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春风吹又生
慢生活
—— 竹坞听语 ——
慧眼君子一看这题目就知道,这是效灯谜之颦,出场的是谜面,谜底所藏是“草”。盖白居易诗有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吹而又生者,原上之“草”也。何以要写草呢?
脑子里盘踞着政治第一的诸公(或诸婆)大概会以为,我这一贯甘居下游的人也要力争上游了,因为,据说,看到烧而不尽,一吹又生,就会“懦夫有立志”,从厨下抽个擀面杖,追随宋江或鲁智深走上梁山。
惭愧,我还是懦夫不立志,见不死的原上草而没有振臂一呼,走向街头。仍困守斗室,有没有想到什么呢?不只想到,而且想得很多,单是诗句就有“池塘生春草”,“辇路生秋草”,“芳草萋萋鹦鹉洲”,“朱雀桥边野草花”等等。
这些都是故纸中物,可是草有不少仍是现时的,也就会引起一些感触,《诗大序》有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感触,情之动也,所以想说说。
由总而统之说起,是我很想亲近草,轻是看,重是嗅充满野意的青草味。我幼年住在农村,除了严冬以外,出村总可以嗅到青草味。离开农村以后,这样的机会少了。
单说目前,住的楼也有如物价,苟日高,日日高,已经升到二八;地点呢,看旧图,查旧史,是在元大都建德门外,成吉思汗子民昔日牧马的地方,可是现在却一片草地也没有。
草是野火烧不尽的,而今是野火变为林立的高楼、宽阔的公路,草就尽了。草尽,还有余韵,直接的是不再能嗅到青草味;间接的是,如王粲之登楼,绿珠之坠楼,就都不再能看到或触到野意。离田野太远,不知别人怎么样,我是常常兴起思念之情的。
可是也惭愧,我乐于亲近草,却未能如古圣哲所期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幼年在家乡,最熟悉的一种草是我们呼之为mǎ líng菜的,茎肥嫩,浅红色,叶肥厚,蒂部略瘦的椭圆形,全身伏在地上,特壮大的可以占直径一尺多那么大一块圆形地。
这种草有个特点,是连根拔起,晒十天八天,栽上还可以活。另一个特点是可以吃,上锅炒,或剁碎做包子馅,都有特殊风味。夏天,我和长兄常到村北的高粱地里去拔这种草,那里是沙土地,这种草多,而且肥大,母亲喜欢吃。
一晃就几十年过去,像那样亲近草的机会成为绝无仅有。但仅有非无,也就无妨温习一下。印象最深因而经常怀念的有两处,都在北京西郊。一处是玉泉山山麓的松树林内。
那是40年代,我和韩君等三五个人都属于骑自行车的教师阶级,食难得饱而负担很重,自然继“百日之张”,就希望有个“一日之弛”,办法有时就是结伴为远郊之游。地点大多是玉泉山。
早饭后集合,骑车出西直门,过海淀镇,买莲花白酒、五香花生仁等。其时玉泉山还没划为高级人物的休养地,而且门票不贵,游人很少。我们进去,西行,东瞧瞧,西看看,过山麓前面,不上山,过泉水,却要喝几口,然后一直走向山西侧的松树林。
那里绿草盖地如茵,稍上行,草变高,如果是秋天,必有许多蝈蝈叫。我们先是坐在草地上,喝酒,吃带来的食品,佐以即兴的闲话。食品尽,酒半酣,都顺势卧在草地上,闭目闭口听蝈蝈叫,心想,陶渊明设想的羲皇上人也不过如此吧。另一处是近郊,昔日之农事试验场(今日动物园)。
是40年代初期,结伴者只一位,墅君。其时那里也是游人很少,西部更好,有长满草的土冈,不只有野意,坐在那里,简直有世外意。可惜我们都没有领悟如《六祖坛经》所说,“烦恼即是菩提”,而是仍想世间事,仍有烦恼。现在是半个世纪过去了,韩君、墅君等都已经离开这世间,昔日的草地还会有一些痕迹吗?
再说另一种苦,是王维诗“春草年年绿”引起的,因为叙述草绿之后,紧接着还有一句,是“王孙归不归?”问归不归,意思是不归就靠不住。这就使我们禁不住想到江文通《别赋》中总括的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人生,上寿也罢,中寿也罢,总不免于有别之事,也就有爱别离苦(佛家语,谓与所爱别离吧)。
皇天无亲,微末如我,回首观往昔,也竟同样有这种经历。只说有那么一次,时地等项,没有索隐的必要,单表曾填一首《浣溪沙》,说明如此这般的情意,却是挂在绿草上的。词曰:
这样说,草也是会引来泪的,亲近草,嗅青草味,也就可以免了吧?我的想法不是这样,因为人生的境界有多种,上者近于诗,下者近于利,诗,总是与泪相伴的。我惭愧,也引为遗憾的,是很少看到泪,即面对之时,自己的和别人的。如何补偿?一个可怜的想法是,能够间或看到“闲庭小径草萋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