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远方
2018年度,我想我要无可辩驳地向一个散文作家献上自己的敬意,他叫李修文。当然,不是因为他在今年获得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也非他身为省一级作协副主席的身份,而是,他的文字实在太好。只是在一本刊物上偶然读过他获奖文集《山河袈裟》的几篇,便为之折服。笔触温暖,文字真诚,在真实书写底层小人物跌宕多变的命运时,呈现出了适度的善意与悲悯。尽管,书还在路上,我却不禁要在这里说到他的作品。
《穷亲戚》是读过的几篇里最让我喜欢的。小表妹是文中穷亲戚中的一个,原本在一家工厂打工,除了要忍受高强度劳作的漫长加班,还要被主管哄骗吞服名为抗疲劳实为普通避孕药的红色小药丸,不堪身体和精神双重高压的她选择了辞职,之后得到一个朋友的热情邀约,天天渴盼前往一个叫做鄂尔多斯的城市。鄂尔多斯,多么诗意的地名,我想在许多作家笔下,它一定是一个不会让人失望的远方。
可是,作者却没有这样写,他一边用积极向上的文字诠释远方:“世间众生,谁能逃得了对'远方’的渴慕和追逐?更何况,在受侮辱受损害之时,如果没有一个'远方’作为念想,作为安慰,我们又如何能欺骗自己度过诸多难挨的此刻?这个'远方’,于昆德拉是巴黎,于南唐李煜是沦落的故都,于千里送京娘途中的赵匡胤是开封,于我的表妹来说,就是鄂尔多斯。”一边冷静地暗示:“所谓鄂尔多斯,不过是另外一粒红色的药丸”。事实正是如此,当小表妹几经周折抵达鄂尔多斯时,等着她的却是无比狗血的结局,那个被她当作救命指望的女孩子,事实上是一枚暗娼,表妹赶到鄂尔多斯的时候,她刚刚被警察抓了起来。辗转流离一些时日后不得不打道回府的表妹,尽管在这场追逐远方的失望之旅中,不过是重新学会了“哭”,而作者又认定“这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至少,这样的远方,给她“带来些微但却是真正的清醒”。
这些文字,大概是我读到的关于“远方”最为具象而真实的陈述,相比于高晓松“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式的浪漫,显然,它更接近远方的本质和真相。
往大了说,人类历史就是在一代代人对远方的探索与征服中不断前行,从小处说,在我记忆和认知的范畴里,从我的祖父辈开始,每一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远方,只是意义不同罢了。
对于我的爷爷而言,远方,只意味着逃离灾难和饥饿的生存机会,爷爷在世时,常跟我提起他的远方,年轻时去到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离家有多远的一个外省偏僻山区,在那里做一名运输矿盐的挑夫,吃尽了苦头。后来又机缘巧合地跟人学会了唱戏,以戏艺出众的小生角色,行走江湖好些年,尝尽颠沛流离之苦。远方的经历,让他在晚年时显得格外宽厚与平和。
而到了父亲这一代,远方,一半是为了生存,另一半则带着热血与梦想的意味。因为家贫,父亲在十五六岁就开始自己的远方之旅,他也曾有过要闯出一些名堂来的念头,但锋利的远方很快便折断了梦想的翅膀。大半辈子的漂泊路上,他不过是从码头搬运工转换成脚手架上挥舞砌刀的泥水匠,不过是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辗转奔波的农民工。在城市的工地上,他的腿受伤差点成了残废,在广州打零工时,他没日没夜地劳作,过年回家时依然两手空空。耗费半生的远方,终究让他一事无成。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没有对远方的憧憬与认识,我的父亲,将必定成为一个在稻田里与泥土厮混一生的农夫,目光浑浊,神情麻木。他必定不会始终充满饱满的斗志和热情,以极具远见的目光、任劳任怨的付出,敦促和支持我好好完成学业,并收获了一个带着些许骄傲和满足的安稳晚年。
远方,以神秘的魅力在蛊惑着一代代人远离故土,远离安稳的现状,去隐忍负重,甚至赴汤蹈火。对于我这一辈或我的晚辈而言,远方这个概念里,生存的意味应是愈发淡薄了,它的意义变得异常复杂而不可捉摸。有人为了梦想与责任,有人为了世间美景,有人是为了寻找刺激,有人为了大海捞针般的小惊喜,有人或许仅仅为了体验一次没有任何目的行走,甚至浪漫地假想: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再次引用李先生的句子:“世间众生,谁能逃得了对远方的渴慕和追逐?”是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远方——永远的远方,既然选择了它,就努力而坚强地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