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
老家的大门开在胡同里。
胡同有两米宽,二百米长,一条东西大街将胡同分为两截。胡同里有五户人家,我们家在中间,正好是大街和胡同形成的交叉口,出入比较方便。
胡同两边是土墙,不高,踩着墙根的石头,可以很轻易地翻过去。墙头上长着草,稀稀拉拉的。村里人讲究,墙头上的草不能拔,拔了不吉利。胡同的地面是土的,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中间淌成了一条小水沟。
胡同南头,有一棵老槐树,上百年了,要几个人才能抱过来。老槐树中间枯了,有一个大大的树洞,黑乎乎的,看上去有些吓人。每年春天,老槐树开满了白花,真像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树下是李家。李家二爷爷可是村里的名人。
二爷爷一只眼睛瞎了,一直也没有家口,自己过日子。二爷爷不识字,可会讲很多故事,什么武松打虎,四郎探母,岳飞大战金兀术,他都讲得活龙活现。讲着讲着,忍不住还唱上两口,那也是字正腔圆,底气十足。
过年村里排戏,二爷爷是主力。有时候敲锣,有时候打鼓,有时候扮小丑,忙得不亦乐乎。二爷爷扮的小丑,戴着高高的帽子,画着个大鼻子,嘴巴抹得通红,手里拿着根长长的烟袋,一边走,一边扭,动作夸张得让人笑弯了腰,笑疼了肚子。
二爷爷的绝活是算数,一般的加减乘除,村里的会计用算盘都没有他快。早些年,生产队里分粮食,按人口,一家一户分。会计报出谁家几口人,每口人多少斤,二爷爷马上就报出了总数。然后装筐,过秤。开始时,有人不信,觉得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会算得那么准,就偷偷地拿算盘跟着算。跟了半天,一点错误也没有,才口服心服。
每次分东西,总能听得见二爷爷带着戏文腔调的报数声。
二爷爷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清苦,后来没有了生产队,也不用再去队里算数了。村里也不再排戏,二爷爷一下子孤独了好多。每天种地,没事时就坐在门口老槐树下,哼几句戏文,看着墙根下的鸡打架。
中间大街上,有一盘石碾,石碾边长着一棵大腿粗的槐树。每天来辗粮食的人家不少,有时候要排队。大家你帮我,我帮你,边干活,边聊家常。有些没有什么活的人,也会凑过来说说话,这里,成了村里的中心。东家的长,西家的短,都会在这里嚼得七零八碎。
村西头有个醉鬼,经常喝得昏天黑地,躺在大街上发酒疯,骂人。有一天,闯进邻居家里,借着酒劲发飙。邻居家媳妇被堵在屋里,吓得不敢动。后来就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又经过辗边的加工,成了谁都知道的笑话。邻居媳妇气不过,冲到街上,和那些说闲话的人吵了一架,回到家,喝了半瓶农药,死了。辗边干活的人,一下子闭了嘴,从此,很少有人在背后里再说人是非。
胡同北边一户人家,房前有一个挺大的菜园子。菜园子打理得很上心,瓜啊果的长得好。平时浇水要到村北头的井里挑,浇一次,要挑几拾担水。
菜园子的墙有一个豁口,给孩子们提供了方便,每当看到没人,就会偷偷地爬进去,要么摘个黄瓜,要么摘个西红柿,每次都有收获。顶着花的黄瓜,又脆又香;青里透红的西红柿,酸酸甜甜。有人劝过,说把墙的豁口堵上,他们也没有堵。说,孩子摘个吃了,没什么,只要不祸害就行了。
而今,村里人到村外盖了新房,老房子大多没有人住了,胡同里冷冷清清。
老房子还在,胡同还在,村南头的老槐树也还在。槐树下那个孤独的老人早就走了,连同他的故事,还有他算数的秘诀一同走了。老人走的时候九十五岁。
街上的石碾还在,早已经没有人再用,架着石碾的木头烂了,石磙子滚在了一边,辗道里堆满了刮来的草。
菜园子早就废弃了,天旱,村头的井里早就没有了水。老人老了,年轻人打工进城了,园子里长满了草。
当年的人很多已经不在了,当年的故事早已在逝去的日子里风化。只是,在有些个落日的傍晚,面对着曾经留下我们印迹的长长的胡同,那些过往还是会在记忆里跳跃。那些忘不了的人,还有那些尘封的事,似乎又在窄窄的胡同里一一呈现。
那些忘不了的过去,有着我们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