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战争
去年夏天,我的腿上突然开始发痒。刚开始是被蚊子咬了几个包。这是夏天,我常坐在院里抽烟,有时候会坐在院里的躺椅上发呆。很快,这痒发展到了手和脚,我每天不停地挠,指甲所触之处,都会留下一长长红印儿。蚊子包周围起了一个个红点点,而我的手掌心则开始褪皮。
“嗯……”她拿着放大镜仔细观看着我的手掌,又扫视了一下我的腿,我的主治医生抬起脸,“可能是湿疹的一种。”
“什么?”
“湿疹。”她从桌子上拿了一张小纸片,用圆珠笔写下一个单词,犹豫了一下,又写了一个。然后递给我。
我拿出手机,打开“英语助手”,哦,湿疹。
“这是怎么造成的?”我问。
“啊,你说是蚊子咬的。有这个可能。不过,”她有点抱歉地笑了,“具体原因可能有很多,而且也查不太出源头。今年,很奇怪,柏林这边有不少人说被蚊子咬了以后长出湿疹。”
“哦……”
“也可能跟,天气有关吧。”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理由,表情看起来既惊讶又有点释然,像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具体的理由而高兴,又像自己都不相信这个理由。
“嗯……可能是吧。”我也点点头。“我过一阵回中国,北京,我可能会去看看中国的医生,看看什么原因。也许中医有办法。”
“嗯,是个办法。”她也同意我的想法,“那,我给你开一个湿疹的药膏吧。”
我捏着那张小纸条,又忍不住看了看自己正在逐渐发红的左右手掌的手心,这一两天,这红已经漫延至手指头了。我手心出汗,我不知道它们在酝酿着什么大的惊雷。
也许我之前对这个主治医生有成见。我总认为她有点不待见我,不够认真,可能是我多虑了,也可能是,两国的文化、风土不服吧。她也没有那么不负责任,她可能只是,很德国?一个实实在在的德国医生好像就是这样,有一说一,老老实实,不懂共情,不会就说不会,不知道就说不知道。管它呢!反正我很快要回国了。
练瑜珈的时候,我发现瑜珈垫上,落下一层细细碎碎的皮屑。那是从我的双腿双脚上来的。左侧的女生发现了,有点厌恶地盯着看了半秒钟,随即移开了视线。我穿着诗诗借我的耐克黑色瑜珈裤和刚刚在瑜珈班台前买的白色瑜珈背心,这次来上海有点匆忙了,没想到会练瑜珈。诗诗在我后边,一见到她没多久,我就跟她说我最近得了一种奇怪的湿疹,有点痒。诗诗说她最近练瑜珈简直上瘾,一天不去都不舒服。她约我一起上课,她办了年卡,可以邀请两位朋友免费体验课程。上海就是比北京舒服。即使气压低,似乎又要落雨,还是比北京要舒服。此时的北京也是桑拿天儿,我屋里还没空调。我和诗诗一前一后,骑着“摩拜”自行车,像两条快活的鱼,穿行在车流不息中,哪怕在上海,诗诗的身材相貌也是一流的,而且根本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骑了大概十几分钟,她在一座高档商场前停下,说,就在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还有打扮得高贵低调的有钱老太太。一层都是大名牌,我好奇地扫视着这些大牌的橱窗,好久没逛这种店了。她指路,“我们去坐扶梯,我想去三楼看看。”“看什么呀?”“嗯,有一个买手店。”
买手区里人并不多,最后我们什么都没看中。“我们走吧。你不是还要买件瑜珈上衣吗?”她说。
瑜珈馆装修得高雅低调,灯光柔和。在瑜珈馆前台,她帮我办了上课手续,这方面我很信任诗诗的眼光,她从来都是挑剔和优雅的。我很久没有练过瑜珈了,说起来这可能是我人生当中第三次上瑜珈课。平时我都去健身房,或者去游泳馆。瑜珈班上的学生,年龄不一,看上去都像是家底殷实的样子。也对,这是上海最好的瑜珈馆,年费并不便宜。瑜珈教练是个中年女性,像是常年在海外生活,要不就是华裔。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呢?她的眼神自信而坚定,毫不躲闪,一般中国长大的女孩子多多少少会在人面前不自然。她先用英语讲一遍动作名称,再用汉语重复一遍。偶尔会走过来调整一下大家的姿势。我一边努力跟上,一边用余光看镜子里自己的动作是否标准。比起常年练瑜珈的同学,我的身体更僵硬更缺乏运动的线条。没一会儿,我就出汗了。
在柏林的时候,我常因为恐惧而腋下和手心冒汗,有时候坐在家里,莫名就恐慌起来,那恐慌总是来得非常突然,当我意识到时,就已经处在“害怕”中了。我只能说服自己,别害怕,别害怕,等待那恐慌自己离去。有无数个下午,我都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心跳平复下来,等待呼吸顺畅的那刻。那时候我常感觉指尖疼痛,轻轻一压,更觉得疼。或许这是因为我无法呼吸,氧气无法从身体传送至指尖的缘故。我做不了任何事,只能戴上耳机听音乐,或者胡乱地翻手机。我模糊地想着这些,在她的瑜珈动作声中,柏林的生活一闪即逝。
在瑜珈馆洗过澡,换上平时的衣服,我确实有种里外一新之感。我告诉诗诗我很喜欢这个瑜珈馆,她说它们在北京也有分店,她也上过,只不过没上海的大,上海的还带健身房,北京的只有瑜珈教室。
上海的夜晚好舒服。我们坐在商场一层的餐吧外,一人点了一杯红酒。我从包里拿出烟,点上火,“说来你不信,我回国最痛快的就是抽烟。在国外烟太贵了。”
“啊哈哈,你太可怜了,”诗诗笑起来,用手捋了捋头发,她就是有种纯情加风情的气质,连我一瞬间都看入迷了,“我信啊,确实挺贵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静默下来,四周的人仿佛都很快乐,他们在谈笑,喝酒,天色还早,天空是一种温柔的蓝。我没有向诗诗诉苦说我近期的生活,我只是给她看我的手掌,我已经用完了那一管药膏,但看起来湿疹还在顽强地生长。她说她也容易起湿疹,情绪一不好,身上就容易发痒。诗诗刚搬家,比之前住的地方更大、位置更好,布置的风格也很符合她的气质。她还是喜欢看书,桌上还摆着一本美国作家的小说《自由》。卧室只有一张床。她说我可以睡沙发,就是有点窄,没法翻身。我知道诗诗喜静,何况我晚上睡觉前还要抽烟的。我订了“马勒别墅”,那还是我出国前住过的了,离诗诗家也不太远,骑自行车就能过来。我的卡里还有几万块钱,是之前出国前的积蓄。按说我该找个便宜一点的住处,可我懒得想了。
这次来上海,我也没什么事,完全是想放松一下。这几年回国,我对北京的精神头还没上海大,北京已经失去了曾经的魅力,除了家还在。上海倒更吸引我,除了诗诗,我还有几个写诗写小说的朋友,吃饭聊天是不缺的。何况,上海更适合散步,也更适合散心。北京,离我过去的生活太近了,近到让我无法彻底放松。
我给网友kurt发了个信息,说我到上海了,要不要出来喝杯咖啡?kurt没多久回过来,说好呀,你在哪儿,我来找你。我说我在思南书局。他说行,我快下班了,你先等会儿我,半小时后见。我又想起一哥们,干脆把他也叫来。Kurt先到的,他跟我想象得差不多,浓眉大眼的,见我正在书架前翻书,说他也正好看看。我们各自翻了会儿书,就在沙发前坐下,这家书店能坐着看书,还能喝东西,让我又不得不感慨了一次,上海就是舒服。我们也只是网友,平时看到对方贴子偶尔回个话儿。我说我有个哥们一会儿也过来,他说好啊,一起玩。我哥们是个前音乐人,现在开始写剧本。这两年独立音乐的市场不好,他没钱挣,就转了行。不到十分钟,他就到了。我介绍他们认识,又随意聊了几句。哥们问kurt多大,kurt说他是93年的。我和哥们都是80后,kurt真是新一代了。不过从外表看不太出来,kurt看起来就是上海的那种上班族,一身衣服倒是略为讲究,他进来的时候,居然还穿着件薄薄的黑风衣。没几句,他就说自己在英国读过研,那就怪不得了。哥们主动替我的书买了单,说,好几年没见,这是送你的礼物。我瞅着书封上的“谢谢侬”笑了,说,上海太贴心。晚饭我们仨一起吃的,看kurt也没什么事,哥们也没什么事,我也没什么事,我们仨就一起吃了。吃饭的时候kurt说他刚招了一个同屋,如果我没地方住,可以住他家,他睡沙发。我说不用啦,我已经订了房间。我们仨吃完饭,又去了哥们推荐的酒吧,这是一家放着流行金属音乐的酒吧,服务员看起来还不到15岁,画着黑眼圈,戴着黑项圈。“这里的酒很便宜,我常来。我挺喜欢这个服务员的。”哥们趁女孩去给我们调酒,悄悄地跟我们说。女孩耷拉着脸,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年轻男孩进来了,直接拐进了吧台。女孩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原来这也是服务员。酒吧破破烂烂的,墙上还挂着不少摇滚明星的海报。有个舞台区,放着架子鼓。今天是周四,不属于演出时间。我们一人喝了三杯酒,没想到,kurt也挺能喝。他问我在上海待几天,我说三、四天吧。有家小笼包不错我介绍你去吃。我笑,我是北方人,不用在上海吃小笼包吧?
酒吧过后,我们仨去散了场步。两男一女,都不太熟,居然一口气走了四十分钟。白天的上海和夜晚的上海看起来并不太相同,夜晚的上海更为神秘和安静,像一场盛宴结束后的萧索,也像一场战争结束,双方士兵匆忙离开战场,还留下了一些垃圾,一些回忆。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街心花园,阒无一人,我们仨坐在花坛的边上,还一人一瓶百威啤酒,每个人都分别进了草坪去尿尿。Kurt滴的车最先到,临上车时,他还嘟囔,那家小笼包真的很好吃。
我以为会和kurt发生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我回到酒店,把包往另一张床上一扔,差点睡过去,忍着困意,挪到洗手间,卸了妆,把衣服鞋胡乱一脱,进入梦乡。
梦里我又被天罗地网所追,“啊!”我尖叫着醒来,坐在床上喘息不停,当我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看清前面的电视机和左侧的暗花窗帘,才意识到,我不在家,是在上海。我裹紧被子,空调依然发出低微的声音,我陷入昏沉,再次睡去。
醒了以后,我一看手机,十点半了。离早餐结束时间还有半小时。有几条未读短信,是广告,还有一条是哥们发的,问我今天准备上哪儿玩。我没回复他,准备先吃了早餐再说。小笼包。哈,我想起昨夜kurt的建议,又笑起来。马勒别墅的餐厅是在另一幢楼里。我到的时候还差十分钟就十一点了,此时的食客已经没几个了。女服务员说,没事,您别着急,多拿点,慢慢吃。我选了一个角落,正对着彩色玻璃花窗,就像身处教堂中。这家餐厅的厨师估计是山东来的,面食做得不错,小花卷很香,粥和小海鲜也很地道。果然,后厨陆续出来几个人,围着也开始吃,说的都是山东话。我听得亲切,想象了一下在这里当服务员的情景,还是有点想象不出来。
哥们儿带我骑车逛美术馆,位于西岸,有点远。我们是先坐地铁,再骑车的。他说他也没来过这里,平时总在租的房子周边逛,很少来这里。
我们都不知道美术馆的门在哪里,我看到一个遛狗的大爷,说我去问问。大爷给我指了指前面的方向,说就在那里。
“你不是南方人吧?”他又问。
“不是,老家山东的。”
“姑娘,你长得真好看!”临走时,大爷跟我说了这么一句。
“谢谢!”我不好意思地回头笑了。
我自己去了趟社区医院。一楼排满了老人。我没有医保卡,就自费挂了一个皮肤科的号。女医生看起来朴素大方,她看了一眼我的腿和手,就说你这是一种湿疹。我给你开两管药,再给你开二盒中成药,最近饮食清淡些。你睡眠怎么样?她又问。不太好。我说。那,去查个血吧。结果我一切正常。医生说你别太担心,小问题,吃好喝好,别想太多了。是什么引起的呢?我追问。原因可复杂了,她笑,有可能是压力太大,有时候是感染了。没事儿,你别想太多,注意睡眠。
我拿着药,离开了医院,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和着水把药吞下去,又买了防蚊喷雾。柜台前摆着一张广告卡片“桂花拿铁,一杯八元。”我说来一杯桂花拿铁,年轻的女服务员不好意思地说,今天都卖完了,普通的拿铁还有。
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我熟悉的中国人。我手里拿着拿铁,一瞬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按原计划,一天后我应该离开上海,两礼拜后应该离开中国,返回柏林。
明天有人结婚。马勒别墅的花园里竖起来了大海报,旁边还放着音箱和话筒。我坐在花园里,吸了一支烟,这里的蚊子太多了,幸好我刚喷了防蚊喷雾。我的脚心还在发痒,手心上的皮已经褪去大半,看起来斑驳得像一张旧地图。手机响了,是视频,我知道那是丈夫和孩子,他们在等着和我说话,我们谈离婚已经谈了两年了,他不让我带孩子回国,怕我带走了就不回来了。我打起精神,笑容满面,按了“应答”。
原载于《草原》202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