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阅读】咵匠(小说) 作者:汤金泉
咵 匠(小说)
作者:汤金泉
一
冥冥之中,咵匠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定数已到。
咵匠八十六岁了。算是命大,每次要死,差不多都断了气,但又活转过来。
咵匠身患心脑血管疾病。从八十岁那年开始,心绞痛、心脏病不断折磨他,咵匠在死亡的门外一次又一次徘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一口气塞在喉咙里仿佛化不开的雾,阻挡着他,阴间的那扇门始终未能迈过去。这一徘徊就是六年之久。咵匠的儿孙们一开始还怕他死,危急时刻都齐齐守在他身边,哭哭啼啼的很伤心,但咵匠要死不断气,也就习以为常,大家轮流守候,照看着就行。
这一次,可能真的要死了,定数已到。咵匠想着,再一次走到生命尽头,手指轻叩那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
咵匠躺在一张紫色的高低床上,子女们怕他冷,在床上垫了三床棉絮,床单是纯棉加厚的保暖性织物,身上盖着一床羽绒蚕丝被。小儿子李卫国守候在咵匠身边,咵匠有三儿两女,还有一大堆孙儿孙女。平常,子女们都是轮流守护,有时孙儿孙女没事的时候也会来招呼他。咵匠的嘴角溢出一线白色的唾液,小儿子李卫国看见后,立即用毛巾轻轻给他搌着嘴角。咵匠的脸色惨白,老年色斑已呈深褐色,颧骨凸出,下颏尖削得像个瓢瓜把。咵匠的脸庞开始中风一样痉挛起来,李卫国晓得咵匠一定很痛苦,看见咵匠的样子,他也揪起了眉头,宛若把咵匠的痛苦分解到了他身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抓着咵匠瘦骨嶙峋的手,唤着爹,爹,爹你怎么了?
咵匠微微睒了几下眼。
李卫国转悲为喜,说爹,你看是不要送医院?
没用没用,活到头了。咵匠摇了摇头,以微弱的声音说。
咵匠头两次重病的时候,子女们以为咵匠要死了,要送咵匠去医院,咵匠不肯去,说我懂八卦,难道你们不晓得,一个个都忘记了?没忘记没忘记,你是梳黑的。儿女们不管忘记不忘记,还是把咵匠请进了医院。医院一检查,也没什么大问题,住了几天院就回来了,一大家人还是守着咵匠几天几夜。后来咵匠虽死去活来的,但死活也不去医院了,咵匠说,他学过易经,懂八卦,暂时还死不了,他也还不想死,因为有一桩心愿未了。
咵匠等得太久了。
仿佛一场梦,很近却又那么遥远。
二
在常德的西南方,有一个村庄叫李家凼,李家凼百多户人家中几乎没有杂姓,清一色的都姓李。村旁一条凼绕村而过,约有三、四十米宽,四、五公里长,一路蜿蜒西去汇入渐河。凼里长年悬浮着一些水浮莲和菱果爪,李家凼因此凼而得名。
咵匠就是这李家凼人,名字叫李长寿,但李家凼人从不叫他李长寿,而叫他李咵匠,大多时候为了方便,把姓给省掉了,叫他咵匠。
李家凼这个地方有九佬十八匠。九佬里面有尖猪佬(李家凼把劁猪佬叫做尖猪佬)、杀猪佬、烧火佬、排古佬等,十八匠里面有铁匠、索匠、弹匠、篾匠、雕匠、圆桶匠、剃头匠等,在十八匠里面唯独没有咵匠,怎么回事呢?咵,是常德的方言,是能说会道的意思,咵匠是指那种能说会道、逞口舌之快的人。咵匠就是这种人,属于十八匠之外的一匠,十九匠。
咵匠只读了几年私塾,但有点鬼聪明,人有“三筒子”:一个是手筒子,算盘拨得快,算盘在他手里,珠子儿拨得噼噼啪啪地响,手指轻巧得像弹琴一样;二个是笔筒子,毛笔字写得好,他写的是行楷,横横直直,弯弯拐拐,比老娃子搭的窝还漂亮;三个是嘴筒子,说话张口即出,语速比别人快得多,并且井井有条,不打謇不乱套,跟弹棉花没有区别,热热闹闹,从未冷场过。当然三条里面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嘴筒子,他这个人喜欢咵,平日庄子里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若和谁在一起,一般也就是听他一个人咵,别人很难插进话去。所以叫他咵匠也是名副其实,并非夸张。按理说,话比屁多的人别人是不喜欢的,但奇怪的是,他的话比屁还多,却未见半个不喜欢他的人。
民国时期,实行的是保甲制,十户为甲,十甲为保,十保以上为乡,所以李家凼这百多户人家为一个保。咵匠和圆桶匠李板壁、铁匠李四毛、尖猪佬李猪婆、杀猪佬李冬都在这个保里,其中咵匠和圆桶匠一个甲,尖猪佬和杀猪佬一个甲,五个人都是走得很近的朋友。
他们四个人都有一门手艺,会做功夫活,别人请他们做事的话,他们总是喊咵匠跟着一起玩。那天圆桶匠去给地主李满堂家修桶,他把咵匠也喊了去。李满堂找出一堆歪歪垮垮的水桶、马桶、饭桶、粪桶,让圆桶匠修补打箍。咵匠说,满堂叔,你怎么不圆就不圆,一圆就圆这么多桶呢?李满堂说,我呀,懒人一个,自从你婶婶死了,我就活一天是一天,不作指望了。桶坏了,箍松了,漏水了就丢那里。
青松和蛮妹子呢?咵匠有点惊讶。
唉,莫讲起,一讲起我就心里来火。李满堂说,他们还晓得这是他们的家呀,还晓得回来呀,都个把月没回来了,不晓得搞什么鬼,书读多了还是不好。
儿女搞什么你不晓得?前两年不是在外面读书?咵匠说。
是在长沙读书,李满堂说,但把书一读出来我就不清白了,他们哝哝哄哄,也没说清白,说是要我放心,他们不会干坏事。蛮妹有次回来说她跟公家做事拿薪给了。青松和蛮妹好像不在一个地方,各搞各的,两姊妹不让我管他们的事。他们关系不好,经常吵架。
满堂叔呀,你家有地有钱,儿女读书有出息,本事大着嘞。咵匠笑了笑。人就跟鸟样的,鸟大当然各投林唦。
你们当这佬那匠的也好哇,李满堂说,手上有功夫还怕没碗饭吃?我不行了,走下坡路啰,田都卖得差不多了。只怪我那两个败家子,他们就是不听话,非得由着自己的马儿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真是女大不由娘,伢大不由爹。你有么办法?
满堂叔,你想管儿女的事,你是自己找气受、找亏吃。我劝你莫管好些,你管也管不了,你不管儿女还看得到他们,你管儿女他们的影子可能都看不到。咵匠又问李满堂,你家一百多亩地真卖了?
真的卖了,只留了十几亩,种不了那么多,长工也退了,一家人只剩我一个,我奈不何,李满堂说。
没地你就不是老爷子,跟我们一样了,咵匠说。
你们有份手艺,有手艺还愁么得?迟早可以多买些地,请些长工短工,将来定能当个大老爷。李满堂说。咵匠和李满堂咵了半天白话,圆桶匠一个人圆他的桶。圆桶匠先把所有的桶板一块块清在一起,缺的再砍刨加工,补上,然后把桶圆拢来,一个个打上箍。傍晚时分,圆桶匠手脚麻利地把几只桶的箍打完。咵匠准备和圆桶匠走,这时甲长来了,说咵匠,在满堂家呀,找你们说个事。
么事?咵匠问。
是这样的,保长叫我通知你还有圆桶匠、铁匠、尖猪佬、杀猪佬你们这些人明天上午到乡里开个会。
么事?咵匠问。
反正是好事啰,去了就知道了。甲长嘻嘻一笑,又补了一句,到时要请客呀。
一九四一年,咵匠正好二十岁,圆桶匠十九岁,其他的佬佬匠匠也是十八九岁、二十岁。
上午九点多钟,咵匠就到了保里,圆桶匠、尖猪佬他们也都到了。
乡长说,你们这些九佬十八匠,哦,现在还多了一匠咵匠,是十九匠了,你们都是李家凼的精英、能工巧匠,做也做得几下说也说得几下。乡长五十多岁,人较胖,蓄着一撮小山羊胡。他说,现在的形势你们晓得吧,日本佬都打到湖南了,长沙正在打仗啊,说不定哪天常德也会烧起战火。请你们来不为别的,就是希望你们加入三青团,三青团是青年人的组织,是个光荣的组织。你们都是青年人,应该报效国家,做点有利国家的事,有利抗日的事。
九佬十八匠都看着咵匠,他们是看咵匠的态度,咵匠的态度决定他们的态度。咵匠说,你们看我做什么,这是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自己决定。这又不是好玩,不是打窑箍、织花篮、弹棉花、雕窨子屋。
保长问咵匠,咵匠,你呢,你怎么样,你带个头。
咵匠很干脆地说,我没有问题。
保长说,没有问题就好,九佬十九匠,看这样好不好,举手,愿意加入三青团的举手。
咵匠第一个举起手。圆桶匠、铁匠、尖猪佬他们见咵匠举起了手也都一一举起了手。
保长说,都举手了,没有一个甘愿落后啊。好,保长拍了几下掌,这事就算通过了,以后需要补办手续再补办。从今天起,你们就正式成为三青团的一名团员了。好好干,干好了还可以入党。中午,保长留咵匠他们每个人吃了一碗面条。中间,保长还说了一些鼓励的话。
三
两年以后,被李家凼人称为日本佬的鬼子打到了常德。
李家凼的人都跑了,只有咵匠和圆桶匠、铁匠、尖猪佬、杀猪佬五个人没跑,他们留下来看家。鬼子进到庄里以后就扎在老爷子李满堂的家里,他的家比较大,是五进七开间的房子,住有一个小队,七八十人。咵匠他们几个躲在圆桶匠家的地窖里,那是圆桶匠家住人和藏坨菜用的,他家的屋不大,正屋是用土砖垒起来的,旁边搭了一个篱笆偏屋,正房住人,偏屋作灶房,家里来客人了,正屋住不下就住在地窖里。地窖挖得既巧妙又隐蔽。偏屋靠里墙墩着一个土灶,土灶前面是用土砖码的四四方方的糠窝,专用来放柴草的地方。糠窝里面搁着一块木板,上面码放着柴草,下面则是地窖。
外面响起了枪声,枪声在地窖下面听来有点闷。这是咵匠他们第一次听到枪声。尖猪佬有点怕,说我们躲在这里会不会被日本佬发现啰,发现了就拐了。咵匠说,怕么得,胆小鬼,我上去看看。咵匠爬了上去,圆桶匠也跟了上来。咵匠刚把门打开一道缝,就看到远处几个鬼子在挨家挨户搜查,见鸡抓鸡,见猪赶猪,撵得鸡飞狗上屋。
咵匠和圆桶匠悄悄地从屋内溜了出来,三个鬼子正从东往西搜过去,咵匠远远地跟着,有两个鬼子闯进了咵匠家,不一会,一个把咵匠家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擒在了手上,咵匠妈走时把几只新鸡都带走了,只留下这一只老母鸡。另一个则提着一袋鸡蛋,那是这只老母鸡一天一个下在窝里的。
咵匠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冲过去剁了那几个狗日的。这时李家凼西边传来了猛烈的枪声,咵匠对圆桶匠说,走,去那边看看。咵匠他们从庄子西边穿过几栋茅寮和一片菜园子,就见到了空旷的田野,在李家凼凼口那里,国民党五十七师余程万的军队和鬼子隔着一条凼正在开战,机关枪、步枪和手榴弹的声音响成一片。咵匠蹲在田边,心里也嘭嘭地跳个不停,圆桶匠趴在地上不敢看,生怕子弹不长眼睛打到自己。咵匠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余程万的部队能不能挺住。看了一会,双方各有损伤,咵匠收回目光,推了推圆桶匠,说,回去,看那三个日本佬到哪里了,不会搜到你家去了,把你家的猪也赶了吧。狗日的,敢,老子要他的命,圆桶匠说。咵匠说,你光说大话,你去,跟前去,就知道你敢还是不敢,这里说有屁用。
咵匠起身往回走,圆桶匠还摞在那里不动。你走哇,咵匠说,你不走我走了。圆桶匠这才赶紧跑了两步。刚走到咵匠家不远,就看见三个鬼子追赶着一个女人,嘴里硬生生地叫着花姑娘,花姑娘的干活。咵匠说,好像是蛮妹子,她怎么回来了?
这时那三个鬼子已经抓住了蛮妹子,并把她拖到附近一个草堆旁,蛮妹子拼命地抗拒着,口里骂着,但都没有用,鬼子按着她,撕扯她的衣服。
咵匠强按住心里的一团火,说圆桶匠,你快冲过去救蛮妹子呀。圆桶匠说,我哪救得了,那不是老鼠子搞猫儿,活作死?
算了,喊杀猪佬、尖猪佬他们去,拿各自的行头,把日本佬当猪尖,当猪杀。
咵匠回到圆桶匠屋里,把尖猪佬、杀猪佬、铁匠他们叫上来,并把刚才看到的情况跟大家一说,大家气得要命,几个人都表示听咵匠的,跟日本佬干一场,要死卵朝天。好,都跟我走。咵匠没有行头可带,顺手把圆桶匠家晒草的一把扬叉抓在手里。其他人带上尖猪刀、杀猪刀、铁锤、斧头跟着咵匠冲了出去。赶到刚才来的地方,那几个鬼子已把蛮妹子的上衣撕开,强行扯掉她的裤子,欲行不轨。咵匠几个正好赶到,等鬼子发现已来不及了。尖猪佬拿出刀子一脚踩在一个胖个子的身上,划开裤子,像阉猪一样把两个卵子就割下来了,鬼子疼得哇哇大叫。杀猪佬朝另一个鬼子的颈部也来了个杀猪的动作,鬼子声都没吭就断了气。另一个鬼子想跑,圆桶匠一斧头就把他砍倒,铁匠上前补了一锤子,送了他的命。那个被阉的鬼子痛得在地下打滚,咵匠走过去一扬叉朝他身上叉进去,鬼子没死,咵匠又叉了几叉,鬼子还是没死。咵匠连续不停地叉,直到那鬼子断了气,不动了。
杀得好,该死的日本佬。蛮妹子穿好衣服走过来,往几个鬼子身上啐了两口。
蛮妹子,你怎么跑回来了?刚才好危险。咵匠问蛮妹子。
蛮妹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要不是你们出手救一把,我真的很危险。又看了几个人一眼,你们不晓得吧,日本佬已经打进了常德,把城周围跟圆桶匠打箍样的围住了,看这架势是要攻城呐。我从长沙回来就是要和县里一起做好援助国军的准备,让国军守住常德城啊。
咵匠对蛮妹子说,那你赶快走吧。我们杀了三个日本佬,等下日本佬肯定会来找我们,会把李家凼捅个底朝天不可。我们躲在圆桶匠家的地窖里,地窖肯定不安全了,那里面不能躲了,我们也得跑出去。
好,我走了,你们也要注意啊。蛮妹子说。
等蛮妹子一走,咵匠就和圆桶匠他们带了些吃的悄悄往北边跑了,家里的人就是往北边跑的,北边通往太阳山。
四
咵匠在往事的河流里沉浮,记忆的碎片像万花筒般在脑海里不停地旋转。咵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游走在在现实还是游走在历史当中,现实和历史并无明显的分界,咵匠一会儿回到现实,一会儿又走进了历史。咵匠指挥杀死了三个鬼子,这是咵匠一生中引以为荣,值得骄傲的事情。可也不无遗憾,就在咵匠他们走后,鬼子赶来把庄里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一个人,一怒之下,一把火把庄里给烧了,什么都没留下。虽然蛮妹子找到县政府,县政府也给了国民党余程万的部队最大的支持,连警察都参战了,县里也派人找过咵匠他们,可咵匠他们都躲出去了。余程万的一个师要面对的是四万日军,结果可想而知,只坚守了十七天,常德城还是陷落了,一个师八千余人全部阵亡。咵匠每每想起来,都有点后悔,跑什么呢?当时如果不跑,带着杀猪佬他们留下来,杀死的日本佬就不只三个,可能常德城还能多保一阵子。死有什么,到现在还不是要死?解放后,咵匠常对人提起这件事,洋洋自得之余也坦陈自己的遗憾。搞土改的时候,乡长、保长都杀了,那些加入过三青团的九佬十八匠一律被打成了反革命,只有咵匠幸免。咵匠有才,新政府需要咵匠这样的人才,所以咵匠还是咵匠,什么事也没有。李满堂的儿子李青松随南下干部到了常德,当了地委干部,李青松是共产党员,他和蛮妹子外出读书,一个加入了国民党,一个加入了共产党。蛮妹子在常德会战后,随国军走了,解放前夕去了台湾。李满堂以前就是个老爷,虽然家庭败落,家里已经没有什么田地了,划阶级成分时,不划地主也得划个富农,但因有个儿子当共产党的干部,就划了个中农。
李青松曾经几次推荐咵匠,到县里,或者下面的农会干事,县里乡里一查,咵匠的历史有问题,是国民党三青团员,想干事自然想都别想了。
咵匠想不通,咵匠加入国民党三青团不错,又没干过坏事,又没同共产党做过对,连手续都没办,就吃了碗面条。再说还杀过鬼子呢。咵匠争过,吵过,把这些都同革命干部讲了,要讲道理。不管咵匠怎么咵,革命干部不和他讲这些,不和他讲道理,说他身上有污点,要他洗刷掉身上的污点。他娘的,那叫什么污点?
他娘的,那叫什么污点?咵匠失声把这句话蹦了出来。
李卫国听见咵匠哝哝吰吰说了一句什么,但没有听清,忙凑近前来,问,爹,你说什么?是口干了,要喝茶了?还是肚子饿了,要吃东西了?
咵匠仍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李卫国给咵匠倒了杯水,轻轻地贴近他嘴边,咵匠那两片乌紫而粗燥的嘴唇紧闭着。爹,喝水,嘴奓开呀。咵匠似乎没有听见,仍沉浸在往事中。李卫国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在一边。
五
咵匠想参加共产党,因为共产党有情有义,带领庄里庄外的人翻了身,现在又正儿八经地搞一些建设。咵匠知道,说来说去,是那该死的三青团害了自己。可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那就像贼船,一脚踏进去了,再缩回来为时已晚。现在想也没用了,以后再看吧。不管怎样,人还得继续活着,日子还得照样过着。李家凼地肥水秀,出过那么多佬佬匠匠,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不久,他跟庄里一个叫三先生的人学起了打渔鼓。三先生既会打渔鼓,搞说唱,还会卜卦“梳黑”,就是庄子里哪个小家伙头痛脑热发个烧,或者胸口长丹,手上长偏指甲、鱼馐子,大腿根长疡子,经他一梳,就梳好了。起初,咵匠还不信,说这是迷信,但有一次吃饭时,他被一根鱼刺卡了喉咙,吃东西喝水都使过,就是不凑效,没办法只得找三先生。三先生在他颈部捏了捏,从水缸里舀了半碗水,高举在手里,口中念念有词:催风丸,化风丹,九龙神水下深潭。急急如令,太上老君。赐!三先生右手向空中一抓,接着向碗中一扔,让咵匠喝下,不一会,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居然神奇地化解下去了。这样咵匠不得不信了,认为三先生是李家凼最大的佬人、匠人。三先生说,咵匠,我喜欢你这个人,你想学,我就教你。打渔鼓没什么巧,一说二唱,你这人聪明,说也说得,唱也唱得,而且记性也好,学这个没问题。至于梳黑,我会慢慢教你,你还要多看点书,慢慢学,慢慢悟。我晓得,我把这个教给你,等于是抢我的饭碗,你抢了我的饭碗我也愿意。我老了,就想把这个传下去,我想来想去,还是传给你最合适。你有这份心,有这个能力,我不传给你传给谁?
咵匠给三先生提了一包红糖和一包面条,算是拜了师。
三先生收下了他这个徒弟,把他带在身边,两人一起说说唱唱,磕磕打打。没花多长时间咵匠就学会了,打起渔鼓来有板有眼,真像那么回事。把《薛刚反唐》、《武松打虎》、《四下河南》、《刘海砍樵》那些渔鼓戏唱得滚瓜儿熟。学会了咵匠就买了一根渔鼓筒,一面钹,在自家的屋门前说唱起来:
闲言我少秉,
各位同志你且听。
今儿不把别的秉,
我只讲薛刚怎么会闹花灯。
打死了太子反出城,
直杀得长安城天昏地也昏,
鲜血成河尸成岭。
咵匠打渔鼓很投入,嘴里一边唱,手里一边打着鼓钹,嗓门儿响得整个庄子都能听见。如果庄里的一些人正在吃饭,碰上他打渔鼓,饭也不吃了,把碗一撂,就跑过来听他说唱:
说起水泊梁山,
英雄豪杰扬四方。
单讲这河北省广平府,
阳谷县里武家庄,
庄中有个武善长,
生了大郎与二郎……
咵匠渔鼓越打越好,听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庄里有哪家过事,就开始把咵匠接过去了:
怀抱渔鼓把板起,
各位观众听端的。
书名一段《娘教女》,
做好妻子做好媳,
女大出嫁男大娶妻,
身为父母共效力。
嫌贫爱富要抛弃,
传统美德要牢记。
满屋场都是人,热热闹闹。老的少的听得津津有味,事后,主人要给他两个鸡蛋或一个老南瓜,咵匠推辞不受,不要紧不要紧的,帮个小忙,哪还要东西。推得掉就推了,实在推不掉也只好收下。
三先生人老体衰,打渔鼓已经体力不支了,声音也黯哑。自从咵匠学会了打渔鼓,就再也没人请他打渔鼓。三先生不打渔鼓自然是清清净净了,但他还是经常出来看咵匠打渔鼓。而且瞅着空儿告诉咵匠梳黑,把一箱子易经、八卦、祖传秘笈、厚黑之类的书全给了他。也不知为什么,三先生不打渔鼓了老得特别快,没出两年,三先生就死了。咵匠有点愧疚,要不是自己抢了三先生的饭碗,三先生能死得这么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咵匠感谢三先生传艺给自己,跪在三先生灵柩前给他叩了三个头,为他守灵三天。
咵咵匠把三先生的技艺学到手,长了本事,吃香了,凡过事庄内庄外必都请他。人民公社化运动开始后,冬修水利那阵,渐河筑堤,几个庄的劳力都来了,堤上堤下,插满了红旗,还架着高音喇叭。支书麻老二想争个名次,不要咵匠筑堤,要他去堤上打渔鼓,咵匠挑着撮箕犟着不动。咵匠说,一餐三两饭人家哪吃得饱,你吃得饱?挑担子呢,我的哥,你试试,你去挑担子试试?支书说,这不是我一人定的,支委会定的,没办法。咵匠说,你是支书,你没办法?咵匠不跟他争了,转身去挑土。
麻老二急忙走上前拦住他,好,加一两。
加一两?咵匠说,你好意思?
再加一两,二两。麻老二伸出两个指头。
三两。咵匠不容置疑的口吻,转身欲走。
三两就三两。麻老二无可奈何,做了让步。
咵匠笑了。扔下撮箕,跑着去拿行头,他站在堤上的高音喇叭前,敲着渔鼓,唱了起来:
同志们,听我来唱一唱,
冬休水利战斗在大堤上,
大家比一比,看一看,
比谁的贡献大,
能挑两百斤,不挑一百八。
看谁出汗又出力,
完成任务拿第一。
同志们,加油干,
中午加餐,保证六两饭。
果然,社员听了他的宣传,中午可以吃饱饭,身上也都来了劲,脚下加快了步子,身上似乎打了气的皮球,撮箕里的泥土装得满满的,还拍了拍,一担土挑起来,肩上的扁担吱嘎吱嘎,像是一支好听的渐河小调。
六
冬修水利,李家凼在全社排名第一。庄里给咵匠发了一张奖状,咵匠心里美滋滋的,就是从领奖状的那一刻,他又萌生了加入共产党的念头,加入共产党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办事,为庄里的人办事。晚上,他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把自己的经历、入党动机和入党以后的想法如一盆水样地倒在了申请书中。申请书写好,原想第二天再交给支书麻老二。但他太兴奋了,一刻也不能等,索性去找麻老二。
麻老二正准备睡觉,听说有人找他,很不耐烦。咵匠在门上一通磕嗙。是哪个,鬼来了,这时候还敲门,还让不让人睡觉?麻老二一见是咵匠,只得把火压了下去,他不敢对咵匠怎么样。
麻老二拿出一个塑料烟叶包,卷了一支喇叭筒,丢给咵匠,咵匠不抽烟,把申请书递给麻老二。
这个,你怎么冒出这个想法?麻老二问。
我怎么不能有这个想法?咵匠反问。
你忘了,你干过什么?你想都不要想,趁早别打湿这碗米。
麻老二,老子要问得你眼睛翻,我干过什么,你难道不晓得?你的意思,我参加过三青团。我告诉你,我那只是一张皮,我什么都没干,你可以调查。
不是我要为难你,咵匠,入党是要通过政审的,不是我说了算。
那你也要讲讲话唦,你是支书,要据理力争。我向组织靠拢,还有错了?你这个支书白当了。咵匠指着他的鼻子。
麻老二接连猛吸了几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
我说不过你,你是咵匠。你把申请书丢我这里,搞得好恭喜你,搞不好也莫怪我。麻老二说。
咵匠一笑,你使使劲,实在搞不好,我不怪你。
申请书交给麻老二后,咵匠就在等,却杳无音信。
咵匠找过麻老二,麻老二总是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状。要他在上面找找人看。正好在地委工作的李满堂的儿子李青松这时下到李家凼搞工作队,他当队长。但是李青松一脸严肃,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现在的形势变化很快,你就不要再纠缠这件事了。
形势的变化确如李青松说的一样,让咵匠有些琢磨不透。铁匠李四毛、尖猪佬李猪婆、杀猪佬李冬那些佬佬匠匠们屡遭批斗,挂黑牌游乡,甚至不给饭吃,他们不堪忍受羞辱,有的上吊,有的喝了农药,解脱了。
一时,找咵匠卜卦梳黑的人很多,有找他看命的,看还能活多久;有找他看运气的,干什么事都不顺,何时转运脚;有找他看婚姻的,三十大几了,还是光杆一个,婚姻几时动,几时能找到媳妇。进进去去几乎挤破门槛,咵匠都把他们让进屋内。问明情况后,咵匠拿出三枚铜钱放在掌心里,摇了几次,嘴里念着词儿,随后把铜钱撒在桌子上,并记下铜钱正反面,如此反复六次,便是一卦。梳了黑,咵匠也不要人家的东西,再说一个个都穷得要死,哪里还有东西给他。
一直到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原来的那些九佬十八匠最后只剩下圆桶匠李板壁了。圆桶匠得的肾病,低着头走路,直不起腰来,大口大口喘气。咵匠最后一次见到圆桶匠时,圆桶匠要咵匠给他梳梳黑,看有办法好起来没。圆桶匠老得厉害,瘦得变了形,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咵匠说,老伙计,你的病我梳不好,你是饿出来的,整出来的。圆桶匠说,不瞒你说,咵匠,我肚子饿啊,没有吃过一天饱饭。咵匠说,圆桶匠,好了好了,分田到户,日子好过了,你要挺住,多活几年。但圆桶匠终究没能挺住,死了。咵匠一时忍不住悲痛,大哭起来。
李青松当上了县委书记,他找到咵匠,说县里要成立一个咵匠协会,请他担任咵协主席,把一些佬佬匠匠的后代组织起来,参加到咵协队伍中来,发挥他们的作用,为县里的发展建言献策。咵匠答应了,把九佬十八匠的子女都一个个都拉进了咵协。
咵匠经常把会员们召集到一起咵白话,随便咵,想到什么就咵什么,咵得泡沫横飞,咵得天昏地暗。还真咵出了一些好点子、好建议,很多都被县里采纳了,收到了不错的效果。
李家凼这里很快成了郊区。家家户户都种起了蔬菜,绿茵茵的一片,从李家凼一直延伸到渐河。在李家凼的东边,已经开发了一个高档住宅小区,一溜十层以上的楼盘有十多栋。在它的旁边,则是一家大型企业,车间和办公楼宇正在修建。
蛮妹从台湾回来了。看她哥哥,走亲访友。她哥哥李青松官至县委书记后已经退休了。蛮妹特地提了一袋台湾特产和李青松过来看望咵匠。
蛮妹上上下下把咵匠打量了一遍,咵哥,你这身子骨还蛮硬朗呢。
咵匠连忙说,不行了不行了,一把老骨头,也就这一两年的客,去会那些老伙计。
是啊,那些人都走了,你和圆桶匠他们还救过我呢,真要好好感谢你们,蛮妹感伤地说。
过去的事不提它了,咵匠说,蛮妹,这次回来不急,多住些日子。
蛮妹笑笑,是啊,咵哥,人老了,就想落叶归根,等两年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咵匠的儿女们鸟大各自飞,读的读大学,做的做生意。
找咵匠梳黑的人少了,似乎已不相信他那一套。
少有的清静,清静下来的咵匠又开始想了,那是他的心结。他相信共产党,只是走了一段弯路,再正常不过了。
咵匠再次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七
咵咵匠突然变得清醒起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小儿子就坐在床边,守着自己。
李卫国见父亲醒来了,脸上愁眉顿开,喊了一声爹。咵匠想说话,张了张口,李卫国立即凑近父亲耳朵,爹,你想说什么,我在呢。咵匠抬起手,指了指床旁边的柜子。柜子上有三个抽屉,李卫国打开一个抽屉,拿出里面的一个精致的紫砂茶壶,景德镇产的真货,那是李卫国出差专门给父亲带回来的,花了三百多元,但父亲一次都没有用过。咵匠摇了摇头。李卫国又拉开另一个抽屉,里面全是一些零零散散的书,是咵匠梳黑时看的。咵匠还是摇了摇头。李卫国抽出第三个抽屉,那里面是一个包裹,用塑料袋子包了几层。李卫国一层一层小心地打开,最后一层是一个布袋,打开一看,并无特别的地方,只是一些纸张。李卫国瞅了瞅父亲,咵匠点了点头。把包裹放到床上,清了清,里面是二十多份入党申请书,几本《党章》、一些毛主席像章,还有两份入党誓词,这是咵匠用毛笔写的一手漂亮的行楷。
爹,李卫国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你想……
咵匠从被子里伸出手,把五个指头弯拢握在一起。
李卫国会意,打电话给他在小学当校长的女儿。不一会,女儿就拿来了一面党旗,李卫国和女儿把党旗固定在墙上。
咵匠一见鲜红的党旗,浑浊的双眼老泪纵横。他把孙女叫到面前,要她把伯伯爱国、建国和两个姑姑叫来。
儿子女儿一进门,看见眼前的情景不禁潸然泪下。
咵匠欠了欠身子想坐起来,但已坐不起来了,每动一下都疼得要命。儿女们见状只能轻轻地把他扶起来,让他倚着床背。咵匠推开儿女们的手,艰难地、缓缓地举起了右手,并捏紧了拳头。
一大家人站立一排,也都举起右手。
孙女站在前面领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
等宣誓完,回头看时,咵匠头已歪向一边,脸上轻松而平静,一抹淡然的笑意还停留在他嘴角,不肯离去。
作者简介:汤金泉,湖南常德人,毛泽东文学院第二届作家班学员。1990年代开始创作,先后发表诗歌、小说、散文2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诗歌集《脆弱的部分》、散文集《寻花问柳》、报告文学集《还有一个太阳》以及中篇小说《1973年的爱情》、《楼上楼下》,短篇小说《最后的判决》、《幸福在哪里》等。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常德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