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旅】三四||三四诗歌选
三四
安装假肢的男人
生命里一半已经落空
另一半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吹奏的声音
无不弥漫着倾颓的靡靡气息
人们沉浸在这肺腑之言带来的
巨大悲戚里
就像落日为自己制造泡沫
鲜艳而壮观，一次又一次
我们无法忽视这热闹
忽视参与者和表演者的处境
那些拥有了新生活的人
坐在剧院里往台子上伸直脖子
他们忘了自己
无数人走在命运之绳上
看着落日泛起新的伤感
父亲
去年的雪下在今年的夜里
稀缺年代
你用月饷代替语言这把废琴
我从不敢说出，一只野兔
一块黑泥流淌的河，埋在雪里的枪
精致，隐忍，风干以后
伸手接住抽象的事物
比如，我的第四个性别明确的姐姐
如一粒蚕豆滑出子宫
万物轮回
依然替代不了她，在更高的位置
爱，以及爱本身
衰弱，以及背后迸溅的炭火
每虚设一次，疼痛就在身体里扣动扳机
日子没有边界，日子是宇宙
和加粗的历史
你的一辈子，是月光硌疼了脚背
记忆深处供着一把刀子
衣服
祖母坐在河边
反复敲打同一件衣服
她把它揉搓，弄皱，抚平
撒上一把盐
流水从脚下经过
像她这辈子嫁过的三个男人
一个占山为王死于非命
另一个，让八路军毙掉
土改时划派，最后一个，也断了
想到这些时
她把衣服揉搓，抚平
现在它干干净净地挂在山谷深处
接受一些阳光，和风声
瘸子
最后一次见他的女人
是在火葬场
一群孩子跳着飞机
他捧出一个小瓷瓶
白亮亮的用布小心包着，不见哭声
村里人说他俩凑日子，他不是她
对心的男人
后来儿子被运回来
已经成了一团泥
包工头说
是用铲子铲了整整一夜
赶早给送来的
他的嘴唇就动了动
四叔讲儿子是女人带来的不是亲生
如今他成了尘肺
开始拼命收集
头发，牙齿，一切掉落的东西
他把它们烧干，研磨
分装到三个瓷瓶里
现在
它已摆到最显眼的位置
动物园
不知多少次了
我走进那扇拱形大门
坐在水边，盯着一只身子肥长的白鹭
发呆
这次我绕大半个场地
也不忍心去看灰色的兔子
它们在笼子里欢愉地跑来跑去
头顶的金雕正慵懒地打量着行人
等待一个临时演员
他的儿子不见了
她们必须，而且马上
请一个临时演员
哭声中不能没有一个男人的声音
就如三十年前他用鞭子抽她
说她受诅咒的盐碱地种不出
一颗伢仔苗
直到绝望中这个孩子神仙下凡
命令剩余的七个姐姐众星捧月般
将其簇拥
如今，抱养的伢子娃每打他一顿
七个女儿就比往常多出现一次
最后的日子他常哭诉
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是无法亲自
生一个伢子仔
一个莲蓬
季节的暴怒过后
河流越来越轻，而风
如同一个发皱的少女
在最初的位置把发条拧紧
所有的事物一起用力，整个夏天被摧毁
唯有一个莲蓬松弛下来
一个枯萎的莲蓬身边
有无数崭新的，油成绿色的莲蓬
一个枯萎的莲蓬面对如此场面
脑袋变得坚硬和发轻
如果它不是一个举着发轻脑袋的丑八怪
我就不为所动
事实上
如果这个夏天它不与其他十个揭竿而起
在我眼里它就不可采摘
而我采摘莲蓬就像洁癖者对待这个世界
总要把某个神圣的恩赐
当做迟到的灾难
从生活中清理出去
想起一个姑娘想不起名字
夜里，你总会点燃新的爱火，把烧不完的骨骼
和肢体寄给时间。后来，不得不独自面对
从尽头走来的悲戚，像一座火山
塌陷，并慢慢凝固成玻璃。
经验成为固定的永恒的灰烬，某些光芒必有阴影，
如今平息了恩怨，光阴很慢
时间是最优雅的容器，磨平鲜亮的细节，
将语言拆解，日常，琐碎，干枯粗糙。
雨后擦亮挤满水汽的玻璃，往事复原
远处风景并非梦里所寻
如今，我安静如初
滚烫的器官日夜坐在岸边，
你多半已成为温顺贤良的妻母
我会把那些快速的顷刻间的事物
说成一个眼窝深陷的老人。
你吃掉那些本质的，继续走。像公社时期
几个偷粮贼，历经围追堵截之后纵身一跃
从此彻底消失
陌生女孩
记忆总是翻回到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
第一次读完晚课
从学校出来
一阵风刮过
冷气令我打了个寒颤
独自步行回家的路上
我看到了当时完全陌生的她
当年邻村的小女孩
在我前面不远处
与几个后来失踪的姑娘
战战兢兢地走着
一句话也不说
粽子
它每天都在想
几种死法
都在一条江，一个芦苇地里
虚构一个人的一生
朝堂之上有人
江湖之远有心病
如今的人不弹琴
但琴声之外依然有琴声
过几年，它会变成雪
落下来
回家
母亲把柴搭在背上
天就黑了下来
依稀感觉出小路
在脚下
比其他地方深一些
索性去寻脚印
村头王铁匠吹灭了灯
整个村子都消失
“最近不太平”
几次我想起下午出门时
王麻子的嘱咐，要讲给她听
母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轻
经过坟场的时候
我感到她手里
攥了一把火
酒局
我想此刻父亲
一定像陌生的
像电视里技艺很棒的
像义演的那个人
有一把好亮嗓
能让观众在高潮来临前
涌出灰色的泪水
让我的爱，我的恨，我们之间的情仇
更深一点，一点点
我们之间的事很少喝酒
喝了酒也不讲笑话
不比朋友的场，热烈
这些糗事，无法当面讲给他
让这个快速衰老的家伙，看到他
通红的脸
他满嘴的口气
吼出一声，夜色就震一震
我想此刻
他一定奔走在路上
如果这时我的电话打来
他浑浊的老眼一定
亮出激奋的光
【作家档案】
三 四
三四，1988年生于齐鲁，现居北京，e诗代同仁，写诗和小说，语文培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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