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麦
老家有句俗话“芒种三日见麦茬”,意思是说,过了芒种,就要开始收麦子了。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实际上,早在芒种前,几场南风吹来,太阳一天比一天火辣,眼看着绿油油的麦地不几天就变得金黄。村里家家都在做着收麦子的准备,磨镰刀,压场院,忙得热闹。妇女们抽空还要刷洗串盘、笼布,新麦下来,就要蒸新面馒头,包饺子,好多的事情等着,一点也不敢闲着。
最早尝到新麦味道的,是村里的孩子们。
下午放学回来,照例要去地里拔草,家里的兔子啊,猪啊,鹅啊,听到大门响,就会躁动,一把青草,对他们的诱惑,大着呢。
孩子的手,总不会那么老实。每次从麦地边走过,趁人不注意,偷偷地掐几个还没干透的麦穗,两只手合在一起轻轻地搓,再倒着手把搓下的麦皮吹走,饱满的麦粒在手心里跳动着,阳光下,晶莹剔透。填到嘴里,轻轻咬,甜甜的香。有时候,几个人一起,掐一把麦穗,拾一把干草,在河边平地上点一把火,把麦穗放在火上烤。细细的麦芒见了火,一缕青烟后,倏忽间就不见了踪影。等到麦穗烤得变黄,趁热搓,等不及搓干净麦皮,就会急急忙忙地往嘴里送。烤熟了的麦粒,带着烟火味,格外的香。大家边吃边说边笑,嘴角、脸上,抹得一道道的灰。
最过瘾的吃法是收麦子时,家里大人会挑出那些还青着的麦穗,带回家,放到锅里的篦子上蒸熟,在簸箕里搓,然后簸去麦皮,把光溜溜的麦粒盛到碗里,一把一把抓着吃。蒸熟了的麦粒,筋道,有嚼头,有白面馒头的味道。
开镰割麦的那一天,家里的男人、女人都会起个大早,已经放了麦假的孩子也会被从被窝里拽起来。女人做了一桌子饭菜,倒上一杯酒,又转身端着一盆猪食倒到圈门口的槽子里,边招呼着在大门口收拾镰刀、绳子、小推车的男人:饭好了,快去吃吧。
割麦子,是男人的活,累。弯腰,低头,一手扶,一手割。有经验的人一把下来一大片,几下就能捆一个大大的麦捆。直直腰,接着割。天上,艳阳高照;地下,热浪扑脸。汗水流到脖子里,流到眼里,拿搭在肩上的手巾随便一擦。不时,麦芒划到脸上、胳膊上,刺挠,难受。
午饭照例要送到地头上,竹篮子上盖着碎花布,送饭的女人路上碰到,一路说笑着,步子特别的轻快。趁男人吃饭的功夫,女人抓紧拾拾地里掉下的麦穗。男人吃饭的动作很夸张,大白碗,水喝得吸溜吸溜的。黑黑的脸,汗一个劲地流。孩子躲在树荫里,看着蚂蚁拖着麦粒,吃力地往洞里拖。黑狗或许发现了老鼠,在麦地里追。
“三秋没有一麦忙,三麦没有一秋长。”是说麦收时间虽短,但麦收忙碌强度大。要赶着天气好,趁早割完,运回来,脱粒,晒干,入囤,这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
都知道,夏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一场风,一场雨,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有时候,麦子抢收回来,恰恰碰上连阴天,没有脱粒的,在麦穗里发了芽,脱了粒的,没有晒干,发了霉,好不让人心疼。
新麦收回家,女人用大陶盆把麦子淘洗了,放到盖帘上晒干,男人用小推车推到村头的磨坊里。磨坊里的机器轰鸣着,白天黑夜的响,老远就能感受到脚底下的地都在抖。
头遍面要单留着,祭天地,祭祖先用。二遍、三遍面,包饺子,擀面条,麸子喂猪,喂鸡鸭,什么也剩不下。一年的收成,都能尝到新。
祭天地,祭祖先,要用白面饽饽。面引子早就收藏在面瓮里,就是家里没有,也可以到邻居家要点。今年收成好,老天也顾怜,麦子顺利地收到了粮囤里,女人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比平时大,隔着墙,街上就能听到。
蒸饽饽是件极讲究的事,也有着满满的仪式感。女人洗手净面自不必说,单看那些刷洗一新的盖帘、笼布、面盆、篦子,还有盖饽饽的全新的棉被就可见一斑。家里的女人都要上手,人手不足的,隔墙招呼邻里来帮忙。
面引子加水调成糊状,再加适量面粉,放在陶盆里,盖上盖帘,放在堂屋的桌上发酵。发酵好的面上下全是蜂窝,用手扒开后呈拉丝状,时间长短全靠经验,发酵好了会有一股酸香味。会过日子的女人从发酵后的面上拽下一小块,和做包子大小的剂子似的,留着做老面,以后发面就有老面用了。
新磨的头遍面,白,筋道再加上“揉”的功夫,就更能显示出优越性。那些做惯了庄稼活的粗糙的手,揉起面来,灵巧十足,左右手上下左右交替,十个指头交叉配合,一块面团,就像是她们手里的玩偶,随心所欲地变长变短变扁变圆。老辈的习俗,揉面揉的越久,越有筋道越香,要揉到面不沾手,光光滑滑的。据说,那些心肠好、能干活的女人揉出来的面,软,热乎乎的。而那些心肠不好、偷懒的女人,揉出来的面硬,凉。有些有心眼的女人,会偷偷地摸那些还没有人家的大姑娘揉出来的面剂子,以后好给自家的亲戚物色个心好又能干的媳妇。
做好的饽饽一个个整齐地排在盖帘上,像是列队的士兵,也很有些气势。盖上雪白的笼布,端到炕头上,再盖上一床薄棉被。躲在棉被下的饽饽,用不了多久,就会发得圆鼓鼓的。
蒸饽饽用大铁锅,盖新盖帘,上面压块新砖,烧柴火,拉风箱。大街上能看到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一根一根柱子样的青烟冒出来,能听得到呱嗒呱嗒有节奏的风箱声。
新面的饽饽,闻起来香香的,甜甜的,手感饱满结实,最像山东人的气派敞亮、泰然自若、做事扎实。
第一锅,敬天,敬地,敬祖。这些事情,都是家里的男人做。长桌摆在院子当中,饽饽五个一摞,下面三个,上面两个,摆两摞。三碗菜,三个酒杯,三双筷子,三支清香。男人跪地磕头的姿态,厚重,神圣,祈祷上天保佑风调雨顺,大地年年丰收。祭祖,要到祖坟里,一应贡品自是不能少,新面的饽饽自然还是主角。几张烧纸,一杯水酒,跳动的火苗,袅袅的青烟,带去人间的信息。有时候,我想,若人间的烟火果真能让阴阳连接,岂不少了许多的别离遗憾。只是,这新麦的味道,带去的是后辈们最虔诚的祝福,也是最美好的生活报告。
敬过了天,祭过了祖,女人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回娘家,新面饽饽,新面面条,新面包子,女人的篮子里满满的,回到娘家,不但能在姊妹间显摆手艺,更是在爹娘面前显示自家日子的殷实。当然,带去的东西,爹娘只会象征性地留一点,再给回一点,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本来就是最高兴的事情。
对于新麦的印象,大多都以前的记忆,那些沉淀在旧日的年轮里的故事,似乎还带着新面的甜香。那些人,那些情,那些忙碌而又温馨的情景,成了许多年后,站在异乡的街头驱赶不去的乡愁。
又是麦收时节,路边的平地上摊晒着一片又一片的麦子,只是,当年割麦、打麦的场面已经不再有了,新式的收割机奔波在地里,麦粒收回,麦草打碎撒在地里,化作了肥料,种地人不必再像过去那么劳累,这是社会的进步。
许多旧有的习俗还是保存了下来,新麦下来,村里还要蒸新面饽饽,还要祭天,祭地,祭祖。就算是流连在城里的乡下人,虽然不能再回到乡里感受忙碌的麦收气氛,每到收麦时节,心里依然氤氲着家乡的气息。
感恩,永远都是最厚实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