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请闭嘴(1)
广川大旱来得甚是蹊跷,这次旱情来势凶猛,似乎是一夜之间,广川境内大江断流、湖泊干涸,甚至每一口井都见了底儿。那时节,大地龟裂,而且裂缝越来越大,开始只能掉进去一枚铜钱,人们不以为意,只是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钱袋;后来,在一个天黑风高的夜晚,不知道是谁家的猫追老鼠,没料想不小心栽了进去,尽管这古往今来的猫都会爬高,但是裂缝的确太深,而且上宽下窄,这只可怜的猫就再也没上来。猫的主人第二天到处找自己的猫,最后终于找到了,但是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抓老鼠的猫被一群老鼠分食。有人建议他下去救猫,但是他瞟了那人一眼,说:“我可不想去喂老鼠。”这说明,人这种动物是世界上最冷酷的。死了一只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们谁也不去理会那道鸿沟,只是成天价在想:“当今皇上皇恩浩荡,这旱灾转眼间也就过去了。”这样想着,心情也就舒畅多了,于是整天在家睡大觉。一个月过去了,那些裂缝越来越大,像是闹过一场地震,终于有一天,不知道谁家的小孩也掉了进去,孩子的父母听得“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奔向鸿沟跟前,却怎么也看不见自己娇儿的模样,只剩下一堆白骨了。这说明,老鼠这种动物,既凶猛,生命力又强。到这个时候,人们才着急了,因为谁家都有儿子,谁都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喂老鼠。于是,全广川的人们放弃了对当今圣上的期待,拿出箩筐、铁锹之类的农具,来到了市中心的广场,商议着如何刨土把这些鸿沟给填平。与此同时,县令大人躲在衙门里战战兢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想飞鸽传书给上级领导汇报有暴民造反,但是中心广场就在衙门口,那些鸽子刚飞出来,看到地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吓得晕了过去,一头就栽了下来。假如我是其中一只鸽子,刚刚被一双肥大的手在我的小脚上系了一张纸条,我知道责任重大不敢怠慢,就一飞冲天,向着上级衙门飞去。这可是一条荆棘路——天上本没有路,飞的鸽子多了也就有了路。我刚飞出衙门,在中心广场的上空俯瞰大地,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原来绿树成荫的广场怎么变成了这番模样?在衙门里的时候,我倒是听说最近广川大旱,但是再怎么旱,这绿树也不会变成黑色的呀?难道是世界末日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自断筋脉,从空中飘飘悠悠地掉了下来。我的灵魂看着我的尸体落在一棵黑树上,那黑树却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我,吓得我差点再死一次,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人,那黑色却是人头。我死的真冤,比窦娥还冤!接着,这帮蠢猪竟然拿着我歃血为盟,我感到喉咙一热,一只官宦人家的信鸽就这样断送在这伙暴民手中了。歃血为盟之后,我的很多兄弟姐妹还是不停地噼里啪啦地从空中掉下来,现在,他们不歃血了,开始喝血,因为他们好久都没有水喝了。——鸽子的情况就是这样的。而如果我是暴民中的一员,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一只鸽子正好掉到我头上,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鸽子,咬破喉咙,猛吸其血,而身边警觉的人见状就会把我按倒在地,抢那只鸽子。不久,我身上就会有几百号人在蠕动,于是,我的死就成了重于泰山之死。第二种情况是,一只鸽子掉到离我很远的地方,只听见远处一阵骚动,人群拥着我、我拥着人群向骚动处冲去,但是刚走了几步,远处就恢复了平静,我知道即使过去了,也找不到哪怕一根鸽毛了。我仰天长叹,加上饥渴难耐,终于晕死过去,于是就成了轻于鸿毛之死。县令大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远远地看见他放出去的信鸽像下饺子一样拼命往下掉,于是他认为有人在放冷箭,然后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认为这不是一般的暴民,而是有预谋有计划的,竟请来了射手。广场上一阵阵的骚动,他认为暴民在呐喊助威随时会攻进衙门,却不知道那些人只不过是在争食他放出去的鸽子。如果他早知道了这一点,就会毫不吝惜他的鸽子,把它们全都放出去,这样他就能不费一兵一卒,把暴民全部歼灭。因为他只放了十三只鸽子,暴民就已经死了五六万了,这些人不是被压死了,就是绝望死了。关于这件事情,史书有载:“汉文帝某年,广川旱,三十日无水,饥民死一万两千三百四十五人。”——官方的统计一向就是这样精确,而且对一些敏感的事实比如说暴民的集会讳莫如深。县令大人最后没能全歼暴民,只能怪他平时特务工作没有做好,假如能在暴民中安插一两个眼线,及时报告外面的情况,他就能青史留名,成为万人景仰的军事家。现在,我写这件事情的时候,不写他的名字,就是因为翻遍史书也找不到,这只能怪他自己。有人说,上天只垂青有准备的头脑,这位县令大人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头脑,否则,后世的克劳塞维茨绝不敢妄自尊大地写什么《战争论》。县令大人坐在太师椅上,表情木讷,目光呆滞,想象着自己的妻妾将会遭到怎样的待遇,想象着自己的乌纱帽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逐渐变绿,并且青翠欲滴。他感到了大伤悲,而就在这时,他的师爷半喜半忧地走了进来,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师爷左脸带笑,笑得左眼都眯到了一起,右脸则是一副哭相,右眼还流出了一滴闪亮的泪珠。县令大人看到他高兴的左脸,感到一阵恶心,心中暗骂:他妈的,你这幸灾乐祸的样,看我以后怎么处置你。而看到师爷的右脸,县令的两只瞳孔就突然放大,眼睛里流露出欲望的光芒,他抢上前去,紧紧地搂住师爷,踮起脚尖把一张充满口臭的嘴往师爷右脸上贴,并做吮吸之状,发出“啧啧”的声音。终于,县令大人把师爷脸上的泪珠吸掉,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心满意足地说:“解渴解渴!”然后,他一本正经地坐回太师椅,问有什么事啊?师爷就说他有两件事要禀报,一个是好消息,另一个是坏消息。县令大人于是恍然大悟,难怪他左脸笑,右脸哭,怎么不全是坏事呢?这样,我就能多舔一点眼泪了。他很想知道什么坏事能使师爷流泪,以便令所有的人流泪喂他,但是作为一县之主,他不能如此自私,于是就问好消息是什么?师爷就说:启禀大人,广场上不是什么暴民,而是一些人在商量着如何填平鸿沟。然后县令大人就很舒心,因为他不用担心自己县令帽的颜色问题了。然后他又急不可耐地问:坏消息是什么?这使他的手下十分感动,觉得这位大人真是爱民心切。师爷说的坏消息是,有一份新闻简在广场上流传。这所谓的新闻简,其实是现代报纸的始祖,因为西汉初年,纸尚未发明,人们只能用竹简记录信息。而且当时全国上下,只有广川这一带有新闻简在民间流传,县令并不以为意,因为新闻简上写的不过是一些诸如谁家的猫死了、狗丢了之类的鸡毛蒜皮的琐事,就是现在称做社会新闻、花边新闻的那种。所以县令对师爷不屑一顾,并认为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于是就很不耐烦地说:又是谁死了?师爷告诉县令大人死的就是他。然后县令就很惊恐,我死了吗?我什么时候死了?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那巴掌声非常清脆,与此同时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于是就说我明明没死,谁在造谣?师爷就说大人先别着急,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死了,反正新闻简里批评的就是你。然后县令就一头雾水,伸手将新闻简拿来。十张竹片用茅绳穿在一起,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那竹片非常粗糙,布满了倒刺,一不小心会撕掉一块肉。县令用一种小心翼翼的不屑说:真是寒酸,咱用的竹简全是光光的竹面,而且用牛皮绳穿的。然后县令展开看,标题却是:上帝死了。后面还有三个叹号“!”——后世传说古文没有标点符号是错的。县令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死他他都不会知道几百年后西方某地有个叫耶稣的家伙,写了本畅销书叫《圣经》,《圣经》里的主人公叫上帝。所以他就问上帝是谁啊?他是哪州哪郡人氏啊?对这个棘手的问题,师爷自然也不知道,县令大人就认为他养了个草包师爷。县令认为新闻简的作者肯定是得了脑偏瘫,因为无论是道家、儒家、法家还是阴阳家都没提到上帝这回事。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呢?可是等他看完全文,就再也不认为作者有脑偏瘫了,这从他发抖的双手可以看出来,他狠命地把竹简往地上一摔,随着“啊吆”一声惨叫,竹简带着一片血淋淋的人肉掉到地上。而县令大人捂着血淋淋的右手,疼的“嗷嗷”直叫。师爷顿时也两眼放光,像饿极了的狼一样扑向了县令,嘴里吼吼地叫着,凑到县令的跟前,狠劲拉出那只受伤的手,说着“大人,我帮你消毒!”,就去吮吸县令新鲜的血液——没办法,大家都渴的要命,而且两千多年前的人比之现在,保留着更多的兽性。这样说,恐怕有人会腹诽于我,说我在影射现在的人还有兽性,其实,不妨直说了吧,我不是在影射,我已经说的非常明白了,现在的人,有时候兽性十足,比之两千年前的师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师爷的唾液果然有消毒止痛之效,一会儿的工夫,县令大人就心情舒畅起来。这个时候他大喝一声:还吸啊!你要把老爷的血吸干啊!师爷就嘟囔着说: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然后县令大人就飞出一脚,把师爷踢翻在地,他可不想被吸死。师爷羞涩地站起来,舔舔嘴角的血渍,又马上做出坦然荡然的神色,问县令下一步该怎么办。然后县令就说咱俩谁是师爷啊?然后师爷就明白了,作为智囊团首脑,他应该为县令分担思考的乐趣,于是就说既然新闻简上说大人不体恤民情,您就体恤一下民情不就得了?县令就问如何体恤民情,师爷就说作为父母官,您应该与民同甘共苦。县令就说我堂堂一县之令,难道要跟那些土B混在一起吗?说完之后发觉自己说了脏话,脸马上就红了,现出羞赧的样子。师爷告诉县令与民同甘共苦其实很简单,只要做做表面文章就行了。然后县令就心领神会,觉得师爷不愧是师爷。县令大人得意够了,就开始觉得不舒服,想来想去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师爷看到县令抓耳挠腮的可爱模样,就知道了症结所在,说:大人,您看这新闻简是不是应该抓一抓了?县令说就是新闻简!写点鸡毛蒜皮的事也就得了,现在竟敢干预政事,影响很坏的呀!师爷就帮腔说何止影响坏,而且损害了广川的形象,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广川的县令是个草包呢!还有,更重要的是,新闻简这么一出,极大程度地破坏了社会的安定,对广川的稳定不利。被师爷一说,县令越发觉得事态严重,就决定把新闻简作为下一阶段的中心工作来抓——中国人就是这样,喜欢先树立一个中心,然后开始攻坚。比如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一些大人物订出今年的目标,说是要大力提高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这是今年的中心任务。然后全市人民开始为提高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而努力奋斗。过了一段时间,大人物又会提出新的中心,诸如创作文化精品,这是今年的中心任务,然后全市人民就放弃了提高物质文化生活水平的崇高使命,又开始为这个新的中心而努力奋斗。感觉上,大家像一群没头苍蝇,被指挥着到处乱转。——树立中心就是有这样的悲哀。当县令初步确定了新的中心之后,就着手调查新闻简的详细情况,于是就问:新闻简是谁出的来着?师爷说是本县的一个儒生,姓董,名仲舒。这个董仲舒,我真是喜欢,甚至有点爱上他了——我爱上了一个古人,而且是个男人,这是多么滑稽的事情!但是,我的感情欺骗不了我的理智,我爱他是因为他很像我,这样说,就意味着我有点自恋。我是个记者,而董仲舒早在两千年前就创办新闻简,理所当然是古今中外的第一个记者,是我的祖师爷,我焉有不爱之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做董仲舒那样的记者,但是却做不成,既然做不成,我就只好爱他了,何况当今之世值得我爱的记者还真找不出来,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于是我就有点自弃了——我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我们的主任M先生肯定不会同意我的观点,假如我把董仲舒年轻时创办新闻简的事告诉他,他肯定会对之嗤之以鼻,并且叫道:“幸亏早死了两千多年。”——同行是冤家,在董仲舒和M主任之间,这句话一点都不错,时隔两千多年,这种怨恨还没有泯灭。假如董仲舒在两千年前知道两千年后有一个M主任,他肯定也会对之嗤之以鼻,并且说:“幸亏我早出生两千多年。”——这就是所谓的不共戴天!而假如董老知道两千年后有一个我,他肯定也会爱上我的,就像我爱他一样,因为两千多年来,像董仲舒这样的人,中国只出了两个,一个是两千年前的他,一个就是两千年后的我,我姓贾名纯,河北枣强人氏,枣强在西汉时被称做广川——如此说来,我们还是同乡!我们的爱就这样跨越了时空在历史的长河中交融,这是多么壮观瑰丽的一出同性之恋啊!需要说明的是,不论是董仲舒怨恨M主任还是深爱着我,其实主要原因不是同行不同行,最根本的是学术观点不同,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与谋。”我知道了董仲舒年轻时的事情击节赞赏说明我俩的学术观点相同,而假如M主任知道了,一定会说:“捣乱分子,破坏社会稳定,给广川抹黑!”——如此说来,M主任倒是和两千年前的广川县令以及师爷是一路的货色,于是他们三人的爱也跨越了时空,在历史的长河里蝇营狗苟。这样说似乎有点不够真实,违反了新闻的真实性原则,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包括他们三人在内的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人在行苟且之事,因为这种人实在太多了,本着臭味相投的原则,他们理应互相爱慕才对。但现在的事实是,M主任并不怨恨董仲舒,非但不怨恨,而且还喜欢得要命。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并不知道董仲舒年轻时的事情,他所喜欢的是老年董仲舒。老年董仲舒假如知道两千年后有这样一个仰慕者,肯定会跨过时空的隧道送来一个飞吻;而他假如知道有个叫贾纯的记者,就会狠命地踢来一脚,这一脚夹杂着历史长河中的血和一切肮脏的东西,冲着我的裆部扑过来,这一脚如果被他踢中了,我就会断子绝孙。这家伙老了就是这样歹毒!——从爱到恨,从恨到爱,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人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