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京剧未来命运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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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中国戏曲,有将近400个剧种,其中最大的两个,是京剧和昆曲;戏曲界的人多半把京剧和昆曲合称为“京昆”。可是现今,昆曲已经是遗产了,京剧会不会成为遗产?成为遗产的日子还有多远?

2008年9月14日下午,“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在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举行成立暨揭牌仪式。昆曲是这个遗产中心里的重要“客人”,是需要保护的重要“成员”。

京剧,未来的命运将是怎样的?会不会紧步昆曲之后尘,进入这个“中心”?进入之后又会命运如何?我们只能做一些大胆的猜测。

中国戏曲在当今文化格局中的状况和位置 

据有关资料显示:1980年之前,中国戏曲有近400个地方剧种,到了今天,只有260多个,而目前尚能经常演出的不到200种;当时的剧院剧团约3000个,而目前能坚持演出的只有1000多个;

数十万艺术家流失,其中有大量的身怀绝技的老艺术家或离开人世或淡出舞台。中国戏曲文化正在迅速走向萎缩。今天的中国戏曲遇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冲击和威胁。有些剧种已经消亡了;现有的剧种也有被颠覆、消解而走向衰亡的危险。如戏曲大省山西,1983年编纂《中国戏曲志》时调查统计,有49个戏曲剧种,20年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和山西戏剧研究所联合调查组

经过调查统计,目前存活在戏曲舞台上的剧种仅存28个,有21个已经消亡。汉调二簧是陕西的第二大剧种,这是一个历史悠久、艺术遗产极为丰富的古老剧种,对京剧的形成曾经产生过重要影响。20世纪60年代,汉调二簧的专业剧团还有20多个,经“文革”的扫荡,1982年仍有6个,但是到了2004年,仅存一个,且濒临解体。

全球化、工业化、城市化、市场化、大众文化,——使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价值方式改变了,中国戏曲及其它类型的民族文化和传统文化,都受到了程度不同的冲击:生态恶化、资源破坏、结构失衡、剧种消亡、剧团倒闭、演员失业、编导改行、创作枯萎、技术绝活失传、艺术水平下降……

在大城市,文化市场几乎被五花八门的大众通俗文化和现代传媒全面占领,戏曲(及其它剧场艺术)被挤到边缘和角落,难有立椎之地;戏曲艺术(及院团)的生存和生产举步维艰。中小城市的专业剧团倒闭或解体后,一些艺术家散落在餐馆茶馆中卖艺谋生。在广大农村,戏曲虽然仍顽强地生存并活跃着,但其功能多半已被改变,或为富人祝寿助兴,或为婚丧嫁娶献乐献艺。乡村的戏曲演出,很少有整本戏,多为段落和唱腔,且多粗糙。急速的社会转型使原有的艺术生存方式和生产方式解体,但新型的艺术生产方式、组织、体制还没有及时建立起来,这就使戏曲文化——原先好比一个庞大的军团被打散了被冲垮了——散落在全国各地,自生自灭,随风而去。

2003年,在“当代戏剧之命运”的讨论中,我曾经撰文说到:当代戏剧的困境远不是“危机”一词所能了得。确实到了该讨论“命运”的时刻了。非要用“危机”这个词,它和20年前所说的“危机”,内涵已经大不相同!20年前说危机只是说它存在一些“问题”。似乎是局部的,还有很多办法,好像很快就能解决就能度过,“危机”里还带有机会和机遇的意味;它原本很强大,它的位置还很显赫,只是有些问题,短期内克服就复兴复苏了,就柳暗花明了。今天戏剧的处境比“危机”要严重严峻得多;如果还要用危机这个词,那它恰当的表述应该是:今天的戏剧危机是一种全面的、普遍的、深重的、短期内难以克服的整体行业危机。这种危机的降临和形成,主要有戏剧内外两方面的原因:外部,是指时代大变迁、社会大转型时期,大众文化对戏剧文化的挤压,迫使戏剧走向边缘;这是人类社会自身的发展,伴随着现代化过程和全球化过程而出现的必然的文化碰撞、文化变迁、文化整合、文化选择的结果。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在全球化语境下被大众文化包围了的时代,这是一个“拒绝经典、拒绝深刻、拒绝意义、拒绝独创、拒绝不朽”的时代;“戏剧的命运”从根本上说,是掌握在“时代需求”(或“时代意志”)这只看不见的手中;如果是时代不需求、不怎么需求、很少需求、少部分人需求、大部分人不需求,戏剧自身再努力,也难以走出困境;我只是“从根本上说”或说是“根本的原因”。这根本的原因,也可以换成另一种说法,那就是,今天这个时代是一个不需求或不怎么需求“真正的艺术”的时代,是一个背离了艺术精神更背离戏剧精神(尤其是悲剧精神!)时代。当然,戏剧经过努力是可以部分地改变自身状况的。内部,也有两点原因,一是我们的文化政策和艺术理论的失误,一是我们戏剧自身的低能。我今天仍然坚持这种看法。

京剧由主流走向边缘但短期内不会衰亡 

中国戏曲曾经有过她辉煌的过去,她曾经独霸艺坛几百年。但是今天,我们必须要承认的一个事实是:戏剧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中国戏曲的全面的整体危机,也影响着京剧;今天的京剧,也已经被边缘化了,小众化了。

京剧虽然不景气,但是和一些已经衰亡及走向衰亡的地方剧种相比,她的状况要好一些。就目前的生存和发展状况而言,我并不同意一些人认为的,说京剧在短期内可能会走向衰亡,会成为“博物馆艺术”。主要理由有以下两点:

第一,京剧在中华民族文化中的重要位置。

京剧,作为一种声腔剧种,大约形成于1840前后的北京。因形成地域而得名,故而当时也称之为京班、京腔大戏、京调、京戏、京剧;1928年国民政府由北京迁都南京,北京改称北平,京剧也改称平剧;1949年新中国成立,定都北京,恢复京剧名称。20世纪30年代,梅兰芳曾多次率团走出国门,使京剧饮誉中外,此后又有“国剧”之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京剧,是中国戏曲剧种里影响最大的一个剧种,是一个具有全国意义的剧种。

人类有三种古老的戏剧文化,另外两种也早已消亡或失传了,只有中国戏曲代代相传深入人心。在中华民族世世代代的亿万子民里,有几人不懂戏曲?有谁没有受过戏曲的影响和熏陶?而其中,京剧又集戏曲各剧种之精华精粹,影响最大。在京剧艺术里,凝聚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交流方式、表达方式及道德情操、喜怒哀乐、追求理想等深层价值系统。京剧艺术,不只是民族文化的瑰宝,她更是一种民族基因,是一种文化血脉,流淌在华夏子民的肌体里,融化在海内外同胞的灵魂中。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看来,假如没有中国京剧,中国的民族形象将大打折扣,民族文化将大为失色,中国的文化风格、艺术体系和美学体系也将残缺不全。一个民族的优秀的传统文化,是这个民族全部历史、全部文化积淀之所在。它是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标志,它是维系民族大家庭生存繁衍的生命线;它是解释一个民族和国家的文化身份、心灵历程,显示文化个性的依据;它是一个民族和国家自尊、自信的精神归宿;它更是一个民族进步与发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活水,每当一个民族和国家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都会从自己的民族文化中汲取力量。一个民族的文化遗产、文化传统、文化资源和文化生态具有不可再生性。它们一旦遭到破坏和毁灭,就将永久失去;其传统的纽带就被割断,文化基因谱系就会紊乱,文化多样性就会消失——这个民族和国家即将面临灭顶之灾。如果中国京剧在短期内消亡,中华民族,也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第二,京剧在全国各地方剧种中,仍然是适应能力最强、艺术实力最强的剧种。

京剧在北京形成之后,很快就向外流布。到清朝末年,全国的大城市几乎都有了京剧,稍后,中等城市甚至农村乡镇里也有了京剧,京剧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流向全国。京剧之所以在全国遍地开花,大致上有三个原因:首先,京剧既是经过充分(北京)地方化了的剧种,又是具有广泛适应性的剧种;因此可以说,京剧既是地方的,又是全国的。由于京剧在它形成的过程中,吸收融汇综合了各种地方戏的优长,因此在成熟了的京剧中也保留了各种地方戏(地方文化和地方风格)的元素与印记,这使得各个地方的观众对京剧都不会很陌生。其次,和各种地方戏“长期互相融合交流,形成了比较统一的艺术风格,为北京群众所喜闻乐见。北京曾是几代帝都,全国欣赏水平较高的观众大都汇集在这里,这就使得它在艺术上成熟、提高快,又容易传播到全国各地,若干年来,就逐渐超出地方范围,成为具有全国意义的剧种”。再次,成熟时期的京剧,艺术成就

已经远远超过了当时的各种地方戏剧种;就其自身而言,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和高度,出现了一大批堪称艺术史上大师级的里程碑式的艺术家。

中国地方戏曲剧种的出现,是基于地域幅员的广大和古代交通通讯的阻隔,不同的方言形成了不同的声腔,在中国大地上诞生了近400个戏曲剧种。但是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通讯交通的发达和普通话的全面推广,以地方语言和声腔为基础的地方剧种的艺术欣赏和交流上的“局限性”和“片面性”越来越明显。有些地方戏曲剧种走向消亡,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艺术的适应性越来越狭窄。

京剧具有广泛的艺术适应性这一点,使她具有相当广泛的爱好者和观众群,使她与其他一些地方戏剧种区别开来。因此,她不会在短期内消亡。

从中国戏曲史的经验看京剧今天的问题

和昆曲相比,京剧有着不同于昆曲的形成发展道路,她的艺术表现能力还没有完全枯竭,还没有僵化到足以走向消亡的程度,因此便也不会有如昆曲一样的命运和归宿。但是这并不等于发展到今天的京剧没有危机和问题。

一部戏曲发展史,总是蕴含有“兴”与“衰”正反两方面的经验,这些经验给后世戏曲(乃至艺术)的发展带来诸多启示。当年,作为雅部的昆曲,其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有时代的不可抗拒的因素,例如昆曲本来诞生于太平之世,生长于富贵之乡,但是“到了明末清初,戏曲艺术十分繁荣的江南一隅,也沦为战场,昆剧的根据地被破坏了。其时,昆剧的支持者的江南地主已经无心欣赏艺术,其中有不少人已经毁家纡难,还有人则起而抗清。这一社会的大动荡,

对昆剧的打击是不小的”。但是地方戏的“兴”和昆曲的“衰”,其根本原因却在于它们自身生命力的兴和衰。首先,作为一种艺术形态,昆曲已经高度成熟,已经充分地流泻并耗尽了自己的生命,艺术史上没有哪一种艺术形式能够辉煌万世风领百代。其次,这种艺术形式又太圆满、太文雅、太高贵、太繁难,演出又太精巧太刻板、太严格、太缓慢,这使它不但曲高和寡,它的作家队伍也后继乏人。“文人传奇”,它的作者本来就是一些大文人和大知识分子,但康、雍、乾

时代,文字狱大兴之时,文化专制使这些文人全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文人传奇到此终结。第三,由于高度成熟而趋于僵硬僵化,不能与时俱进,适应时代的需求变革创新,脱离时代脱离大众。

对于花雅之争时期地方戏和昆曲的各自特点和演出状况,清中叶学者焦循在其《花部农谭》中有很精彩的描述和评价:“‘花部’者,其曲文俚质,共称为‘乱弹’者也,乃余独好之。”所谓花部,所谓乱弹,确实是既“花”又“乱”,既不精致也不够成熟,有些纷杂有些粗糙,但是它扎根于民间广阔的沃土上,就像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生猛、野性、活泼、灵动、强健、新鲜,精力充沛,意气风发。地方戏的这种旺盛的生命力,是经历过考验的:尽管清政府对其进行了长期的连续的压制、扼杀、迫害、封锁、分化、瓦解,手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但它最终还是破土而出,所向披靡。相反,昆曲虽经政府的大力提倡、扶持、奖励,最终仍是败下阵来。地方戏的“兴”,其原因正好与昆剧的“衰”形成鲜明的正反对比。关键在于地方戏有着极强的生命力。

历史的发展往往有着某些惊人的相似之处及巧合性。元杂剧的由盛而衰,南戏起而代之,昆曲的由盛而衰,地方戏起而代之。除了外在的不可抗拒的因素可以不论,其艺术本体自身的原因大致是相似的。花雅之争的兴衰启示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也还是有着巨大意义的。今天的中国戏曲遭遇了有史以来的最全面最深刻的危机,于是历史的“启示”就变成了现实的“警示”。

发展到今天的京剧,会不会重蹈当年昆曲之覆辙?很难说。但总感到她今天的状态和境遇和当年昆曲有很多相似之处。对京剧今天的问题,这里主要谈两点:

第一,表现形式远离时代。在《中国戏剧》2003年讨论的文章中,很多同志已经分析了戏曲与通俗文化与流行歌曲的不同处境,戏曲的受欢迎的程度远远低于后者。黄森林认为,戏曲“唱时一咏三叹、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做时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念时咿咿呀呀,拿捏造作,打时对照程式、死搬硬套。这些都与现代观众的思维方式、直感视觉格格不入”。郝昭庆认为,戏曲是我国农耕文明的产物,她的一些语汇和程式,如起霸、趟马、抬轿、划船、登楼、圆场、走边、开打等,或是手工艺时代的身段动作,或是冷兵器时代的舞刀弄棒,已经很难表现今天的时代生活了,观众远离戏曲是必然的。这些看法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以上弊端在京剧中的表现尤甚。就舞蹈程式动作而言,京剧在表现现代生活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我曾对一些青年人进行过局部的调查。他们说,戏曲是老人们的事,只有那些没事干的老人才去欣赏。戏曲离我们太遥远,它不能进入青年人的心灵。

第二,戏剧文学的衰落。几乎所有的戏剧同行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那就是,今天我们没有(或者罕有)优秀的戏剧文学。“一流舞美,二流导演,三流剧本”,这句很多人熟知的名言,是对当今戏剧现状的准确概括。京剧,表面上看,新创作的剧目不少,但新创剧目,除了为获奖,几乎没有一部可以成为保留剧目,几乎没有一部可以真正地走向市场,几乎没有一部可以广为流传。剧本问题成了制约戏剧发展的瓶颈。蔺海波经过认真研究,在《中国话剧十年》一书中说,上个世纪最后十年,我们创作了几百部话剧,但是真正可以流传下来的不超过两部。再往前追溯,曾经被誉为大师的曹禺,他的剧作成就主要也在解放前。曹禺在逝世前曾经和吴祖光有过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他承认,他写不出好作品的原因是,他再也找不到真正的“艺术”的和“戏剧”的思维和观念了。这就好比大豆种子和豆腐干的区别:大豆种子是有生命的,落地就会生根发芽,

而经过粉碎、搅拌、过滤、高温、熏蒸,再经模具高压制成的豆腐干,就没有任何生命力了。我们的思想思维都变成豆腐干了,已经没有生命力了,还怎么写戏。

前些时,读上海文广局艺术创作中心主任毛时安的《我们的戏剧缺失了什么》深受启发。毛先生认为,我们的戏剧缺血,缺钙,缺想象;缺生活,缺思想,缺精神。我们还应该进一步追问探究,我们为什么“缺”?我想,在这些“缺失”的背后,我们缺少的是先进的或正确的艺术观念。戏剧的危机,就其内部来说,首先是戏剧文学的危机,戏剧文学的危机,来自于艺术思想的平庸和艺术观念的陈旧与落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论述到人的时候说:人具有无限的丰富性、无限的复杂性、无限的可能性;世界上最大的发现是对人和人性的发现,最大的无知是对人和人性的无知。而对人和人性的发现,除了艺术,别无他途。因此,艺术作品的最大发现便是对人的发现,艺术作品的最高高度便是人性的高度,艺术作品的最大失败,便是对人和人性的无知。一部旷世之作的诞生,它的意义和价值要远远大于“神六”。

今天的中国京剧,如果不能随着快速变革的时代而改变自身,如果不能拉近与现实生活的距离,如果不向世俗人情、世俗人性、世俗的文化形式靠拢,如果不注重生活的现实感、亲近感、熟悉感,如果不注重平民大众的当下生活体验和日常生活体验,如果创造不出令人感叹唏嘘耳热心酸的优秀剧本,如果创造不出具有当代生活质感的和大众容易接受的艺术表达形式和艺术语汇,京剧就会像当年昆曲那样,无法获取艺术表现现实生活的感性形式,丧失了艺术表现当代生活的能力——它的前途和命运就是堪忧的。短期内不会走向消亡,不等于真的不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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