和供销社某某领导有一腿的传说。没多久,又传言她与红花村的某美男有暧昧关系。一时间里,她似乎成了当地最红最红的交际花。

红花村有个二流子,叫王天生,生就的一副流氓相,留着长头发,面容尖嘴猴腮。他对张春萍的姿色早已仰慕万分,总想癞蛤麻吃天鹅肉。有事无事都要上店里来闲逛溜达,觉得能跟她说上一句话也是一种享受。但张春萍对二流子没有一点好感,总是冷面相向,没给他好脸色看。有时二流子进来,她就故意躲避他。二流子想:我吃不到葡萄,也要让你知道葡萄的酸味。

一次偶然的机会,二流子听说她跟他同村的某美男人相好,他也不辨事情真假,他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了起来。他就想:他摸得,我就摸不得?

这一天,二流子正在店里闲逛,那美男来店里买香烟。二流子就迎了上去:“你好呀?”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淫非淫。这美男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见是同村的二流子,怒骂道:“你干嘛?走开。”二流子弯着腰,淫笑道:“我不走开,我要在这儿看戏。”那美男人也不理他,只顾朝张春萍那边的柜台走去。

只见那美男与张春萍嘀咕了几句,张春萍就塞给了他一条蓝“西湖”牌香烟。那段时间里,蓝西湖牌香烟是紧俏货,有钱也难买到。

恰巧,这一幕被二流子看得一清二楚。等美男走后,他也跟张春萍说要买一条蓝西湖香烟。张春萍说“没有了,卖完了”。二流子眼珠一转,就说,那买一筒火炮(即鞭炮)吧。张春萍就卖了一筒火炮给他,二流子拿着火炮,走到店门口就点火放了起来。“噼啪”—“噼啪”——火炮声震动了红花供销社。供销社周围商铺林立,四邻八舍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探出头来看个究竟。有的还跑过来,围住二流子。二流子指着张春萍说:“这个臭婊子,卖给相好就有香烟,卖给我就没有了,大家来评评理!大家来评评理啊!”二流子的嗓门大得吓人。店门口一下子围聚起了很多人,大家议论纷纷。

为了此事,小老鼠还专门到红花村找到那个放鞭炮的人,打了一架。这一架不仅没有打赢,还被红花村的人打伤了一条腿,成了当时的一个笑柄。小老鼠他至今还瘸着一条腿。

供销社领导为了避免矛盾扩大加深,就把张春萍调到李家湾饭店工作。没过多久,传言说她与饭店经理李承豪关系暧昧,不久,这传言就被证实了。而且两人约定,李承豪跟老婆离婚,张春萍与小老鼠离婚,想达到两人公开结婚的目的。其时,李承豪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了。

有一天,正好是李家湾集市,李承豪的老婆来到饭店里,在大庭广众之下谩骂张春萍不要脸,勾引她的老公。骂声引来了众多人的围观,大家对张春萍指指点点,嘁嘁喳喳地议论着。张春萍神定气闲并不生气,脸不改色平和地对那女人说:“你骂我做什么?”言下之意是你应该去骂你老公。以后就再不讲话了,任那女人骂。

不多久,李承豪从饭店里走了出来,对大家说:“这个女人有神经病了,大家不要听她的。”他的老婆气得发抖,无话可说,就倒躺在饭店前的街道里,手拍着地,脚蹬着地,头发零乱,衣服肮脏,样子真的很可怜。她嚎啕大哭大叫:“张春萍,你个婊子养的,勾引我的老公,拿我家的钱,要天杀五雷轰的,不得好死!……”

张春萍自从参加工作之后,就很少回家。小老鼠只好骑自行车到李家湾。哪怕小老鼠白天累死累活,也该骑车去李家湾。据人说,他到了李家湾,张春萍也不与他同床而眠。早有传言说,张春萍提出要与小老鼠离婚,小老鼠死活不肯答应。

村里有很多人愤愤不平地说:“那女人为什么不去告他?把张春萍的饭碗搞掉,叫她回农村尝尝滋味。”

又有人说:“她硬就硬在有个工作,仗着自己有个铁饭碗。”

有人反问说:“告什么?他们都是自愿的,法律管不住他们,最多一个通奸罢了,无非是给她调动一个地方过。”

最后有人感叹说:“她在外面找个知己,在家里也体贴关心丈夫,这样别人也许就不会说三道四了,毕竟城乡差别是明摆着的。”

村中与小老鼠合得来的人给他作参谋说:“你就是拖着不要离婚,即便名存实亡也不离。”

有些人却认为:“那样做人太没有志气了,这种事都能忍的?”

倒是一些人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离了,小老鼠还是不要带小孩子好,跟了母亲,将来她的孩子肯定会有工作分配的,孩子已经六岁了,总认得自己爸爸的。

村民们愤愤不平的议论,如天外之音,传达着美好的声音。

呜呼!俗话说“家中丑妻是个宝”。女人太漂亮是男人的祸根。

熬过了一年分吵难熬非人的生活之后,小老鼠终于和张春萍离了婚,儿子随了他娘。他依旧干起了走村串户的木匠活。但他能说会道的个性变得沉默了,倒三角开的小嘴里再也没有了滔滔不绝话语。只是在别人问他的时候,他才用最简洁的语言回答。但他干活却很卖力,手艺似乎也比以前做得更精致了。他像是要把心中的憋屈都用在手艺上似的,拼命干着活。他也不计较钱给多给少,只要给过就行。他的这一改变倒成就了他兴旺的生意,人家都愿意请他干活。

他腰包里的钱多了起来,但他很节省。除了给儿子买些吃的或者读书用品外,自己很少花钱,过着苦行僧般的日子。早先和张春萍约好要重盖的泥瓦房也无心改造了,他依旧住那破败的房子里。

春去冬来,岁月更替。瞬间过了三十五年。他家四周的房子都进行了重修或重盖,他的房子矮矮地像囚犯一样被周围的房子围在中间。他老了,小眼睛的瞳仁只透着黄而浊的光,手像松树皮一样,脸上早已经爬满了岁月的印痕,粗而深,你刀雕刻过一样。

早些年,他还能到红花镇的茶摊里喝喝茶,有时也喝上一碗酒。近些年他走不动了,也就去不了红花镇,只好拖着那条被打伤的腿,在村子里转悠,朝人多的地方挤挤坐下。冬天呢,戴着一顶又脏又破的障帽,坐在晒场边的屋桅下晒着太阳。

有时,人们问他,“你的那个漂亮老婆怎么样了?”他低头不语,眼睛死死地盯在地上,如不识相的人再问他:“你的那个漂亮老婆怎么样了?”他就扬起头来,捏紧拳头,那双小而圆的眼睛,可怖地瞪着你,让你毛骨悚然。

村子晒场上每天依旧那么热闹,只是消失了围着晒场转动的那一团鲜红而热烈的火焰和人们羡慕的表情。

2018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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