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夜(散文)
迷路
那天,老同学来电话,说不知为什么闷得慌,我便去。贤惠的嫂子已是炒出几碟下酒菜等着,又从柜里摸出两瓶“老窖”。已是点灯,然后是嫂子带着孩子上床眠了,在梦呓和鼾声里我们对饮着。话多,今日更甚。一概是酒话。该走了。老同学打着嗝喷着酒气使劲拍着我肩,再来——再来。我捏着他手,闷了就到外面走走。磕磕绊绊送我出了巷,我说,转步吧。
酒是对饮的,想不明白为什么没醉。醉人一走两脚乱扭,我没有,就没有醉态。
今夜月亮很好。白灿灿的从中天泼下来,灌满巷道,往前走是要用些力气才能推开,月色太凝重。路灯是熄了的,两旁街房里也不见灯亮,月色纯净得很,独独占驻夜深的街市。
想想旧历应该是才交七月的,凉意是不应该有。是月太凉?
久居城池,也曾多次夜走,仿佛是今日才觉出静寂,见月色横溢于街巷咝咝的流响,静寂更甚。
走走就明白不对,竟不知到了哪里。回家的路是不能再熟悉了,可今日怎么啦?张目四顾,这全不是那条回家的路。月色是愈加的静静地流响。往回走,可是也不能找到开始的那条街巷,月色下的街市黑白分明,黑处者如漆般,亮处者苍白着。夜之城失去了自己的个性叫人不能分辨。
尽管这样,我想,走吧,月亮很好哩,能走出去的。信心在胸中鼓涨。在这个城呆了二十多年,心里是有了一张详细不过的地图,能走出去!
可是,当我再一次从一条巷转入另一条巷时,彻底迷惘了。街巷都陌生着。月色仿佛在笑话我,皮鞋底在街石上橐橐,愈来愈有一种推不开的孤独恐惧袭来。
心底的不安已能清晰听见作响,月色是在街巷里狂笑了。仿佛是起风了,风吼叫着从四面八方向着我逼来,阴凉之气从心里注往指尖脚尖。黑白的街墙暗影如魔鬼凌视着今夜的迷路人!
瑟瑟缩缩地走上了街沿,举起手,曲着指;然而,我放弃了这种可怜的呼救。
信心,胆量就如此这样不经使用?
风声小下去了,街市仍旧死寂着。孤独者的心跳,迷途人在街石上敲响的橐橐声,两脚动物躯壳里灵魂的颤抖,我只能听着这些。
仍然是再一次的失败,走不出去。
月色沉重凝固灿白着,一直灿白到我的心灵,我的思想,我的七尺躯体。
直到凌晨,一位早起卖豆腐的老头指给我路,才走出迷途。迷途只那么几步,几分钟便寻着了家门。
我病了一场。
数天之后,重上老同学家,谈及那夜如何迷路在街巷里,同学听罢,张目作惊。我道,那夜是一夜的酒一夜的话陪你,你个没良心的是把你的放进酒杯里让我喝下了?
同学转笑,我亦笑继而大笑,眼泪也出来了。
后来,闲着无事,翻日历玩,见那一夜竟是古历七月十五。
中秋夜
古历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恰逢星期四,地方电视台正放《几度夕阳红》的电视连续剧,家家的电视开着,音乐时时如潮水般的从四围漫上来,如琼瑶女士的端庄,亦如女士笔下众多娇美多情的女性的温柔。太温柔,太美丽。电视我是一集没看,时时响起的音乐便可想象其中海峡对岸一位女性的心声,一个女人的善良,一介作家的愿望。家里彩电属于妻子,而她看的时候也不多,里面是难有好故事的,大多时候是让它沉默,这次,见她是夜夜很负责的守着看完,想必是女人与女人对话的容易。
九岁女儿今日的语文作业是一篇作文,命题是《中秋之夜》。晚餐之后,便见她早早地搁凳子摆椅子于阳台上,说是要看月。今夜月亮竟与小孩过不去,深藏着不肯露一面,阳台上便有了小孩的一声声沮丧:不出来呀,不出来了呀,为什么,月亮?我好好安慰她,不出来也罢,你就写它不出来,不出来便有不出来的写法,文章依赖想象的翅膀,范仲淹末曾到过洞庭湖,可《岳阳楼记》竟是千古文章。女儿还是翘首望天,等待月亮出来,等待一个真实。真实今夜被掩盖了,云层厚厚的满天铺着。伸头看楼下,昏黄的路灯下亦有五六个小孩子立在那里安静地翘首望天,想必他们也是接受了写这种《中秋之月》的文章。月亮是不会出来了,仍劝女儿先写着,时候已不早,明日还要早早地上学去。女儿进她的小卧室去作文章了,低头看看摆好的凳椅,抬头望无圆月的夜空,心里徒然涌起难过:为地下之人?为天上之月?说不清,只觉今夜月亮是不应该这样的。
然而《几度夕阳红》的音乐如潮如涌地漫过来,太美丽,太温柔。温柔、美丽在人间回旋,妆点今夜中秋。想天上之月不出也罢,人间自有照人行走的光明。
打开书卷来看,不能入港,文字也不见舒畅,也不知作者到底要告诉读者些什么,翻过来见封底标有《XX出版社》,记起早几天报上披露云有些出版物质量低劣,全都钻进钱眼里去了的话,想必此书也是这种出版社所为,于是搁到卧榻之下去,想明日收荒货的在楼下叫买,便会在楼上一个朗朗的——有废书卖。
书是看不下去了,去客厅陪妻子看《几度夕阳红》,毕竟头不见,尾不知,就问这电视说的是怎样的事,妻子边看边将故事一一道给我听,原来竟是一代接一代的爱情悲剧。那么,又如何将音乐写得如此美丽、温柔?又如何的要在这无月的中秋夜?
就寝,入女儿卧室为她掖被子,见小书案上摆着写好的文章,拿来看,第一句话是:“今夜月亮羞羞的不肯出来——”
不知九岁小孩怎样就想出了一个“羞”字,人生的嫩稚实在是不应该知道有什么可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