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彭维/我的父亲 / 开普饭

我的父亲

作者：彭维

父亲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看起来有些老旧，却很得体。脚上的皮鞋是新买的，虽然漂亮却有些不相称。显然父亲是很爱惜的，走路的时候时不时的看上一眼，哪里脏了会弯下腰去轻轻擦拭一下。印象中的父亲一直都是穿胶鞋的，雨天就会穿上长筒套鞋，不怕湿，田地里干活方便。记忆里的父亲是从不在意鞋子的，哪怕脏了破了湿了，都一心一意地干着他的粗活，父亲就是个粗人。这次，父亲穿着他心爱的皮鞋，好像是要去村里看戏。神情有些悠然，看他走路却是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不稳。我害怕他跌倒赶紧跑去扶他，一刹那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急着找他，却怎么也找不见！我怎么把父亲丢了，我痛哭了起来……

睁开眼，原来只是一场梦。忍不住泪如泉涌，湿透了衣枕，靠着冰凉的枕头，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了那双新买的，却从来不曾穿烂，永远也不会穿烂的皮鞋。父亲走了，这是事实。

父亲是天下最朴实的农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勤劳善良是骨子里最根本的东西。父亲有七姊妹，六个兄弟一个妹妹，他排行第二，叔伯们和姑妈都会亲切地叫他一声老二。听说父亲小时候身体最好，有一身力气，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他俨然是力者多劳，砍柴放牛种田，还要照顾他经常生病的母亲。父亲说他上初中时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除了干农活就是照顾我的奶奶。父亲读书不多，但却能写一手好字，他说上学时看哪个人字写得好，就会拿别人的笔迹来反复练习。可见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力求上进的，不甘平庸的人。

我出生后最早的记忆，父亲是一个拖拉机手，他是村里仅有的两个拖拉机手之一。那时候的车是集体的，至于为什么会选上他，当时的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我深信一点，青年时的父亲在年轻人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优秀的。父亲就这样开着他心爱的拖拉机驰骋在乡间的每一条道路，帮无数的乡亲拉砖瓦沙石，早出晚归，乐此不疲。很多乡亲都盼着争着坐他的拖拉机，一路上欢声笑语。他是开心的，也是自豪的。在后来父亲的回忆中，那无疑是一段最美好的岁月。

就是这段美好，也给予了我一个金色的童年。父亲出车回家会时不时的带回一些零食，几个果冻就让我和弟弟开心不已。有次父亲带回来几根香肠，那是平生第一回吃，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以至于怀疑现在吃过的香肠都不是真的，这便是父亲带给我人生最初最美的回忆。记忆中最深刻的还是父亲带我们去看戏，那时候村里如有什么好事，如菩萨寿辰之类的，就会在户外开阔的地方搭上戏台，唱几本花鼓戏。父亲白天很忙，到了晚上就带着我们一家去看戏，父亲很喜欢花鼓戏，也看得入迷。我和弟弟则完全是为了看热闹，主要的还是戏场边上有很多卖零食的小摊，父亲也不会吝啬，多少会买些干果之类的给我们。我们不懂戏，父亲看到精彩处就会给我讲一些情节，我能感受到父亲的满足和喜悦。回家的路上天很黑，泥泞的小路坎坷而崎岖，父亲便驮着我，弟弟比我小两岁，由母亲抱着。我双手搂着爸爸，把头倚在爸爸的肩上，不管天多黑我也不怕。父亲迈出的每一步都很坚实，那种稳稳的节奏，至今记忆犹新。父亲的背就像屋后的青山，如此厚重，如此坚实，如此温暖，父亲就这样驮着我，驮着风雨，驮着关爱，走过了我金色的童年。

十一岁那年的一个夏天，一个新的生命来到我的家庭，她是我的妹妹。是在一个我们熟睡的凌晨到来的，随着一阵鞭炮声，父亲在门口发现了箩筐里的妹妹。看了一下纸条上写的生辰，才四个月大，只见她骨瘦如柴，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父亲是盼望有个女儿的，显然他很兴奋，可是这是个营养严重缺乏的弃婴，带活她谈何容易，一下子又眉头紧锁。乡邻都劝父母把她送出去，家里条件也不好，加上这婴儿一眼就能看出是人家拖垮了身子的。父亲看着妹妹的眼睛心生怜爱之情，再送出去几经周折恐她性命难保，当时就决心收养了下来。此后几个月在父母的悉心呵护下，妹妹茁壮成长，健康又可爱。父亲也视如掌上明珠，不管多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抱一下她。可是命运之神却不成人之美。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某个夜晚妹妹突发急病，那时不到两周岁，全身抽搐，父母连夜把妹妹送到镇上医院，那时已经不省人事，医院也不救了，这对我的父母来说就是晴天霹雳。父亲含着眼泪，他始终不相信妹妹会死去。从镇医院出来他急忙又在路上拦车。当时是夜里，听母亲说他跪着求着硬是拦了一辆拉砖头去城里的货车，直接把妹妹送到了市一医院。接下来整整半年多都是植物人，后来慢慢醒了，却一句话也不会说了，手脚也半边瘫痪，医生说完全康复已经是很难了。母亲说妹妹昏迷期间，父亲经常一人躲在病房的厕所流眼泪。我从来没见父亲哭过，我奶奶五十多岁去世，他也是含着眼泪不曾流下来。他是个坚强的男人，为了妹妹，父亲流下了他珍贵的、坚强的眼泪，点点滴滴凝结的，是慈爱，是善良，是正直。

妹妹的病不是短期能治好的，医疗费已经负债累累，无奈之下父亲在城里拉起了人力三轮车，吃住都在一个仓库里，放暑假和寒假了我和弟弟就会去城里。父亲的业务还不错，只是经常满满的一大车拉起来很是吃力。上坡的时候是蹬不动的，父亲就在车子前面绑了一条麻绳，上坡的时候就下来把绳子挽在肩上，像纤夫一样，一步一步往前拉，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有时候父亲外出拉货时便会带上我，上坡时他在前面拉，我就在后面帮着推一把，上了坡父亲就会让我坐上去，而他弯着腰继续使劲地蹬着前行。父亲说那段时间他的体重只有90多斤，所以大多时候他都是站着蹬三轮，要把自身的体重和浑身的力气都压在踏板上，才能拉动这满满的一车货物。父亲就如一匹骆驼，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走在沙漠中，他始终相信，远方一定会有一片属于我们的绿洲，所以不离不弃，执着踏实地默默前行。那时，父亲在我年少时最初的印象，那是勇敢，是进取，是忠诚。

父亲对我的语言教导不多，他没上什么学，没有大道理，也没有苦口婆心的细腻唠叨，他只会身体力行的做事。我能记得的惟一一次父亲的教导，则是毛主席说的那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父亲在村里是个生产队长，有次，因为一个台湾返乡的老人去世，引起了一场风波，老人去世后有些遗产，却招来了外村外姓有些渊源的人的纷争。当时父亲正在组织乡亲办丧，对方组织了一帮人马过来找茬，我记得当时那帮嘴脸都是凶神恶煞的，动不动就要捉人打人，而父亲却大义凛然，无所畏惧。可能在协调的过程中得罪了他们，结果被这帮人团团围住，父亲没有丝毫退缩。这时七叔也赶了过来，父亲挽起袖子做好了随时反击的准备，年少的我站在人群中也握紧了拳头，最后被众乡亲一起阻止拉开。当时我很佩服父亲的勇气，他决然不像有些人，被恐吓几句，就吓得不敢吱声，或是逃离现场。那时的父亲在我心中就是一个英雄，一个可以匡扶正义，敢于以身涉险，以寡敌众的英雄。父亲用他的行为告诉我，真理是神圣的，是需要人去维护和坚守的，尊严是不可侵犯的，强权强势也是无所畏惧的。今天，我以我有一个忠诚而正直的父亲而感到自豪。

1997年7月我考取了中专学校，本来学校是可以保送我读重点高中的，父亲思考了很久，还是放弃了这次机会。当时我也理解父亲，正如父亲所说，家里六亲无靠，负债累累，是连借钱的门路都没有啊，高中加大学有六七年，每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没有着落。中专入学时父亲高高兴兴去送我，学费也是凑来的。父亲不会说普通话，但是他敢于绕着舌头去和老师同学交流，最终在办理手续时还是出了差错，伙食费是存在IC卡里吃饭时刷卡用的，本来都是存一个学期五六百元就够了，可是父亲以为这是学校给我的银行卡，把带来的费用全部存里面了，又取不出来，结果那张饭卡足足吃了我两年多。我从没见父亲洗过衣服，那次在学校他教我如何洗衣服，教我如何独自生活，确实很细致。临走的时候我说去送他，父亲坚持不让送，可能怕我会更想家，我还是偷偷追到了楼下，看着他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忍不住泪眼模糊，我想念着他啊，我那饱经风霜的父亲。

那时的父亲有着和我现在一样的年纪，而我的孩子还在上小学，父亲的沧桑胜我十倍。四十多岁的父亲一直在农村做泥瓦工，也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师傅。父亲的活不是很细致，如果说某个事情做得很精致，我是不信的。父亲做事的风格是手脚快，活干的多，质量还是可以过关的，所以很多包工头都愿意请他，他做事不遗余力，十分力气他会出到十二分，就算是免费帮忙也是如此。母亲做事细致，但是很慢，父亲除了干泥瓦工还要兼顾几亩田地的农活，回家后还要帮母亲分担家务，父亲就像一个陀螺，一天到晚转个不停。父亲对衣着是没有要求的，只要整洁干净就行，我和弟弟穿过的衣服鞋子，他能穿的都穿到破烂为止，他勤劳朴实的品质是人人称道的。

在父亲的努力下，家里的条件慢慢好了起来，债务还清了，还小有余粮，父亲终于舒了一口气，想着不欠人钱了，平静踏实地生活多好啊。然而命运之神却再一次磨难我的父亲。弟弟在外地务工出了车祸，包括弟弟在内的三人都在抢救，父亲又一次晴天霹雳，我无法想像父亲当时的心绪，这无疑是给了他当头一棒。事情的结果是一死两伤，弟弟带伤出院刑事拘留，他被无辜地判了主要责任。说无辜，就是因为他借别人的摩托车送同事回家的路上被人撞了，而这个摩托车是没有手续的，按照新交通法是不能上路的。面对法律，父亲也是无可奈何。弟弟面临着刑事责任和民事责任一起承担，还好我已成年，可以更多的为父亲承担一些责任。可父亲并没有放弃，一人在乡下辛苦劳作，任劳任怨，到处筹款，积极承担赔偿责任。

此后的几年父亲变得有些沉默，我在外地工作偶尔会接到父亲的电话，那是夏天的时候，父亲说气温实在太高，干不了在家里歇着，言语中我感受到了他的无奈无助和不安，除了安慰还是安慰。父亲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不甘落于人后。看着乡亲都盖了新房，和我同龄的伙伴都已结婚生子，而我和弟弟都还一无所有，父亲日夜焦虑不安。虽然有时候也发过脾气，也有过抱怨，但是父亲从未卸下过责任，而是一直辛勤的默默付出。

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我们终于建了新房，我和弟弟也都结婚生子，虽然日子清贫却也其乐融融。父亲用他那不再坚实的背膀又背起了他的小孙子，走在宽敞的道路上，虽然有些步履蹒跚，脸上却是笑容可掬。

父亲真的老了，也累了，他该歇歇了。如果苍天有眼，一定会让他的人生有一个安康吉祥、充满天伦之乐的晚年；如果苍天有眼，一定会让他的人生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古稀之年，让他看到心爱的孙子茁壮成长、乃至功成名就；如果苍天有眼，一定会让他迟暮的生命在一片祥和中归去。可是，这不是剧本，我也不是苍天，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2017年正月，父亲咳嗽不止，经医院检查，却得到一个惊天噩耗，父亲得了小细胞肺癌晚期，顿时一家人几近崩溃。想着父亲为我和这个家庭付出的点点滴滴，想着父亲的悲惨命运，我一时嚎啕大哭，泪如雨下。医生说最多只有3~6个月的生命周期。父亲的意志力一直很强，为了不影响他的心态，我们也没告诉他实情。在市二医院住院半个月以后，我们带父亲回到了乡下，父亲还经常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他亲手把门口的菜园做了竹木篱笆，尽管我们不让他做，他还是执意而为，说做这点小事跟休息没有两样。我们也会让父亲去附近的牌场打打牌，父亲是喜欢打牌的，就这样，他在乡下过了一段他认为还比较惬意的时光。可是随着病情的恶化，他开始头痛厉害，呼吸急促，只能靠止痛药来维持。在那段时间，我们安排父亲去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场花鼓戏，父亲是带着欢乐去的，可是看了没多久，因为身体实在不舒服，又不得不返回。眼看着父亲开始不吃饭了，一天两天三天滴水不进，我开始心急如焚。不忍心看他这么一天不如一天的衰落，决定带父亲去长沙化疗，缓解父亲眼下的痛苦。果然化疗几个疗程以后，病情有了好转，父亲胃口大增，有一次在附近的餐馆，点了几个好菜，我把孩子们全部带了过去，父亲很开心，一口气吃了两碗饭，还找店里的人讨了一根烟，抽了一辈子的烟，父亲究竟还是放不下，在他最后的岁月里我们不该让他戒烟的。这一天我们一家都很开心。可惜好景不长，一周后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我赶到医院时父亲插着氧气管，坐在床上急促地大口呼吸，母亲说他这样已经一整夜了，我真的心如刀割。父亲再也不说话了，看着我不点头也不招呼，只是大口呼吸，他太难受了。医生说父亲坚持不了了，我决定带父亲回家，让父亲再看故乡最后一眼，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亲人，应该是他惦记的。回来后乡亲们都来看望他，村里的老少都来看他，父亲人缘好，生前也帮过很多人，乡亲对他情深义重，他见了也只能微微点头，我把小儿抱到他跟前，他才露出久违的微笑。父亲很难受，每呼吸一口气都全身搐动，我却爱莫能助。我希望父亲好好睡上一觉，在一个睡梦中安静的离开。回来后的第三个晚上，我感觉父亲没有时间了，坐在父亲身边，父子三人拉着手，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一双粗糙而又厚实的手，我猜着父亲的念想，告诉他我们以后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会如何培养子女，会朝哪个方向发展，父亲似乎没有遗憾。

终究是苍天无眼，有心救父，却无力回天。2017年农历四月初十日凌晨两点，我伟大的父亲离我们而去。这次，父亲终于歇息了，真正的歇息，心无挂碍。我的心很平静，一遍一遍地念着阿弥陀佛，父亲尘世的债已经还清，天堂没有痛苦，愿诸佛接引我的父亲往生极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父亲英雄的一生，奉献的一生，从此落幕。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皮鞋是新的，父亲走在宽敞的水泥道上，安祥平静，悠然自得，父亲又去村里看戏了。

但凭此篇，诗联两首，永恒怀念。

细雨纷纷夜色深，

阑珊灯火最思君。

此情无限成追忆，

惟借丹心启后人。

痛父出身贫苦，备受艰辛，情牵壮志，尽瘁儿曹，劬劳六十一龄，旷古忠诚遗后世；

恨儿经事蹉跎，长怀愦乱，心系蓝图，将承父命，发奋千百万载，普天孝义告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