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心理医生案头笔记》3:奇怪的女人挨了满意一击(黄思荣)
不受欢迎的乡下大姐叫大纺,纺线的纺。老华去门外拉架,那个非常奇怪的女人,挨了满意的一击,她是谁呢?
错误的根源,也就是大华的继母,在她那一群错误的围绕下,终于把饭做好了。她的两只手粗皮拉拉的,每一道纹里都有黑色的炭灰,所以做一次饭她就要在水盆里洗好几次手。冬天留下的裂口,现在已经不再流血了,却更深更宽,就像受了伤的树皮。她这一双难看的手,从来就没有闲下来过,光是做出这一锅饭来,她差不多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先是提水。一只水罐,拴了一根很长的井绳,她用左手挽着井绳,右手提着水罐。水井在南边的一个菜园里,井口上架一座用人推的水车。她把水罐从水车旁边的缝里送下井去,在水罐快要到达水面时,她提住井绳左右一晃,把歪倒的罐口向水下一送,水进入了水罐,装满了水,再提上来。不知是因为到处都是地下煤矿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这里的水井总是很深。天旱的时候,打水要到井边排队,夜里也有人守在井边,轮到了,长长的井绳送下去,只能打半罐浑泥汤回家。今年还好,井水够用的,不用排队。只是这提水,是每天必须的劳动,冬天的早晨,夏天的夜晚,她都要歪着身子,提着水罐,一趟,又一趟,把水提回家里来。全家老少的吃饭,喝水,还有洗刷使用。
提了水,要推磨打碓。小院里有一盘小石磨,还有一只石碓窝子。石制的碓头像一颗脑袋,打在石窝子里,发出沉重的闷声。计划粮里有一半大米,北方人不吃米饭,二缠娘把大米捣碎烧糊糊,或是贴饼子。私市里买来的山芋干子山芋秧子,打捣碎了蒸窝窝。有的时候,也打晒干了的野菜,树叶。
以上两个程序完成,就可以去拾锅了。拉着风箱烧煤泥,浓黑的烟,呜呜的翻上去,扩散开来,染黑一片天空。这里的煤矿出产的是烟煤,热量很低火弱烟浓,运到外面,卖价总要比别处的煤价低。即使是这样的烟煤,这里的一般市民也舍不得花钱买,都是花一元钱买一平板车煤泥,拉回家里来烧锅。矿井下挖出了煤,需要一个"洗煤"的工序,把煤和矸石分开。洗煤滤出的废水,混杂着黑色的煤屑,从一片空地上流过,总有一些沉淀下来。日积月累,成了黑色的煤泥地。矿上把这一块黑色的泥地,拉几道铁丝拦起来,在旁边盖个小房子卖这黑泥票,一块钱一车。去买煤泥的时候总是借用又大又宽的那一种板车,两边厢的挡板高高的,能摞一砘多。这一车煤泥拉回家,总够烧个半年几个月的。煤泥难烧,烟更大,灰更多,所以各家都是黑烟乌突,那做饭的人更是满身满脸炭灰,头发像灰窝似的。家里跑出来一个小孩,灰头灰脸像是闫王殿里跑出来的小鬼。
二缠娘往灶下添着煤泥,手里拉着风箱,上面还要顾着锅热水开。打碎的山芋干子下锅要煮烂,那要很长时间,好在有的是煤泥,她尽可以烧。她烧熟了饭,又把二缠挖来的野菜炒了,端上饭桌来。这时威严的咳嗽声已经响在饭桌的上端了,她就慌不迭的往桌上盛饭。二缠和三错负责端饭,她盛一碗,两个错误就轮番给端到桌上,按照先父再哥这样的顺序给摆好。
这摆碗的秩序是十分严格的,梁山泊好汉的酒碗可能就是这样排列的,是尊是卑,是长是幼,体现在这秩序上。最上首,面南而北坐着的是一家之主华温远,用的是最大的那一只和平鸽碗。他的左边坐的是儿子和儿媳子,也按照先男后女的顺序给摆好了,右边就是二缠和三错,二缠娘带着几个小的坐在下首。这一群错误随便用一些粗瓷小黑碗给盛了,她们闷声不响地吃着。二缠娘连个凳子也没有,她移一个木墩子过来,远远地趔开桌子,歪着身子坐了,怀里揽着最小的六变,她的身边是五改。
今天的饭桌上,出现了一个最不受欢迎的人。这是二缠同母异父的姐姐,名字叫大纺,是二缠娘与前夫生下的女儿,今天从乡下来的。这大纺今年17岁了,爹死娘改嫁,跟一个本家二奶奶过。11岁时二奶奶也死了,她就作为孤儿在村里养着。倒也算她命大,如今已是挺有个模样了。二缠娘担心的也就是她的这一番出息,村子里什么样的人没有,赶紧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才能放心。捎信去叫大纺来,大纺巴不得一下子扑到娘的怀里。接到口信已是中午了,她等不及到明天,40里路,她赶晚儿就来到了。她看见了娘,可怜地忙碌着;又看见继爹一脸冷得挂霜,一声一声拖着长腔的咳嗽。进了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好在她自小就经惯了各式各样的冰刀霜剑,倒也还能承受。她最难以承受的是亲娘在这些严威和欺压之下的可怜兮兮。她陪着娘在下首坐着,跟小五改在一起。小东屋里出来那高贵的两口子,衣着光鲜,高高在上,根本就不往她这里看。
她笑着喊了"大",又喊了"哥"和"嫂子",因为料到了不会答理,就赶紧躲开眼睛往桌上看。手也不闲着,把摆在最当中的那一只大碗给捧起来,往前挪了一挪,又把一双竹筷给放在碗上了。这些动作很是殷勤,撸着脸的老华把脸皮扯动了一下,用一声半像是应答半像是咳嗽的声音,算是回答了:
"咳──哦。"他说,"你这个名儿真不孬,大妨。下生的时候有忌讳的,都叫这个名字,有什么妨害自己遮了去,省得连累了旁人。以前听说有一个姑姑,下生落草的时候,那光腚上当腰有一道白杠子,像是勒了一根孝绳。人都说这不吉利,是带着孝来的,会妨死爹娘的。结果就是,把她娘妨死了。"老华把脸皮扯动着,装作笑了一下。其实他并没有笑,这时笑的是坐在一旁的儿媳妇春兰。她刚才抽泣的红眼睛,现在还有一点儿水汪汪,听了这句话,倒真的笑了起来。她说,这些讲究也真多,又是缠啦,又是错啦的,现在又来了一个妨。
"库库。"大华的高鼻子抽动了两下,那漂亮的眼睛目不旁视。
老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进中山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只干荷叶包来。错误们的眼睛,贼溜溜的就盯住了这一只荷包。这是从饭店买了卤菜来了!她们很可能是尝也轮不上的,只能看着父亲吃,哥哥吃。二缠和三错,已经懂得自尊了,不往这里看。大纺作出很大人的样子,跟继父说话。她真诚地笑着,解释说:"我的名字是纺线的纺,我还会写我自己的名字呢,是村里的会计教我的。"
二缠娘觉得她应该在这时说话,声音却吓得直打颤。她先笑了一下,这笑声是那么难听,叫大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眉心的三条深沟就更加深刻,"库库",笔直的鼻子上两只眼睛阴森森的。二缠娘的身子抖了一下,鼓起勇气要说的话,总是要说下去,不说了就对不起这个苦命的大闺女了。她颤着声,还是说了:"我生她的时候是个冬天,白天黑夜地纺线。人还在纺线车子上坐着呢,她就出生了。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叫她纺。"
桌上的说话这时突然停止,是因为四换这个小鬼忘了秩序,先喝了一口饭。这是不应该的,老的还没有动碗呢,她怎么能先吃了?这边大华和他媳妇就都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四换咽了一口唾沫,偷眼看着桌上的大人,见他们并没有谁向桌上看,就小心地把筷子拿起来,从盘子里悄悄地夹了一片野菜叶,放进了嘴里。她知道肉碟是不敢碰的,野菜也许不要紧,就吃了一片菜叶。她见还是没有人看她,胆子大了一点儿,干脆夹了一大棒,使劲塞进嘴里,鼓着嘴嚼起来。伏在娘怀里的六变,伸出了小小的手指,去捏盘子里的菜,捏了一根小小的菜梗,放进嘴里,很响的咂着那盐味,又把手指也放进嘴里吮,吮得唧唧有声。那爷儿仨全都冷着脸,本来该端碗的,现在干脆坐着全都不动。这气氛叫娘害怕起来,娘就伸出手来,照四换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四换哇的一声哭了──
"滚!"老华大吼一声,像是很沉闷的一个雷,落到饭桌上,一群错误全都让雷击中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老华一只手仍然抓着荷叶包,另一只手一伸,把桌上的菜碗提起来,向着四换的饭碗里就是一倒。小碗里的山芋干稀饭,本来是满的,再倒下这么一碗菜,顿时溢得到处都是,桌上,桌下,一群小错鬼的胸前腿上。饭还热,溅上了就是大哭大嚎,整个饭桌前嚎声一片。大纺和二缠每人抱起两个一个的,娘也抱着六变离开了饭桌,去水盆里洗。哭嚎声从屋里到了院里,桌前只剩下坐着的老华,和他的儿子儿媳了。老华对儿子儿媳说:"蛤蟆窝捣一棍似的,吱吱哇哇!"儿媳柳春兰起身去擦桌子,重新摆碗筷。这一回只摆三副就行了。白色的玻璃瓶子里还有一小截白干酒,倒进锡制的小壶里,再斟进小小酒盅里。老华把手里那一只小小的干荷叶包,放在桌上,取开了,里面是二两猪头肉。薄薄的小小的片儿,红是红,白是白的,很是鲜亮。爷儿俩对着脸,捏着酒盅,就着叶包里的猪头肉,喝起酒来。
"吱咂──"
"库库。库。"
"哈哈,笑话!"老华说。
老华一高兴了,就说"笑话",这是太好了,太高兴了的意思,老华有自己的词汇。
"咳哦,哦──"高扬起的咳嗽声,表达着满意。
院子里已经没有哭声了,小讨厌鬼都转移到了锅屋里。灶台上摆了一圈碗,她们就围着锅喝饭。大纺把眼泪咽进肚子里,也端起了一只碗,她的心里塞得满满的,她哪里还吃得下饭,她只是怕亲娘心里更难受,装作不介意是了。小二缠却拉起了脸,就是不肯端碗。这时候堂屋里传出老华"笑话笑话"之后的大声大气的讲古,这些大声宣讲,十分响亮,代替了那些威严的咳嗽。老华说:
"这个烟袋可是个好东西,"这时候大华正把香烟盒拿出来,拔出一棵烟卷来,递给父亲。老华用手推开递来的烟卷,把挂在腰里的竹竿儿旱烟袋端起来,很熟练地往烟包子里挖了一锅子烟叶末。大华把香烟卷儿叼在自己嘴上,打火机打了火,捏着,先送到爹的烟锅上,给点了,再给自己点了香烟卷儿。爷儿俩差不多是同时,吸了一大口,烟雾喷出来。老华使劲咳嗽了一声,说,"以前有一个主儿,他有两个媳妇。你说怎么着,两个媳妇。"说着,自己先笑了,他儿子也就陪他笑,他很满意地端起酒盅,咂了一口,大华也就端起酒盅,咂了一口。大华的脸使劲苦了一下,皱眉,咧嘴,他觉得这就是喝酒品酒的样子,这副苦相才叫男人气,一边做出恭敬表情来,听他爹说。他爹说:"这个主儿的两个媳妇,光吵架。你盐了我酱了,蛤蟆窝捣一棍似的,你说你的理儿,我说我的理儿。你说怎么着,那个主儿他不听这些,那东西他有孬法子。你说什么法子──"
说到这里了,又不说了,慢慢地用筷子夹起薄薄的一小片肉来,放到嘴里长久地嚼。嚼了一阵子,又抽烟袋,抽了一阵子,又喝酒,然后才说:"这个主儿他哪个媳妇的话也不听,他就拿起他的大烟袋来。有理没有理,一人五十烟锅。那个大铜烟锅,又大又沉,抡起来,打哪儿都不轻。他就一个媳妇五十烟袋,没有偏也没有向,没有亏也没有赢,一人挨五十,不打得你活嚎他不拉倒。你说怎么着,他两个媳妇回过心眼儿来了,她俩说──"
这时候,大门外有很响的吵架的声音,是两家邻居,又吵架了。这两家邻居,都是妇女当家,妇女吵架。一个姓秦,一个姓潘,她们一边大声地吵骂,一边使劲地跳脚,啪啪地很响地拍屁股,声势雄壮。老华端着酒杯听了,笑笑,又接着讲他的故事。他说:"那两个娘们回过想来了,说,只要咱一吵,就是咱挨打,那咱是图的什么呢?"大华听父亲讲着,笑着,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来。又把一片肉夹起来,往父亲那边儿送送,意思是让父亲吃。老华也就夹起他送过来的那片肉,放进嘴里嚼着。外面两个女人的吵骂声清晰地传来。
小潘说:"俺不是你,你有多大本事,你明铺明盖,明扯明拉,屋里头铺着对面床,养着拐男人!你是个卖肉的婊子,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秦把脚使劲跺跺,把屁股使劲拍打着,跳着脚说:"我就是婊子,我就是卖肉,你能怎么我!俺男人都不管我,你能管了我?俺男人愿意我当婊子,你能管了我!我明卖肉,比你暗卖肉强,你想卖还不定能卖出去呢,你连你闺女都卖不出去,你还能卖出去?我就能当婊子,你想当还当不上呢!"
小秦和小潘都是很妖冶的女人,30来岁吧,头上脚面的,也没有太贵重的衣服鞋袜,只是能让人觉得,她俩花棒儿似的。两个女人都有相好的,小秦的相好姓孙,是煤矿上一家饭店的会计。朱会计天天晚上下班就到小秦家里来,来时带一只荷叶包,少不了鱼肉荤腥。往盘子里一取,小酒盅端起来,跟小秦、小秦的丈夫一起吃了喝了的。小秦的丈夫是个驼背,姓刘,本来在粮管所工作,听说是个搬运工。一次从车上往下卸粮食,200斤的大麻袋,驮在背上往大库里送。连着几汽车粮食卸完,他还是走着回家的,到家歪倒床上就没能起来。等几个月他起来了,腰就弯下去了,脸是向着地面的,全身最高的地方是后背。从那就不上班了,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他一年到头一句话也不说,左邻右舍,孩子大人,他也不看,也不说,除了弓着腰上厕所,就是弓着腰在家里坐着。孩子们见他不说话,就欺负他,对着他喊:"罗锅子,锅罗子,腚眼夹个屎橛子。"他的儿子小会,9岁了,破衣拉撒的,听见人喊,就冲上去打,常常打得头破血出的回来。
朱会计来到小秦家里,大桌前坐下,跟小秦和罗锅子一起喝酒,罗锅子也跟他一起喝。小秦的屋又矮又小,屋墙是秫秸夹了,又糊了一屋泥的。屋檐离地只有一尺多高,三角形的屋山头,正中间顶着那个尖角开了一个门。这门开在整个房子的最高处,也只能低头进出。小屋里摆下一张高桌,铺一张床,就只有桌前的一点地方了,只够坐两个人的。晚上,老孙来了,人们从外面看着灯亮的屋里,小秦在两个男人的中间坐在凳子上,与朱会计并排坐。罗锅子坐在床上,挨着墙盘着腿。两个孩子,小会坐在床沿上,他的妹妹小丽抱在老孙的怀里。
这小丽4岁了,长得像是画上的洋娃娃,好看。她有时到二缠家里来窜门儿,她对她妈跟邻居潘姨骂架,完全不当一回事儿。从她记事起,这些街坊邻里,就时刻在吵吵骂骂,打得腿断胳膊折了,还没送医院,早就好得一起喝起酒来了。所以她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就又来到二缠的家里,她是来看小羊的。她看了小羊,又到了堂屋,看老华和他的儿子儿媳喝酒。
"我不怕辣,"小丽说,"我也能喝酒。"
老华不知怎么的,看见小丽就笑了,心里很是愉快。他从来是不喜欢女孩子的,对别人的孩子,他是无论男女都不喜欢。偏偏他对小丽不一样,见了这孩子就高兴地笑,说:"这个丫头,长得跟她娘一样。"这倒是不错,这小丽长得皮肤很白,眼睛水汪汪的,跟她妈小秦很像。老华笑着,对小丽说:"你能喝酒,我给你喝一口吧?"
小丽的眼睛却看着荷叶包里的肉,鼓了鼓嘴,说:"我要是吃菜,我就不怕辣。光喝酒我怕辣。"
老华这时已经用筷子蘸了酒,正要把筷子头送到小丽的嘴里去,听了这句话,见小丽并不张嘴吮筷子,眼睛只是看肉,就犹豫了。在儿子儿媳面前,老华还是要面子的,不想显出太小气来,就狠了狠心,把筷子伸进包里,选了最小的一丁点儿肉,用筷子夹了。却半天也没有夹起来,那样子,就像是拿一把刀子在割他自己心头的一块肉似的,疼得钻心。好半天,他还是没有夹起来。小丽眼睛盯紧了,盯着他筷子头就要夹起的那一小点儿肉,嘴里说出来的话,让坐在旁边的柳春兰脸上发起烧来。这小女孩说:
"昨天夜里,我跟俺大俺妈在床上睡,俺爸跟俺哥在地上睡。到了半夜,俺大压俺妈了,他爬俺妈身上压着,把俺妈压得哼哼。"
小丽把朱会计叫大,把罗锅子叫爸。大和爸的叫法不同,都是爹的意思。小会把朱会计叫孙大,就不是爸的意思了。从这称呼上来看,小丽是小秦跟朱会计生的。这小丫头可能是经常走东家、窜西家的要东西吃,她已经有经验了,知道人家要听什么,听了就可能给她吃的。所以她不要人问,自己就说了出来。她这一说,老华的筷子头却松开了,他大声吆喝说:"小丫头说的什么话,怎么胡说?真憋人,滚!"嘴里吆喝着,老脸却红了一红,这也是他喝酒的缘故。"咱姓华的这门人儿都这样,一喝酒就上脸。"他喜欢这么说,说这句话不像是在说喝酒,倒像是说他家祖坟上有几棵树几件宝似的,都是炫耀。
小丽不懂得看场合,老华不能在儿媳妇跟前不发脾气。再说,小秦让别的男人压在床上哼哼,老华听了并不舒服。小丽没有吃到她想吃到的肉,又挨了吵。但是她到底是摔打出来的,也不哭,也不恼,就慢慢地退出来,去看羊。这外面的吵骂声仍然在响着,小潘的儿子也骂起来了:
"我操你闺女,小秦!"这话骂得挺脆,倒像充满了感情似的。
屋里的老华把刚才没舍得给小丽的一丁肉,放进自己的嘴里嚼了。又拉过旱烟袋来吸着,他笑了笑,接着没有说完的话,又说起来:"你说怎么着,这一个媳妇五十烟袋头子,把两个媳妇都给揍得身上出青。两个媳妇一吵架就是这一出,一吵架就是这一出。挨长了,返过想来了,没有事儿的时候,两个媳妇一块说了,两个媳妇说,你猜她怎么说──"
华良臣笑着,说:"两个媳妇说,咱把她的旱烟袋给藏起来,叫他找不着,看他还能打咱吧。"
"那可不对了,"老华得意地说,"她敢藏起来,她还反了她来,她还能敢藏。她俩是一块商议说,咱这是图的什么呢,不问是里是表,一律五十烟袋,咱这不是给咱自己找罪受的吗?咱甭吵了。两个媳妇不吵了,叫这个东西给打好了。所以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老古语没有个说错的。"
老华说了这句大道理,心里很是满意,就敲敲桌子,对着锅屋喊:"喂,上饭!尝尝凉吧,凉了再烧锅热。喝凉的可不行。"听见锅屋里二缠娘答应一声,大纺跟她娘忙着盛饭,往这屋里送。
没等饭送上桌来,就听见外面打了起来,老华听出是小秦挨了打了。这就装作要上厕所,走了出来。外面果然是小秦在挨打,小潘揪住了小秦的头发,使劲地扯着,小潘的大儿子人叫白面瓢的,拿了一个板凳,正对着小秦的背卟嗵卟嗵地砸。这白面瓢16岁了,头秃得就像一只舀面的葫芦瓢。小潘的几个孩子全是秃子。小潘自己老在头上包着一条花方巾,不管天多热也不取下来,肯定是秃子。她的方巾一圈儿还有头发露出来,娘儿几个,就数她秃得不厉害。她细条的身个,曼长脸儿,一条花方巾,方巾外一圈黑头发,倒也挺有个模样。小潘的丈夫不在家,坐牢去了,听说是因为偷人东西。小潘一个女人养活一大窝孩子,家里有一架平板车,给人拉货。一个娘们在前面拉着,几个孩子在后面推的,在前面拴了一根绳拉的,蛤蟆老鼠一大窝,往哪里送货都是这一套。几年受过来,大儿子大闺女也不算小了,要是正常的孩子,也该能替手了。可是小潘的孩子是秃子,头秃人也瘦,也不见长,个个头上罩着一顶多少年没洗过的烂帽子,苦着脸就像个干老头似的,跟着他们的娘拉平车。
小潘就明里暗里的,招引些男人来,挣几个钱用。她不像小秦,小秦只有固定的一个,她要随时去找人,不固定的。小秦看不起她,自然是有道理的。小秦的这个朱会计,有家根本不回,一群孩子全都扔了不管,每天都到小秦这里来过夜,把钱也全都贴在小秦身上了。可怜朱会计的媳妇,活活给气死了。朱会计也真情真意地哭了好多次,可是他更不想回家了。他的几个孩子小小的就各处要饭,捧着讨饭碗找来的,在小秦门前就让他给打骂走了。他只要小秦,还有跟小秦生的这个女儿小丽。小潘可就不行了,她招来的那些男人,猴的猴,狼的狼的,没有个上台面的。钱也给得少。有一次是个乡下人来了,是偷着来卖山芋干子的。这个乡下人特意留下了有斤把山芋干子没卖,到小潘家里来了,睡了一夜,给了这么一点儿东西。第二天,小潘用一只大黑碗,端着这点儿山芋干子给人看,说,你看,一夜叫他压得臭死,那一身汗气熏得人光想干呕,结果就给了这么点儿山芋干子。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活是一头狼。
她不管别人笑不笑她,疼了想摸,屈了想说,她为什么不能说呢?
她说,她骂,她吵,她打,她的几个秃儿子秃女儿,在这个战场上真是派上用场了。人说,打仗还是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老古语没有说错的。在跟小秦的战争中,就验证了。战争中还要验证别的真理,大乱总是要达到大治的,两个女人之战不应该永远打下去,走出家院的老华,就来劝架了。
"咳哦──,你们这是干什么的!"老华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有味儿的事吗?"激战中的双方并没有立即住手。来了一个男人在身旁,而且是老华这样挺气派的男人,两个女人更来了劲儿,那骂声更出格,那抓住敌人的手,也更有力气了。老华见劝说没有人听,就挽起袖子上了前,他一把抱住了小秦,整个儿揽到自己怀里。那小潘还是上前来打,老华就弓起后背去,着实地替小秦挨了几下。这边儿子华良臣也来了,见这模样实在不像,就想快一点儿结束这场面。大华一把抓住了白面瓢,那几个小的秃子人小力薄,本来就不怎么敢上前的,这回,全都缩回去了。这场战争看样子就要结束。
也是天有不测风云吧,没想到战斗形势又有了变化,这就是小会来了。这个泼辣的小子,早就在保卫罗锅子爹的那无数次战斗中,练就了一副英雄虎胆。人虽然还小,但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所以小会这一次冲锋的能量,根本就不能估计。只见小会恶声叫着,挥舞着一把铁锨,像一股旋风一样的扫来,这铁锨直拍向小潘──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这小子的一下子,在场的人个个都没有想到,连脑子好使的大华都愣住了。说时迟,这时快,这抡起的一锨就要落下来了,呼嗵──
下面出现的情况有点儿像是小说里编的了,其实不是,事实比小说还要离奇,还要出人意料。现在出现的情况是,这一锨拍下去,真的拍倒了一个人,是一个突然冲来的女人。这个被铁锨拍倒的女人,不是小潘,也不是白面瓢的姐姐那个叫银环的秃丫头,而是并不住在这里的另外一个女人。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夹到打架拉架的人群中间的,她在这一锨拍下来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打来的这一锨。随着这一锨拍下,这个女人像一只软弱的布袋一样,呼嗵一声倒下了。
这时大家才看清,这突然出现的女人是刘疯子。刘疯子并没有被打死,一个9岁孩子不能一击致命。她现在只是倒在地上,两只因为疯了而更加活跃的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火在烧着,又像是两汪浇滚了的水。挨了这一下,她笑着,非常满足的样子,用这两汪沸水一样的眼睛,望着老华,又望着大华。她是在等着这两个男人把她拉起来。疯子都是一些痴迷的人,到底各个疯子迷的是什么,那各不一样。这个疯子迷的另是一路,她就是想让男人打她,她喜欢挨男人打。她老是出现在任何争吵的场合,睁大了两只热辣辣的眼睛,等待着挨打的时机。她早就来到这里了,两个女人打架,她不上前去,白面瓢拿着一只板凳打人,她也不上前去。这样的打,不痛不痒,她不上前。她终于等到了值得一挨的时候,等到了英雄小子这沉重的一下,她以超常的速度扑上前去,准确地挨上了。她挨了一个小的男人的痛打,她很是满足,很是幸福。她幸福着,还渴望着更多的幸福,于是她倒在地上不起来,希望老华来拉她,希望大华来拉她。
望着地上这一双渴望的眼睛,那眼角已经被伤疤扯歪了,那眼睛里的光芒,却热辣辣地烫人。老华不禁震动了一下,觉得认识她似的。在很早以前的什么时候,他曾经跟她有过亲近?没有,当然没有。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老华完全不认识她。
没有人来拉她,她是多么失望。老华和他的儿子,谁也不再朝地上看一眼。老华拉着,或者说是抱着小秦,向她家里送。大华也走回家里去。这一场战斗就此结束了。
老华用手推着小秦的肩膀,送小秦走回她那趴趴屋去,嘴里说着些安慰的话,眼睛里都是抚爱。这个时候,居民小组长小老闫带着几个妇女也来了,见战争已经结束,只是草草批评几句,就各自走了。老华仍然留在小秦的小屋里,说着很体面的劝解的话,直到小秦的相好朱会计来了,他才回到自己家里来。这时天色已晚,星星很亮。明天是清明了,是一个晴天。
"明儿你回老家上坟去。"老华对儿子说,一面叫二缠娘烧锅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