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赵家璧 | 玉箫吹断碧云秋
殉夫的才女赵家璧
【档案】
姓名:赵家璧
字:连城
号:无
父:赵起元(字庶先)
母:不详
籍贯:江苏上元人(今南京)
属相:牛
才艺:诗词、文章、琴箫
出生:顺治十八年(1661年)
卒年: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
终年:25岁
死因:自缢
婚姻状况:已婚
丈夫:金潜五
诗词集:《花屿词》
今存词:4首
词作特点:愁而不哀
代表评价:其辞甚丽,多断肠句。
——(清)陈鼎
出身名门
今天要介绍的才女,名叫赵家璧,字连城。在鲜有的文献记载中,她亦称作为“金烈妇”(丈夫姓金)。家璧是上元(今南京)人,顺治十八年(1661年),她出生在南京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中。她的父亲赵起元(字庶先,号客庵),当今极少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的。可是在当时,这赵起元还真是明末清初文坛里一位巨擘式的人物。
清初文人张潮在《幽梦影》一书中有提及,说赵起元曾被人称之为“文章鼎立庄骚外,杖履风流晋宋间”。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也足见赵起元在当时的风流文采了。胡文楷先生在《历代妇女著作考》中记载他名字为“赵容菴”,这显然是错的。大概因“容”字与“客”字相近,先生为之混淆了。
赵起元才学高深,为人正直。明亡后他隐居不仕,诗酒自娱,并以陶渊明、文天祥等历史人物标为自己的偶像,一生始终保持着不屈的民族气节。他曾于木兰书院讲学,当时“门下遍江左”,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了。在他教过的很多的学生当中,有不少学生后来还都在朝廷里做了官。
自大明亡后,赵起元的状态一直都是郁郁寡欢。而女儿的出世,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惊喜。女儿生下来就白净可爱,人跟美玉似的。因此赵起元将女儿起名为“家璧”,后又取字为“连城”,意为女儿是赵家一块价值连城的无瑕美玉。
赵家璧从小性情淑慧,六七岁时就已通诗书大义。父母虽百倍宠爱于她,但小家璧并没有因此而娇惯自己。相反,她不仅乖巧孝顺,还十分的好学。
闺中纳凉
古时闺中女子生活的空间非常狭小,赵家璧也是如此。待字闺中之时,陪伴她的每天不是针线就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只要一有空闲,她就会捧书而读,孜孜不倦。无论是夏日的清晨,还是冬天的寒夜,家人都能听到她琅琅的读书声。如遇见生僻字或不懂之处,她还用毛笔书写在纸上,等父亲一回家便跑去求教。她有一首《落灯风。夏闺》的词,这样写来:
夜静天炎冰簟卧,残妆理罢迎风坐。消受有荷香,更两两、流萤飞过,一点红灯火。
贪凉反惹心无那,空看着月来云破。叹事事倥偬,惟拥着、书儿千部,花屿吟残我。
《落灯风》的词牌,所填之人并不多,源自明朝著名才子杨慎的自度曲。杨慎的原词,抒发的是被贬时的失意与无奈,有一种要“沽酒趁梨花”的及时行乐的思想。
而赵家璧的这首作品,不同于常见的闺词,并无万千埋怨和愁苦。她只是用极其浅显的词句,诉说出了她处在深闺的些许寂寞与无聊。即便有着一抹淡淡的哀愁,也是来自于对青春流逝的感慨以及对未来人生的一番深思。
上片描写炎热的夏夜,浴后的她坐在院子里的竹席上,正独自享受着消暑带来的凉意。她身披轻纱,悠闲地摇着手中的扇子,轻嗅着水池中传来的荷花香气。
此时,还有三三两两的萤火虫,在自己的身边自由地飞来飞去。“一点红灯火”,语言简练而精准。是说那些萤火虫,像是各自提着一只只小小的红灯笼,照亮了她眼前的黑暗。
下片写她在静谧的院中,因无人可与之聊天,而一时觉得非常的孤独。她抬头凝视着遥远夜空里的月亮,只见月亮一会害羞地钻进了云层,一会又探出头来窥视着自己。置身如水的月色里,她忽然发出了“叹事事倥偬”的感叹。
或许,她忆起了自己快乐的童年时光,也想到了自己的青春年华正如水般在流逝,更思考到以后要嫁给的夫君是谁呢?会不会是他?一想到此人,她顿时就感到耳根热,面颊红了。
从少时的懵懂,暗思到将来的迷茫,想着想着,她也就懒得再去多想了。最后,她劝自己“惟拥着、书儿千部,花屿吟残我。”
意思是说,不管以后会是怎样的人生命运,只要她现在每天能够拥着上千本的书来读,然后坚持写自己的诗词,这就是她目前最大的快乐和幸福了。
“花屿”指的是她所著的《花屿词》集,遗憾的是,这部词集今已遗失不见,她留下来的词作,只有词集中的四首而已。
嫁给才子
赵家璧的婚姻大事,和同时代的其她女性一样,都会是由父母做主。赵起元对宝贝女儿婚姻的择配是慎之又慎的,为此他拒绝了很多登门求亲之人。其实,按赵起元的标准,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是否为高富帅,这个他不管。家中是否富裕,他也不在乎。
赵起元注重的是,第一,人品要好,为人忠厚本分。第二,一定要有孝心。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必须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
这最终入了赵起元法眼的人,也就是赵家璧在消暑时想到的那个人。此人正是赵起元的得意门生,一位来自安徽歙县的才子——金潜五。
在几年前,赵起元就开始注意到自己这位安徽籍的学生了。他气质非凡,眉宇间透出来的英气煞是逼人。不过,赵起元老师并非因他得长帅才喜欢,而是真心欣赏这位学生的才华。从金潜五的身上,赵起元似乎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身影。金潜五家中虽贫寒,但他一身傲骨,且十分的刻苦好学。据记载,金潜五“美丰姿,诗歌古文词,倚马可待”。这是称赞他但凡诗词文章,能够挥毫立就。
赵起元在很多次讲完课后,还特意将他带回自己的家中,让夫人做上好饭好菜来款待。待女儿和金潜五已非常熟悉后,就将家璧许字给了金潜五。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金潜五因成绩优异,入国子监(当时的最高学府)为太学上舍生(操行、学业俱优者为上等,不用参加科举考试,朝廷可以直接授官)。消息传来,赵家璧和父亲都为之感到高兴和骄傲。
不久,金潜五自京城回乡。他不忘旧约,选了一个吉日将赵家璧迎娶到了安徽歙县的家中。这对已二十三岁的赵家璧来说,当时实在是属于晚婚了。婚后,夫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赵家璧以贤良相待丈夫,以恭顺孝敬公婆,一时得到了乡邻很高的赞誉。
新婚别离
只是,赵家璧再怎么和金潜五情深意浓,也不可以因儿女私情而耽搁了丈夫的大好前途。婚后半年,金潜五前往京城谋求官职。
夫妻离别的现象,在古时乃是常有之事。自丈夫走后,赵家璧在家白天悉心照顾公婆的起居,待夜深人静,一个人不是秉烛夜读,就是以填词来消遣寂寞与孤独。她感觉自己又好像回到了往日独处深闺之时,在此期间她写了较多相思的词作。如《荷叶杯》写道:
帘外一轮明月,凄切,空自照秦楼。玉箫吹断碧云秋,愁么愁,愁么愁。
词作虽短,可是相思怀人之语溢于言表,揭示出她独守空楼时孤寂的心理情态。
不过,此时的孤寂,与未嫁时的孤寂是迥然不同的。未出阁时,那种孤寂是个人世界里的心灵上的孤单。而夫妻离别之后的孤寂,是带着千转百回的爱恋与相思的。
帘外的明月不再如水,在她眼中,她分明看到是一种凄切。月亮是无法凄切的,她之所以这样形容,完全是运用了通感的手法,以视觉通于听觉,让人更加感受到她所深处的凄凉之境。
玉箫吹断碧云秋,她希望这如怨如诉的,这凄清呜咽的箫声,能代替自己的话语,直至传到远方心上人的耳朵里。
这样好让他知道,他的妻子此时此刻,该是多么的在思念着他。可是她又明白,丈夫是不可能听得到的。所以她才说,愁啊愁,愁啊愁!
说起赵家璧的另一首思念丈夫的词,就让人不得不叹服她的才华了。这首词就是《凤凰台上忆吹箫》:
秋叶离离,秋风析析,秋来最是销魂。见秋梧摇落,秋菊堆金。夜看秋天似水,秋窗外、秋月如银。秋庭下、秋霜满地,秋雁悲鸣。 秋清。秋蛩切切,听秋声一派,秋思难禁。奈秋怀耿耿,秋赋慵吟。秋兴怀人极目,秋风冷、秋色萦心。秋漏静、秋闺寂寞,秋恨时生。
初读这首词时,不得不令人首先会想到的是林黛玉的那首很有名的《秋窗风雨夕》之诗了。黛玉在这首诗中一共用了十四个“秋”字来作渲染,抒发出了她凄凉的身世与迷茫的人生。
赵家璧的这首有关描写秋景而抒怀的词,与黛玉的悲秋之诗相比,是一点也不逊色的。词中之句,句句不离“秋”字,总计有二十三个之多。赵之词,林之诗,其诗词艺术水平堪称为悲秋作品中的“双璧”。
全词描写萧瑟的秋景,虽凄凄惨淡,然皆为景中有情,令读者留下尤为深刻的印象。
如:秋叶离离,秋风析析;秋梧摇落,秋菊堆金;秋天似水,秋月如银;秋霜满地,秋雁悲鸣;秋蛩切切,秋色萦心。
其意象繁多,层层递进,读之可回味无穷。赵家璧所表达出来的汉字特有的忧伤之美,令人忍不住击节赞叹。此看似为文字笔墨游戏,可是体现的却是她那古诗词深厚的文化底蕴。
京城团聚
再说金潜五到达了京城后,虽说很低调地暂住在朋友家里。可当地还是有很多的文人知道后,纷纷前来拜访于他。有找他喝酒聊天的,有找他签名的,当然更多的是来找他讨教诗词文章的。
没想到,他的才名竟惊动了裕亲王(顺治帝的次子,爱新觉罗·福全)。这裕亲王素来有爱才之誉,听说金潜五已到京城,便向他发出了邀请,并派人将轿子都抬到了朋友的家门口。
金潜五本想拒绝,可担心此举会牵连到了朋友。事已至此,他只能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进入王府,也见到了裕亲王本人。其他人皆跪拜在地请安,金潜五却只是礼节性的作了一个长揖并没跪拜。
旁边的侍卫大喝一声:“好大胆!”金潜五不屑一顾,以怒目相对。裕亲王对侍卫摆了摆手,哈哈大笑了几声后,命下人赶紧赐座上茶。就裕亲王当时这个气量而言,金潜五的心里就暗暗开始对他产生了几分钦佩和好感了。
裕亲王边喝茶,边和金潜五闲聊。问他的家境如何,兄弟姐妹几人,父母的身体情况怎样,妻子为何氏等等一些生活琐事。此时的金潜五,也放松了许多,觉得眼前的这位裕亲王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可怕与可恨。于是,就与他越聊也就越投机了。
说着说着,裕亲王忽指向壁上所挂的一幅《太极图》,恳请金潜五帮忙写一篇赋,金潜五一口应允。下人赶紧将笔墨纸砚送来了,只见金潜五便起身挽袖,濡墨挥毫,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很快就写好了辞赋。裕亲王看后,伸出大拇指,数声叫好称赞。
裕亲王当即下令,今日设宴红梨花下,诸位不醉不归。宴席上,裕亲王对金潜五说,本王还有一事相求,因近来府中的旧曲他已听腻了,能否填词数阙,好让梨园子弟演唱以助酒兴。
金潜五答:这算啥事啊?裕亲王再次吩咐下人笔墨伺候。笔墨端来,金潜五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铺好纸,提起笔就一气呵成填好了四阙词。裕亲王大喜,下令在场的梨园子弟赶紧拿去,然后音乐快快响起,他要听听金才子刚刚填好的新词。
不一会,美妙的丝竹之声飘来。裕亲王好久都没有这样开怀畅饮了,这顿酒直喝得众人大醉。到了戌时,金潜五作揖准备要告辞了,可裕亲王不允:“本王不仅今夜不许你走,以后你还要长期留在我身边。”金潜五受宠若惊,忙道:“我的爷啊,这可不行,过段时间小的便要回家,小的不是跟您说过了的嘛,我那新婚的妻子还在家等着我......”
“行了,就别给我故意找一些理由了。离本府不远处,本王还有几间空宅子正愁无人居住,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歙县接你的那位贤妻到京城来。此后啊,你夫妻二人就安心地住在那宅子里,本王赏你奴仆,包你衣食无忧。你无需再多言,此事就这样定了。”裕亲王打断了金潜五的话。
眼见裕亲王的态度如此强硬,又加之他的盛情实在难却,金潜五也就无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没多久,赵家璧果真就被裕亲王派去的人接到京城来了,她与丈夫金潜五也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悲情殉夫
赵家璧呆在京城数月之后,也就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盛夏,京城的天气特别的酷热。这天午后,金潜五正在看书,突然就中暑倒下。待扶至床上,气息已变得十分的微弱了。
赵家璧已吓得六神无主了,她扑倒在床前大哭不已。金潜五自感命不多时,用着最后的气力对赵家璧说了一番话:“我,我快不行了,可我放心不下你啊!你还这么年轻,况且又没有孩子。我的父母年事已高,恐怕你也无法依靠他们存活。我死后,希望你能自珍自爱,好好的照顾自己,不要一人受苦......”
“不不,夫君会好起来的。”赵家璧一边摇着头,一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夫君啊,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说。万一你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发誓一定会相从于地下陪伴你的,我岂敢以苟且偷生来侮辱自己和夫君你呀!”
金潜五此时目光呆滞,已说不出话来。他很努力地想要抬起手,可是手才抬起来一点,赵家璧还没来得及握住,金潜五就闭目断气了。
正当赵家璧万分悲痛之时,裕亲王派来的太医到了。然而,一切为时已晚。赵家璧哭晕数次,醒来后就拿出银两交给仆人,嘱咐仆人出门去购置两口棺木回来。仆人知道女主人想要自杀,便先去禀告了裕亲王。裕亲王听了,感到非常的震惊,便派了府中几位妇人前来劝说。哪知赵家璧态度坚决,誓死要相从亡夫。
裕亲王无奈,只好又派遣宫中的女官去劝她,赵家璧凄然面对女官,说道:“妇人有子则守,无子则殉,道也!今妾无子,不偕亡人俱往,又何待乎?毋多劝,妾心已决矣!”女官长叹曰:“才女,痴女,烈女也!”便不再多言,摇了摇头后就往王府复命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明日就是金潜五病逝一个月的祭日了。我们无法想象,对可怜的弱女子赵家璧来说,在如此漫长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的心中,承受的该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的大悲与煎熬?
她面容惨淡地坐在案前,用颤抖的手写好了两封家书(其实也算是两封遗书)。一封是寄给江宁自己的父母亲,另一封是寄给歙县的公婆。在寄给父母的信件中,书信的内容大意是希望年事已高的父母,能够原谅她这不孝的女儿。而寄给公婆的信中,大意是自责没有照顾好丈夫,并请求公婆在家乡尽快选好一块墓地,耐心等待她夫妻二人的棺椁运到家乡后,就将两人合葬。
写完了信,赵家璧就吩咐家仆出门去邮寄了。然后,她又一一发出邀请,请来了丈夫生前在京的诸多诗朋文友前来参加这最后的祭奠活动。在梨园子弟的一阵吹吹打打的声乐中,她正式为亡夫金潜五举奠设祭。这样的活动,真是场面十分的热闹而氛围却又是那样的悲哀啊!
祭奠完毕,赵家璧设宴招待了所有来参加活动的人。而丈夫的那些好友皆不舍离去,一直畅饮到晚上五更十分方才渐渐离席而去。
赵家璧哭了一整天,也忙了一整天。此时的她,已是身心俱疲。她命家仆、丫鬟全部去休息,自己则回屋关好门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待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忽然坐起,大呼丫鬟们:“郎君来迎接我了,尔等还不快快献茶。”说完,取下腰间的丝带自缢于床。
待献茶的丫鬟喊人来破门而入后,发现女主人赵家璧已无呼吸。而逝后的赵家璧身体柔软,面色如生。
这一年,赵家璧仅二十五岁。
赵家璧因深受封建社会中贞烈思想的毒害,从而不幸成为了那个时代里可怜的牺牲品。如今的我们,再怎么长叹一声和悲歌一曲,也无法挽回她那散如风中落花般年轻而又宝贵的生命了。
与赵家璧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历史学家陈鼎,在听闻到这样的悲剧后,他心情沉重的为这位才女撰写了一篇《金烈妇传》的文章。在文章的结尾,陈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慨然一死,又何其烈哉。噫!贤女子何重于义而轻于生耶!”
想想也是,古代不知该有多少像赵家璧这样养在深闺,且能够饱读诗书的女子,她们都不懂得去珍惜自己的生命。哎!这样的女子,真的是生之何其有幸,死之又是何等的悲哀啊。
当然,以我们现在人的眼光去看待这件事情,你会觉得她的选择是非常非常愚昧的。然而,在当时的社会,她会坚决的认为自己殉夫,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作为一位深爱丈夫的贤妻,此举更是无比荣光的。
生同衾,死同穴。或许现在的我们与那时的女子,想法都没有错。只不过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也就不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