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云贵:荫家堂的屋
荫家堂的屋
申云贵
屋是有感情的。有了屋,你高兴的时候就有了分享的空间,伤心的时候就有了发泄的场所;有了屋,你冬天就有了温暖,夏天就有了阴凉;有了屋,你就有了家,有了牵挂。你若远行,屋会在风雨中静静地立着,痴痴地等着,像一位固执的伴侣。
荫家堂的屋和别的屋不同,它是一个“群”,一个古老的“群”。108间屋,一排排整整齐齐矗立着,一样的木门,一样的木窗,墙连墙,垛连垛,就连炊烟也缠绕在一起。几百个朴实的申氏族人住在里面,哭声连着哭声,笑声连着笑声,就连呼吸也混合在一起。这些屋被一代代荫家堂人用汗水滋润着,被时光和烟火喂养着,于是就有了血肉。在父亲嘴里,它们不叫屋,叫窝。小时候贪玩,玩到天黑也不想回家,父亲就会骂:“牛到天黑都晓得归栏,你还不归窝!”长大后,在外面漂泊,累了,受委屈了,父亲会说:“回来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这个“窝”,能遮风挡雨,还能给人带来无穷快乐。小时候,我喜欢和伙伴们在迷宫一样的屋里捉迷藏,喜欢数窗格上雕刻着多少蝴蝶和花草,喜欢听屋檐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唱歌。夏天,坐在矮桌旁做作业,凉风从窗户吹进来,从门口吹进来,炎热被赶得无影无踪。冬天,生起煤炉,关好门窗,奶奶眉飞色舞地讲起荫家堂的往事,屋外北风呼呼,屋里温暖如春。
荫家堂的屋承载着荫家堂人的悲欢离合,每一间屋都有一个故事:或许,一个新生命在某间屋里诞生了;或许,一对新人在某间屋里成亲了;或许,一个老人在某间屋里离世了;或许……我听奶奶说,小姑妈出生那晚,天上打着雷闪着电,铜钱大的雨砸得屋瓦啪啪响,蒸水河的水漫过河堤,很快涌进屋里,她和家人赶紧上楼,幸好有坚实的屋,一家人躲过了灾难,小姑妈也顺利生下来。有一个族人,七岁离开荫家堂,在外面生活了七十多年,病危的时候,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艰难地说:“我要回荫家堂,你给我在荫家堂买一间屋,我要死在荫家堂的屋里。”
生命从屋里开始,又从屋里结束,这是荫家堂人钟意的人生轨迹。
在荫家堂,有时屋和人的生命一样重要。那年闹地震,生产队在后山搭了帐篷,供大家临时居住。可隔壁的三伯说什么也不愿搬,说要守着屋。有人问他:“你要命还是要屋?”他说:“屋就是我的命,屋在,我就在,屋没了,还要命干啥?”
在荫家堂,屋是骄傲的资本,也是亲情的纽带。很长一段时间,荫家堂的年青人找对象,对方一听是荫家堂的,就非常乐意,说荫家堂院子大,屋是青砖砌的,冬暖夏凉。有一个族伯,生了四个儿子,只有两间屋。大儿子长大了,要成亲,于是,一间做了新房,三个弟弟住到了楼上。后来,二儿子成亲,两个老人也上了楼。再后来,三儿子要成亲,两个哥哥就合住一间屋,中间砌堵墙隔开,另一间让给了弟弟。这个让屋的故事,在荫家堂传为佳话。
荫家堂的屋和荫家堂人手牵手、心连心,一起经历风雨和阳光,共同面对贫穷和富贵,一晃,就将近两百年。
时代的发展改变了乡下人的命运。这些年,年轻的荫家堂人纷纷离开家乡,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他们住到了城里,住上了高楼。而荫家堂的屋却老了,空了,像一件件被遗忘的旧家具。现在,陪伴这些“旧家具”的是一群老人。我知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不管这些老人怎么努力地活,都无法留住时光,若干年后,谁会是这些屋的主人?屋需要烟火养着,不然屋也会死。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我有一个梦想,当我老了,回到荫家堂,种几块菜地,栽一池荷花,有房屋容身,有邻居聊天,有鸡犬相闻,有儿孙牵挂,那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所以,我期待,随着时代的脚步,荫家堂的屋会变得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