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自毁良将(17.2)
却说玄宗一行车驾到了马嵬坡(今陕西兴平市西北十余公里处),途中将士饥疲,却见杨国忠、杨贵妃等仍旧作威作福,吃香喝辣,由此军心躁动,深恨杨氏兄妹误国,不肯再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见兵变在即,忙请杀杨国忠父子与杨贵妃等,以息众怒。唐玄宗此时自保要紧,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任由军士杀死杨国忠,然后赐杨贵妃一缕白绫,命其自尽。
此后众军见玄宗让步,不敢再为鼓噪,于是开始集结逃入蜀地而去。军心既定,玄宗即于次日起驾,望蜀中进发。行至河池地方,蜀郡长史崔圆前来迎驾。玄宗见地方官礼节不亏,且崔圆说起蜀土丰稔,甲士齐备,连日来惊恐不定,此时方得稍微心安,随即令崔圆于驾前引道入蜀。不久,车队过一大桥,玄宗问是何桥,崔圆道:“此名万年桥。”玄宗闻言,恍然点首道:“罗仙师曾言‘万年之后自平安’。今日逃亡西川,所过此桥恰名万年,看来朕可无忧矣!”
此时玄宗倍感凄凉,正所谓“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玄宗思念杨贵妃,但觉翡翠衾寒,无人与共,又恐后有追兵,一夜数次从梦中惊醒。
一日,玄宗睡眼朦胧,忽见杨贵妃紫衣淡妆,随风而来。玄宗惊喜交加,忙迎上前去,道:“爱妃,朕想得你好苦!”言罢,扑过去想将其搂在怀中。杨贵妃却闪身一旁,道:“万岁,妾已不复是尘世中人。”玄宗惊道:“然则爱妃是神是鬼?”杨贵妃道:“万岁可还记得当日罗公远拆字卜卦之事?雷天大壮卦,物壮则老,乐极生悲,果然是天道循环。妾身与万岁爷如今仙凡永隔,不能再侍奉在你身边,还愿万岁爷振作起来,领兵收复京师,重整河山。”
杨贵妃言罢,又欲随风而去。玄宗忙抓住其衣袖,正要问“仙凡永隔”是何意,忽见杨贵妃脖子上似有血痕,惊问缘由。杨贵妃道:“万岁可还记得?那次万岁与我两个姊姊快活,妾却头疼欲裂,梦见有人以白绫将妾吊死在梨树上,当时唤万岁救助,万岁却不理会,就如今次兵变这般。”玄宗听得心痛万分,又觉羞愧难当,但闻得一阵香风,佳人已杳,不知是真是幻。玄宗急忙追赶,脚下一滑,却醒了过来,此时茫然若失,黯然神伤。高力士等随即送上汤水,玄宗随便喝了几口。
玄宗静坐思虑,想起罗公远当年之谶语,自言自语道:“当年罗仙师说‘万年之后自平安’,却不知是过了万年桥就平安还是我死后就平安?或许是后者吧。”如此瞎想了一会,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又来到一地,眼前竟恍惚有一座高山,云烟缭绕,虚无缥缈。玄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正心中恐慌,忽见前面有个茅草房屋,一青衣大汉背朝外坐着,遂上前问询道:“请问仙家,此时何处?”那人转过身来,嘿嘿冷笑,道:“俺哪里是什么仙家!俺是你的对头。”玄宗定睛细看,那人却是安禄山,登时不怕反怒,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胡儿!朕待你不薄,为何丧心病狂,竟要谋反?”安禄山仍旧嘿嘿冷笑,道:“你也不瞧瞧你那把老骨头,竟然还霸占着我那娇滴滴的贵妃娘娘,如此还不够,还霸占着娘娘的几个姊姊。我安禄山一世英雄,却不能娶个比得上娘娘十分之一的夫人。老天何其不公!”玄宗此时听得怒气填膺,喝道:“你竟还敢觊觎贵妃!贵妃都给你害死了!”安禄山却反骂道:“害死贵妃的却是你这个老不死的!今日俺也不和你说理,就直接砍死你算了。”言罢,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把钢刀,直往玄宗砍去。
玄宗知自己不是对手,忙退步让开,急急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地乱跑。那安禄山却因人肥肉赘,竟追不上玄宗,气得在背后直跺脚。玄宗在山道上跑了约半柱香的时间,直累得脸红脖子粗,但觉心跳异常。他见安禄山没有追来,遂于路旁大石上坐下暂歇。玄宗想起安禄山觊觎杨贵妃之事,不觉心头发怒;又怕安禄山追上前来,自己不是对手,于是东张西望,想寻找帮手。忽闻前方路上有人高歌而来,玄宗吓了一跳,以为安禄山换路追来,正要下山逃命,却见是个樵夫。玄宗舒了口气,暗想此人当为本地人,遂起身问询。
那樵夫见玄宗装束,笑道:“你虽贵为人间帝王,但此时尚未重返神位,是以不认得这山乃是仙山。”玄宗不解问道:“敢问行者,朕是何神?何时才能重返神位?此山有何来历?”那樵夫摇摇头,道:“人间帝王,前方自有人为你解说,你只须一直上山;我还得赶路,切莫耽误我的行程。”言罢担柴而去,玄宗拉他不住,只得继续前行。约行了里许,忽见张天师与张果老在霄汉中御剑飞行。玄宗惊喜异常,大声呼喊。忽见一人闪电般出现,玄宗见其长得犹如凶神恶煞,登时吓得胆战心惊。那人冲玄宗吼道:“凡人!怎敢在此大呼小叫!”
玄宗不敢开口,幸好这时张天师与张果老已到。天师见状,忙上前道:“雷神,此乃人间帝王,偶然梦游至此,不知仙山规矩,且念其初犯如何?”那人正是天庭雷神,见张天师求情,自己已可交差,遂道:“谨遵天师意愿。”又道:“今日八月初八,王母娘娘借蟠桃盛会宴请各路神仙,庆祝其幼女愆满归列。天师与张果兄与此凡人略略叙旧即可,不可误了娘娘开宴之吉时。”天师道:“这个自然不敢耽误,雷神请先回,老道随后就来。”
雷神去后,玄宗忙上前来,与二人见礼。天师道:“陛下受惊了!”玄宗道:“敢问两位仙师,此山是在天上?是在海外?还是人间?”天师笑着对张果老道:“道兄,我先去蟠桃会上给你我点个卯来,你与陛下在此先聊一会如何?”张果老道:“如此甚好。”张天师向玄宗拱手行礼,然后往山顶飞去。玄宗见只剩下张果老,忙上前拉住其衣袖,问道:“张仙师,自你走后,朕屡屡派人到处寻访,但仙师嫌寡人愚陋,不肯再相见。今日难得在此相会,仙师定要救我。”
张果老呵呵笑道:“陛下避难蜀中,正如罗公远所说,过了万年桥,便可安然无恙。”玄宗还要再问,张果老抢着道:“陛下不必询问太多,老道还要赶去赴宴。”然后压低嗓门道:“王母娘娘脾气不好,她请客若有人迟到甚或缺席,那可是大罪。”随后又正常嗓音道:“陛下且听老道为你解说此山。”玄宗听罢,叹了口气,道:“刚才张天师说朕是梦游至此,不知是真是假?那雷神说今日王母娘娘借蟠桃盛会宴请各路神仙,庆祝其幼女愆满归列。不知娘娘之幼女,是否就是杨贵妃?”
张果老道:“陛下现在正在梦游,真身仍在万年桥畔。此山乃昆仑山,位于天上仙界之正下方,自古有通仙之路,被人间奉为圣山,亦为我道教龙脉之祖。此山之仙主乃西王母,天界称之为王母娘娘。娘娘很少住于天庭,因爱此山昆仑河源头(即黑海)之水,遂美其名曰‘瑶池’,并常住于此,且平日仙界事物之处理,亦在此处。因此山中尚有八大宫殿,依次为碧玉堂、琼华宫、悬圃宫、阆风巅、天墉城、紫翠丹房、玉英宫与昆仑宫,众仙居于其中,各司其职。此外,玉清教主元始天尊之道场玉虚宫也在昆仑山中,今日不能为你一一细述。”
玄宗一边聆听,一边仰望山巅,只见五色云雾缭绕其间,一派巍峨神圣之景。见张果老说完,又道:“仙师尚未告诉朕,王母娘娘之幼女,是否就是贵妃?”张果老见其追问,叹了口气,道:“陛下圣明,杨贵妃本名太真仙子,正是王母之幼女,小名婉罗。当年因犯了天条,被贬下界,幸得陛下宠爱。前不久其在马嵬坡遇难,正是仙子重返仙班之时。”玄宗听罢,伤感异常,道:“太真仙子撇得朕好苦!朕如今孤零零一个人,叫朕如何不思念?仙师,你发发慈悲,带朕一起去瑶池,朕要和太真仙子说说话,朕要求王母娘娘将其归还于朕。”
张果老听罢,皱眉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玄宗道:“有何不可?”张果老道:“虽然每年三月初三、六月初六以及八月初八,王母专设蟠桃盛会宴请各路神仙,讲法传道,但历来受邀请者非仙即神,从无凡人。老道只是个小仙而已,如何敢带着陛下一介凡人,私闯瑶池仙界?”玄宗见其不允,哀求道:“仙师念朕诚心一片,就不能帮帮朕吗?”张果老见其表情哀苦,虽有心相助,但想起王母娘娘那火爆的脾气,登时打了个哆嗦。
正在为难之际,张天师驾返,张果老如见救星,忙道:“天师快想个两全之策。”张天师笑道:“可是陛下执意要去瑶池见太真仙子?”玄宗见张天师已算出,忙哀求道:“还请天师成全。”张天师道:“陛下,瑶池乃仙家会所,陛下前身虽为北极紫微大帝,总御万星,但此时尚未回归神位,是以不能前去。再说,西王母痛恨陛下在马嵬坡不能守护太真仙子周全,致使其自缢身亡,见如今太真仙子脖子上,尚有红印,怕是要五百年以后,方能消散。西王母向来以太真仙子之容貌得意非常,陛下此时前去,只怕西王母要将陛下治罪,有碍陛下重归神位。”
玄宗听说太真仙子脖子上之血印要五百年后方能消散,心中大痛,哽咽道:“朕负了仙子!是朕负了仙子啊!”张天师道:“陛下,只因你盛年后宠爱太真仙子,以致朝纲腐坏,举国上下,奢靡成风。因此玉帝派东方青龙孟章星君下凡,附身于安禄山那胡儿身上,欲颠覆大唐江山。后来太白金星提醒玉帝,说陛下罪不至于灭国,因此玉帝又派西方白虎监兵星君下凡,附身于大将郭子仪身上,帮陛下父子重整江山。陛下,太真仙子前日已经向你辞别,如今不应再去打扰她清修。陛下还是快快回去吧。”
玄宗听说叛乱终能被镇压下来,而李唐江山仍旧稳固,心中稍安,遂问张天师道:“天师,朕来时不记道路,况此前路遇安禄山,险些吓出朕的魂来。朕此时不敢一人上路,还请天师与张仙师送我一程。”张天师呵呵笑道:“陛下无须担心,老道刚才去点卯时,已画符召请白虎星君来此为陛下开路。青龙在东,五行属木;白虎在西,五行属金。五行中金克木,是以不久青龙就将归位,安禄山亦随之丧命。而白虎星君尚要在下界为大唐驱除邪魔,直到其寿终正寝。陛下回去后,当充分信任郭子仪。”
玄宗点点头,道:“朕一定谨记天师今日所言。”张果老见时辰不早了,遂道:“陛下,我和天师不敢违了王母之时限,你自行下山去吧。”张天师挥手致意,然后与张果老升空驾云,直上山巅瑶池。玄宗见又孤零零地剩下自己一人,喃喃自语道:“都说我在梦中,却不知如何方能醒来?”正徘徊间,忽见山上一仙女朝自己飞来。玄宗以为是太真仙子,大喜过望,喊道:“爱妃!爱妃!”但待那仙女飞近,却发现另有其人,禁不住大失所望。那仙女走下云头,向玄宗走来,然后轻启朱唇,道:“陛下,奴婢是太真仙子之贴身丫鬟,名叫双成。太真仙子感陛下深情一片,特命奴婢将仙子昔日在下界所佩戴之花钿与金钗送与陛下,以表想念之情,望陛下好生收藏。”言罢,拿出一个小包袱,交给玄宗,随后乘云而去。
玄宗双手接过包袱,见双成不待自己问话,便即离开,心中酸楚,郁闷难言,又知太真仙子终究不会再见自己,只好返身向来时之路彳亍独行。忽地脚下一滑,一个踉跄,玄宗一惊,登时猛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万年桥畔的一个茅屋下打盹。
高力士正肃立一旁,一见玄宗醒来,忙上前道:“万岁又睡得不踏实,梦中数次叫唤,可是梦见贵妃了?”玄宗叹息一声,不愿细说,只道:“朕梦见张天师与张果老,还得到两位仙师指点迷津,说安禄山那胡奴不久便将丧命,大将郭子仪将打败胡奴叛军,我大唐江山仍旧固若金汤。”高力士听罢,大喜道:“有张天师金口玉言,万岁爷这下当大可放心了。”玄宗点头叹息,因梦中吓出一声汗来,遂命高力士打水沐浴。
如此在万年桥御驾停驻了约十来日。说也奇怪,自上次那个大梦后,这十来日玄宗虽一夕数惊,却再也未梦见过杨贵妃。玄宗见杨贵妃魂魄不再来入梦,心中不舍,遂对高力士道:“朕想找高明人士来为贵妃招魂,不知此间可有高僧或道士?”高力士听罢,心中惊慌,阻止道:“万岁爷,兵变才刚过去,若公然招魂,怕众军士又鼓噪起来。”玄宗听罢,神伤良久,不再作声,正要呼唤洗脸水,忽见万年桥上一老者骑着青驴,冲自己微笑。玄宗定睛细看,却不是罗公远是谁?玄宗又惊又喜,此时也顾不得洗脸,快步走出茅屋,朝罗公远喊道:“罗仙师,朕当初听信谗言,对仙师多有不敬,还望仙师大量海涵。”罗公远跃下驴背,捋须笑道:“陛下,过去之事何须再提!老朽当日在宫中烦闷,正好借机潜遁山中。”
玄宗上前拉住其手,道:“仙师是否也要去赴那西王母之蟠桃盛宴?”罗公远呵呵笑道:“老朽尚未修成地仙,暂不在西王母宾客之列。老朽此来,是为陪陛下解闷而已。”玄宗见其不念旧恶,且专程来看望自己,心中大喜,道:“仙师如此盛情,朕何以克当!力士,可曾带有围棋?朕要与仙师博弈解闷。”高力士一生,就为讨好玄宗,逃难宁可自己的东西一件不带,亦要将玄宗平日爱玩之物尽量带上,围棋乃玄宗与杨贵妃时常游戏之物,如何会忘记?当下高力士忙找出围棋,玄宗心情好转,便与罗公远在万年桥上席地而坐,连弈数局。
玄宗一边与罗公远对弈,一边将前些日子所做之梦一一道出,然后问道:“仙师,朕之梦境,真耶?幻耶?”罗公远下了一子,呵呵笑道:“陛下之梦境,亦真亦幻。”玄宗问道:“仙师此言怎讲?”罗公远道:“陛下之梦,人为真,事为真,王母与其小女,张天师与张果老等,都是真人;蟠桃盛会,王母小女归位,都为真事。但因陛下尚未回归神位,故以梦幻之境来表现。”玄宗听罢,问道:“朕到底为何神?”
罗公远迟疑了一下,道:“陛下为天子,天子自然为神。”玄宗不解,还想追问,但见罗公远挥挥手,以为此时事关天机,遂改口问道:“那朕在山上遇到的那位樵夫是谁?”罗公远又呵呵笑了起来,道:“陛下,此等人物,但凡仙山都有,有山则有树木,有树木则有樵夫;有了樵夫,则闲谈、问路皆可。”玄宗点点头,道:“他倒确实为朕指路。”罗公远应道:“上山则遇樵夫,渡河则遇艄公,此两者,皆引路之人也。”玄宗本就悟性极高,此时听罗公远说明,心中已明白不少,遂点头作应。
罗公远见状,接着道:“陛下,观天下苍生,则樵夫艄公尽在山水之间;观自在自我,则樵夫艄公全在内心深处。千万年来,此两者总会在紧要关头及时出现,却又来跟你打着哑谜。但若将其纳入内心深处,则如佛家所谓‘明心见性’一般,又如我道家所谓‘道德’一般,樵夫艄公即是自己,自己亦是樵夫艄公。外在的引路人与内在的自我合而为一,在佛教禅宗,此所谓自性;在我道家,则谓之逍遥。”罗公远言及于此,不觉站起身来,接着道:“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上天,九万里遨游于北冥,只因自识前程,明白自我,方得以逍遥于天下。”玄宗听罢,也站起身来,但觉心有戚戚,遂不再言语。