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京剧的“饮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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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场之“饮”读“印”音,指唱戏演员以饮品润喉。过去伶界都是台上饮场,即明场饮场。饮品以茶为普通,另有用参汤和白酒的,灌白开水的未听说过。
台上的大段唱念很费气力,行内叫“吃重”,演员往往口干舌燥。所以就趁着有大段过门儿或片刻没他活的当口儿,示意检场的递茶壶或茶碗。他接过来,把袍袖一扬,稍作遮挡(术语叫“背躬”),啜两口热茶润润喉,接着再唱。有的戏虽唱工不重,但演员临场嗓子不痛快,内行叫“痰堵门儿”,也得频繁饮场。
像生旦净戏《大探二》,一个抱肚子,一个抱铜锤,一个抱朝笏,从头唱到尾。老谭管它叫“活人唱死戏”。这戏好歹是轮换着唱,三人都能挪动几步儿抽空儿饮场。比较难办的是《三堂会审》,旦角儿一人跪在台口儿(伶界所谓:坐死的《祭塔》,站死的《祭江》,跪死的《会审》),显鼻子显眼还不能起身挪窝儿。加上近一小时不住嘴地唱念,难免嗓子冒烟儿。可剧情紧凑,时刻都得盯着,很难有饮场机会。再说抚、藩、臬三台审着案,苏三又是被告,三位爷台尚且渴着,您时不时喝两口茶,如此目中无人藐视法庭,岂不自找加罪。关键是演员无端多些色泽儿零碎儿,很容易把戏搅合懈了。
可也不能眼瞧着角儿跪那儿哑嗓儿着急犯劲。检场的就得逮准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上来递一次茶。这出戏旦角儿要茶的“肩膀儿”(伶界术语,指台上演员给同台者、场面及检场的暗示)是用手敲一下台毯。可若苏三跪累了没留神,手扶了下台毯,检场的以为“要茶”,赶紧上去,角儿却不渴,如此就白捣一回乱。因为人不比骆驼,喝水不能提前蓄着。行里讲饱吹饿唱。肚子胀饱儿不光喘气费劲,一张嘴还兴许漾出来。再赶上天儿冷,频繁内急,憋着更要命。
尤其时兴坤伶以后,她们把冬天唱《会审》视为畏途。伶界有句话叫“冻不死的青衣,热不死的花脸”,唱旦角儿的甭管多冷的天也是单衣单裤。过去戏园子四面透风,顶多生俩炉子,还尽是乏煤球儿,戏迷都裹着皮袄听戏。旦角儿只能耍单儿,慢慢就练出来“冻不死”的本领了。天儿冷就怕肚子里汪着水。坤伶苏三憋着尿唱,滋味儿堪比刑讯,趁早儿招供画押奔茅房痛快去者。
过去有位票友儿苏三,是位阔主儿,在场上乱来。她在台口一跪,即有人端上来俩炕桌往她跟前一放,一个桌摆化妆品和镜子;另一桌摆一瓷一银两把茶壶,一壶热茶,一壶参汤鸡汤之类的。苏三一会儿对着镜子补妆,一会儿端杯抿两口。这架势完全不是受审,总是谁家姨太太闲得神游卖单儿。
角儿饮场所用的茶壶由贴身跟包负责,这项工作可谓干系重大。当中有两点是必须要保证的,一是茶的热度要烫嘴,二是茶壶须绝对安全。
先说烫嘴一条。喝热茶是老北京的习俗,热度要达至烫嘴。嗓子是伶人的本钱,他们尤其在意。热喉咙就怕冷水激,温吞水也实在寡味,必须喝热的。尚小云先生是个中极端分子,他一定要喝滚开的。下场进后台,跟包的递上茶壶,他若喝着不够烫,噗一口就吐喽,大发脾气。尚先生口腔黏膜是异数,换常人准烫秃噜皮。
旧时伶人都喜好小紫砂壶,可握于掌心。喝时食指伸进壶把儿,拇指摁着壶盖儿,嘴对壶嘴儿一仰脖儿,一口一口吸溜。伶界从程长庚往后就不许跟包的上台了,由检场的身穿大褂负责台上诸事。须饮场了,检场的接过跟包手里的茶壶,上台伺候角儿。
再说茶壶的安全问题。虽然检场的负责上台给角儿递茶,但在后台必须由跟包的抱着这把壶。进了台帘儿,检场的立马就得把茶壶还给跟包的。说得如此繁琐,就是想交代清楚,角儿的茶壶十分要紧。
角儿之跟包茶壶不能离手事出有因。梨园行有阴人陋习(哪行业都有),加之社会上一些恶人坏人,专坑害名头响的好角儿。虽说个别,却不可不防。相传,把出完一身大汗的白马耳屎掏出一些,往茶壶里一放,人喝完以后,嗓子片刻就出不来声儿了。到底谁试验过,却从未听说(拿自己命做实验的药学家大概不多)。反正这是一招儿。其实白马耳屎并非高明,中医里的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想必也能变生为死。有此歹毒之心者,淘换一两味此类药物,比踅摸匹大汗淋漓之白马省事得多。即便不一定当时失音,一个月以后药性发作也是一样。
笔者所知,梨园史上有案可稽遭人坑害而毁了嗓子的名角儿有两例半。一例是清末民初的花脸讷绍先,他是京剧净行一门数得着的角儿。金秀山弟子,吭儿好,比金少山红得早,名头跟郝寿臣般上下。他跑沪上码头,被业内同行下了药,嗓子出不来音儿,彻底塌了,被迫离开舞台。再一例是旦角儿魏莲芳。他14岁拜梅兰芳,18岁拜王瑶卿。嗓子、扮相、身量儿都好。可算早期梅派第一传人。后跑东北码头,亦遭人暗算,嗓子没了。后只得专事教戏。李世芳、言慧珠、李玉茹、童芷玲、吴素秋、梅葆玖等都跟魏莲芳学过。
所谓半例是高庆奎。三十年代中期高庆奎在沪上演戏,嗓子突然一声不出。有人说是因为大烟闹的,有人说被人阴了,详因不明,结论难下。权作半例。
殷鉴在前,故而内行伶人一律让最信任的人看管饮场茶壶,手眼须臾不离。这一习俗坚实如铁,以致连票友儿玩儿票也先把这条记得瓷瓷实实。一般来讲,角儿的名气越大跟包越多。跟包的一多,自然分工细致。不说背行头、勒头、扎靠、挂髯口、卸妆脱靴、打洗脸水这些事宜,单说饮场就够四至花哨。清末民初的须生名角儿刘鸿升置二人专司此事,一位捧茶壶,一位抱暖壶,随喝随续开水,保证烫嘴。老旦龚云甫,不光喝茶润喉,还得喝参汤提神。他的饮场跟包也是两位,一位捧茶壶,一位抱俩暖壶,一个暖壶贴“茶”字,一个贴“参汤”。后来有人玩笑说,下次龚老板得把“张一元”和“同仁堂”掌柜的一块儿叫来,“张一元”伺候好茶叶,“同仁堂”伺候好人参。
拿白酒饮场,文献记载较早的是汉班儿名角儿米喜子(米应先,嘉道时来京),据说程长庚跟他学过戏。米喜子唱老爷戏(关羽关老爷)不揉脸,上场前十分钟,一口闷进二两烧刀子。迨登台,正好面如重枣。同光年的旦角儿时小福,净角儿何九(何桂山),武生俞毛包(俞菊笙),老生孙春恒(后到沪上)等都曾用白酒饮场。时小福在宫里承差,慈禧老佛爷见他精神头儿不佳,吩咐说:“瞧给他累的,快给他倒杯酒提提神。”清末民初须生汪笑侬,惟酒后嗓子能出好音儿,他自称“酒嗓子”。
三十年代初,梅兰芳等名角儿觉得明场饮场有碍戏剧艺术,倡导杜绝,带头不饮场。奚啸伯给梅先生挎刀是1935年,正赶上。他怕梅先生不高兴,有时嗓子叫渴也忍着,坚持不饮场。梅先生这一倡议或许与北京戏园多在台口儿安装了麦克风有关,电声扩音大大减轻了演员肉嗓子的压力,从而使杜绝饮场变得可行。往后台上饮场逐日减少,直至从京剧舞台上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