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金才:《大学》之“至善”即《中庸》之“明强”
内容提要:程朱理学的大师们毫不尊重先秦儒家经典的文字含义和思想背景,师心自用,以神秘化、玄学化的方式诠释先秦儒家经典,将务为治为宗旨的先秦儒学修正为以修身养性为理学。比较理学家对《大学》之至善的解读和至善的本来核心含义的差异,不但使我们具体而微的认识到程朱理学是如何歪曲先秦儒家经典的,更能引导我们突破理学玄学化的迷雾认识先秦儒学的本来面目。
关于至善,《中庸》与《大学》分别从人和事的角度加以讨论。《大学》认为通过格物致知,即知止、定、静、安、虑、得六个次第,便可以获得真知,掌握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这便是止于至善。《中庸》则从人能力提高的角度讨论至善,《中庸》认为通过择善固执的六次第,即持久不懈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人便可从愚弱达明强。《大学》之至善和《中庸》之明强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只有获得真知、掌握规律,才有能力正确解决矛盾,促进事物向积极方向发展。善的其他含义,如美好、吉祥等都是从《大学》之获得真知、掌握规律和《中庸》的明强衍生而来,而程朱理学只是将善解释为好,将至善解释为极好,理学的解释距离先秦至善的核心含义差距太大,仅仅是停留在善的衍生含义上。
先秦儒学自秦汉以来就开始了士绅化进程,中国古代士绅阶层极力将先秦儒学歪曲为士绅阶层的安身立命之学,垄断话语权对抗中央集权和其他阶层。程朱理学标志着先秦儒学士绅化的完成,而许慎、郑玄等经学家则是先秦儒学士绅化的开创者,他们以通过以编辑字典、注疏经典的隐微巧妙方式对先秦儒学进行士绅化修正。只有一些非主流字书如东汉末期《释名》和南朝顾野王的《玉篇》仍然保留着善的本来的核心含义。
《大学》三纲指明明德、亲民和至善。至善的含义是什么仍有必要讨论,原因在于宋明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对至善的理解完全脱离了《大学》原文和先秦时期儒家关于至善认识的思想背景。
后来朱熹成为偶像,《四书集注》成为权威,朱熹对至善的理解,理学家当然认为是正确的,但是理学家的“正确”是建立在对《大学》至善含义的歪曲上。在思想文化的创新上,有意或无意的误读经常发生。朱熹以及宋明理学的错误在于他们将自己的误读当成唯一正确的解读,只有他们的解读忠于孔子、子思、曾子、孟子,本来宋明理学对先秦儒家的解读完全不忠于原文,不忠于先秦儒家的核心思想,而是援佛教、道教入儒,使儒家佛教化、道教化,由以治国理政为中心,堕落为以修身养性为中心。这就相当于将孔子等先秦儒家改造成为佛教和道教教主。
一、程颐和朱熹将至善神秘化、玄学化
程颐这样解释《大学》的至善,他说:“'止于至善’,'不明乎善’,此言善者,义理之精微,无可得名,且以至善目之。”【1】程颐对至善的议论不多,却将至善神秘化,认为至善不可言说。先秦思孟学派的作品楚简《五行》中说:“善者,人道也;德,天道也。”【2】如果说天道不可言,尚可理解,程颐却认为属于人道的善“无可得名”,很明显是在将人道之善神秘化、玄学化。
朱熹沿着程颐玄学化的方向,走的更远。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朱熹系统解释了至善,他说:“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3】在朱熹那里,明明德的含义类似佛教禅宗的明心见性,至善就是自己先明明德,明心见性,更进一步,要让天下万民都明明德,都明心见性。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将人道之善无限拔高为不能实现的让天下万民都明心见性,表面上赋予人道之善以天道的价值,本质上是蔑视天道,无视天理。
朱熹对至善更加通俗、更加道学化的论述保留在《朱子语类》中,现引数条,以便了解朱熹对至善的通俗化解读:
至善,犹今人言极好。
凡曰善者,固是好。然方是好事,未是极好处,必到极处,便是道理十分尽头,无一毫不尽,故曰至善。
至善是极好处。且如孝:冬温夏清,昏定晨醒,虽然是孝的事,然须是能“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方始是尽得所谓孝。
至善是个最好处。若十件事做得九件是,一件不尽,亦不是至善。
说一个“止”字,又说一个“至”字,直是要到那极致处而后止。故曰:“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也。”【4】
朱熹将善解释为好,将至善解释为极好,有助于人们通俗地理解至善,但是朱熹将善解释为好,至善解释为极好,只是从善最表面最皮相的层面理解善,远远没有深入善的本义。人人都想将事情做好,仅凭愿望就能将事情做好吗?仅凭愿望是做不好事情的,俗语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做好事情,不仅要有愿望,更要有能力。要有能力,就要研究所处的环境和问题,发现事物演变的内在规律。
朱熹极力夸大善和至善的差别,只有将事情做到十全十美才是至善,他以无限拔高至善的形式否定善,既然只有做到十全十美才叫做至善,而人又很难做到十全十美,那么至善就可望不可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至善本是积少成多的渐进过程。至善既然可望不可及,那就不需要“足下”和“垒土”了。还有朱熹用孝行举例说明善和至善,孝敬老人只是日常人生活动的义务之一,而非全部,能够做到“冬温夏清,昏定晨醒”已经难得了,因为为了生活,还要从事各种生产和生活的劳作。朱熹则说只有“听于无形,视于无声”,即每时每刻都把老人放在心上,才算是尽孝。像朱熹说的尽孝,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学习的时候想着老人,怎么学习?劳作的时候想着老人,怎么劳作?……朱熹编撰《四书章句集注》,应该知道《孟子》中的奕秋正因为专心致志才成为通国之善奕者,人怎能一心二用呢?
朱熹虽然将善、至善和日常生活联系起来,而日常生活中人们又做不到朱熹所主张的至善,所以朱熹所说的至善依然是将至善神秘化、玄学化,只是朱熹的神秘化、玄学化更具欺骗性和迷惑性而已。
二、善的核心含义溯源
善固然有好的意思,但这不是善的核心含义,只是通俗含义。许慎解释善为吉义,“善,吉也”【5】比许慎更进一步,略晚于许慎的刘熙将善的核心字义揭示了出来。刘熙所著《释名▪释言语》对善的解释最为深刻,“善,演也,演尽物理也。”【6】他是说:善的意思是演,演指事物按其自身规律发展达到良好效果。刘熙以演释善,关于演字,《国语▪周语》上说:“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无所演,民乏财用,不亡何待?”韦昭注:“水土气通为演。”【7】农业是中国古代主要产业,农业生产需要适当的水土条件。土壤适当的温度湿度和肥力决定着农作物的生长和收成,故有“水土演而民用也。”这里,演有农作物生长所需适当环境以及农作物的生长的意思。刘熙对演的解释也有生长的意思,“演,延也,言蔓延而广也。”【8】演是形声字,“氵”表形,“寅”表声表义。适当的水分为植物生长所必须,而寅有生长的意思。所以理解寅的含义对理解演的意思极有帮助。成书不晚于西汉的的《尔雅》以进释寅,“寅,进也。”【9】许慎认为进有登义,“进,登也。”【10】南朝时期顾野王编纂的字典《玉篇》说:“进,前也,升也,登也。”【11】通俗而言,寅有向前发展的含义。东汉末年刘熙对寅的解释与善十分接近,《释名》说:“寅,演也,演生物也。”。【12】南朝时期的顾野王以强释寅,“寅,强也”【13】事物发展变得更强,完全符合逻辑。
《史记》等文献也是从生发的角度使用“寅”字,“黄钟者,阳气踵黄泉而出也。其于十二子为子。子者,滋也。滋者,言万物滋于下也。大吕,其于十二子为丑。丑者,纽也。言阳气在上未降,万物厄纽未敢出也。泰蔟,言万物蔟生也,故曰泰蔟。其于十二子为寅,寅言万物始生螾然也,故曰寅。”【14】秦汉时期的字书和经典文献都是从生发、发展的角度理解寅字,我们从此角度理解善字,善的核心字义和寅相似,《释名》对善的解释是“演也,演尽物理也”,对寅的解释是“演也,演生物也。”
所以事物按照其内在规律向积极的方向发展才是善的核心含义。事物按其内在规律向积极的方向发展,就是演生物也,演尽物理也,事物朝着积极方向发展,就会更加壮大,故寅有强的含义。同样事物按其内在规律发展当然是美好、吉祥,故善所具有的好、吉等含义都是基于演尽物理,演生物而衍生而来的。
早于《史记》的先秦儒家经典在运用善字时多着重于美好的事物的发展,不局限于美好吉祥的含义,更重视发生发展的含义。如“元者,善之长也,”元是一切美好事物生发的开始。孔颖达对此理解的比较准确,“天之体性,生养万物。善之大者,莫善施生。元为施生之宗,故言,元者善之长也。”【15】“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阴阳是事物发展变化的主要影响因素和动力,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就是善。孔颖达说:“继之者善也者,道是生物开通,善是顺理养物,故继道之功者,唯善行也。”【16】“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17】人们追求的美好的理想的成果就是善。所以朱熹以好释善乃皮相之谈,远没有涉及到善的核心字义。
三、《大学》之至善即《中庸》之明强
《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教育的目的是培养圣贤,实现福泽众生、造福人民的伟大事业。要实现这个目标,取决于能够为了人民、发动人民、依靠人民,进行深入广泛彻底的社会实践。能否成功进行广泛深刻的社会实践,取决于是否真正研究掌握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遵照内在规律,解决实际问题。止于至善是明明德的起点和入手,要解决问题,就要了解现实,研究问题,弄清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善是演尽物理,演生物,即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大学》的止于至善,即获得真知、掌握规律,以指导实践。《大学》在叙述三纲之后,紧接着交代了止于至善,获得真知,掌握规律的方法,即“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其实这是格物知致的六次第,通过知、定、静、安、虑、得,明白其本末、始终和先后,全面认识事物发展的规律,到此境界,内圣上可以坚定信念,刚大弘毅,外王上可以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提出方案,解决问题。
《大学》的止于至善主要强调研究和掌握事物发展的内在规律,用以指导修齐治平,实现颐养天下的目标。《中庸》则从人自身能力的角度强调讨论善:
“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中庸》此段内容讨论善,根据此段中“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等言,可以看出《中庸》从能力、擅长的角度运用善字。如果能力欠缺,根本做不到“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更不用说什么“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了。
为提高自身能力,就要择善固执。具体方法是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只要明确知晓自己所应掌握或提高的能力,为获得和提高此项能力,坚持不懈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终究会达到自我提高的目的,即“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从认识自身能力需要提高,到能力确实已经提高到明强的水平,就是从明善达到至善,故《中庸》的明强即《大学》的至善。
《大学》的至善和《中庸》的明强同义,二文分别从人的能力和事物发展规律两个角度讨论至善。《大学》着重于事物发展规律而言至善,故有“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之言,《中庸》着重于人的能力而言至善,故有“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二者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脱离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根本不存在,而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又离不开对现实问题的深入研究,离不开对事物发展规律的把握。通过学习思考,深入实践,调查研究,才能真正认识事物、掌握规律,从而提高能力,创造性地解决问题。正确处理问题,使事物向积极方向发展,才谈得上美好、吉祥和正确。所以善的美好吉祥等含义是从掌握演尽物理的规律和明强的含义衍生而来的。在理解《大学》的至善时,我们要避免将美好、吉祥等衍生含义作为核心含义,以至于由此将《大学》等经典庸俗化,将《大学》当作劝善之书。
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早就认识到儒家、法家、墨家等虽然主张不同,都“务为治”——服务于社会治理。《大学》更明确了修齐治平的主张,因为程朱理学对《大学》文本的误读,将以“务为治”的儒家修正为只明理只讲学的理学,为士绅阶层国破家亡中苟且偷生提供理论支撑,彻底消解了士绅阶层对国家、社会所应承担的责任。
注释:
【1】《二程集》卷十五,伊川先生语,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70页。
【2】翟玉忠:《性命之学——儒家新四书阐微》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43页。
【3】朱熹撰 徐德明点校:《四书章句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
【4】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7-268页。
【5】许慎撰 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页。
【6】刘熙撰:《释名》,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0页。
【7】《国语》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7页。
【8】刘熙撰:《释名》,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9页。
【9】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73页。
【10】许慎撰 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1页。
【11】王平编著:《宋本玉篇》标点整理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166页。
【12】刘熙撰:《释名》,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4页。
【13】王平编著:《宋本玉篇》标点整理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460页。
【14】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244-1245页。
【15】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页。
【16】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8页。
【17】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下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